第122節
姚敬榮抬手輕拍老妻的肩,無聲安慰著。 門外,姚天從、姚天達和姚天賜,三兄弟面面相覷,本來帶著迷惑微惱,想替兄弟報個不平,問個清楚的,然而,聽見老娘這一番話…… 他們對望著,僵硬半晌,佯佯離開了。 拘摟著背,搭著肩,三個正值壯年的大男人跟被誰踢兩了的狗一樣,沒精打采,垂頭喪氣。 從門縫兒里看著兒子們的背景,姚敬榮心里說不出的滋味,狠狠錘了兩下腿,他道:“聞櫻,這世道……千枝做的這些……” 姚家確實輝煌了,威鎮四州,在整個大晉都算雄據一方。然而,老二是妻離妾散,幾個兒子要么四方輪轉,要么在家養老,孫子們調動頻繁,庸庸人海,已見不會有什么作為。 孫女們忙忙碌碌,手掌生殺大權,他們幾月幾月的不見人影兒,都大……呃,難聽點老姑娘了,一個一個的,丁點嫁人念想都沒有,無論給找多俊美、多乖巧、多隨分從時的好后生,她們看都不看??! 明明,他理解孩子們的志向,給找的都是愿意倒插門的?。?! 為什么不見見? “小郎那孩子,我到現在都不敢放他進學堂,專教他那些琴棋書畫的風雅學派……”蒼老臉上滿是苦澀,姚敬榮噓著,“我都不知,眼前這局面,對姚家來說是好是壞了!” 季老夫人看著丈夫,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無言以對。 她并不知道答案。 院子里,站在窗戶外看著這一切,姚千蔓仰頭望著天上星空。心里想著:在一個男人后宅里做主母,給他生孩子、管小妾,熬成老封君,刁難兒媳婦。在農家院里,上炕剪子、下炕鏟子,陪著粗魯但心疼她的男人吵吵嚷嚷,養活七、八個孩子,平平穩穩過完一生…… 對比這些,她還是喜歡現在的生活。 所以,眼前一切,對姚家人還說,是好的吧! 最起碼,對她是。 —— 白珍的和離,對于需要‘榜樣’的婚姻法來說,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 連姚家軍主帥——姚千枝的親二叔都不能擺脫的‘悲慘被蹬’命運,這樣的‘例子’,確實是很震撼! 傳播力度絕對夠硬! 宣傳隊們是‘歡欣鼓舞’啊,撒開腿腳飛奔下鄉,四處游走,將此樁大事傳播的四州盡知后,白珍才帶著納妾文書,親自往晉江城府臺衙門去了。 還帶著姚天禮! 她是姚家貴妾,有正經文書和聘禮,是坐著粉轎進門的,想離開,自然需要夫主的一封‘放妾書’。 哦,在如今新法里,就叫‘和離’了。 在一眾百姓們……說不出意味的目光里走進府臺衙門,親眼看著姚天禮在那兩張‘和離書’上簽字按手押,她接過來,同樣簽上名字,隨后,一人一張,周靖明親手遞給他們。 從此,他們就在沒有關系,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走吧?!泵鎸Υ粽?,似乎一直都沒反應過來的‘前夫’,白珍笑了笑。 恨不恨的……二十多年了,孩子生了兩個,時間早就磨平一切,不過余下心頭那一口怎么都不肯散的氣罷了。 不偽裝了,沒有虛情假意了,她依然能夠心平氣和。 那是她兩個孩子的父親,算是她的家人了吧。 “你……不回來啦?”手里握著和離書,諾大個高壯漢子就那么站著,姚天禮的目光滿是茫然。 白笑就笑,“和離了呀?!彼龘]了揮文書。 姚天禮閉嘴不說話了,兩人沉默著外往走,越過百姓們組成的人墻,無視看熱鬧的人群,直到轉角古樹下,兩人看見姚千葉和姚明軒正站在那兒,旁邊停著兩輛馬車。 前夫、妾倆對視一眼,齊齊走過去。 “娘,你跟我回吧?!币η~上前一步,拉住白珍的手。 她在晉江城是有府宅的,雖然不怎么住……當然,白珍同樣有,然而,這個時節,她想陪著母親。 “好?!卑渍鋵ε畠盒χ?,余光掃向兒子。 “爹,您上車吧?!币γ鬈幘o緊抿著唇,對父親伸出了手。 白珍就垂下眸子,沒有說話,看著兒子攙住姚天禮的胳膊,將他扶上馬車,隨時,親自駕車,揮手揚鞭,俊馬揚蹄,‘踏踏踏踏’的走了。 轉過街角,馬車影子很快消失,姚千葉掀開車簾,“娘,咱們也走吧?!?/br> “嗯?!卑渍潼c點頭,抬步上車。 兩輛相同的馬車——往相返的方向駛去。 坐在車里,母女倆相顧無語,半晌,姚千葉突然道:“娘,你別怪哥,您有我,他是心疼爹?!边@么多年了,不論內里真情如何,在姚明軒心里眼里,他的爹娘一直都是恩愛相親的,且,姚天禮對他們確實非常疼愛,這會兒,不像姚千葉早知內情,被蒙在鼓里的姚明軒一時接受不了,還是正常的。 “看你說的,他是我兒子,我哪會怪他呢?!卑渍渚托α诵?,復又嘆了口氣,“只是,他二十多歲,是大人了,這點挫折都承受不了,露骨露相的……” 待日后三姑娘成了大業,他難道當一輩子富貴閑人嗎? “二哥一直在軍里,沒受過什么磨練,有點脾性,呵呵,不礙的,慢慢就好了?!币η~垂著眸子,如是說。 白珍就看看女兒,好半天沒說話,最終,點點了頭,“你說的對?!?/br> 母女倆說話談心,互相開解,跟她們駛著相反方向的另一輛馬車里,姚天禮一臉頹然的靠著車壁,身子拘摟著,本來挺壯碩豪邁的漢子,如今只余滿面茫然。 低頭看著手里的和離書,他心里說不出的滋味,迷惑遠遠大過尷尬難堪,他轉頭看兒子,似是疑問,似是自語,“我……錯了嗎?” 跟鄭淑媛成親那年,他不過十八,最年輕氣盛不讓人的歲數,夫妻倆感情不合,相處起來別別扭扭,他厭煩鄭淑媛天天壓著他,讓他寒窗科舉。鄭淑媛嫌棄他粗魯不文,不解風情,那時候年少輕狂,誰都不讓誰,日子自然磕磕絆絆,最后鬧到回轉不了的地步。 他家里人,上至父親下到兄弟都是一夫一妻的,雖然在外會被嘲笑‘怕老婆、河東獅’什么的,姚天禮沒起過納妾收小的心思,不相合有不相合的過法,他自幼愛武,對女人其實沒太多想法,怎么說呢…… ——湊合過唄,還能離咋地??! 后來那件事,白珍——他師妹,其實本來沒怎么相處過,男女有別。然而,師傅對他有恩,師妹來求,他肯定不能不管,結果……陰差陽錯,他唐突了師妹,心里自然是悔恨不已,但是……那個情況,他喝了藥,神智都沒了,最后那一絲清明是推開丫鬟,往府里最背人的地方跑…… 他做錯了事,師妹恨他,想殺他,他不敢反駁,然而,真讓他為了這個死,讓他謝罪,他,他怎么就那么不甘心呢? 他這個情況,被告了抓進衙門,打一百板子罰銀,連流放都不用,然而家里就得名聲掃地,不管是師妹還是妻子,哪個都得不了好……師妹答應進門,姚天禮用貴妾禮迎她,半點不敢怠慢,二十多年來,他愧她憐她,養下一雙兒女,彼此沒吵過架,沒紅過臉。 至于妻子——他們脾性是真的不合,上天配錯了姻緣,但是,做為丈夫,能給他都給了。尊敬嫡妻——雖不恩愛,相敬如賓。管家權——后宅一句不問,庶子庶女都養在她膝下,日常未有口角,尊重岳家,鄭淑媛提出來的,只要能做到,他少有拒絕。 不跟自家論,只說他結交的親朋好友,他能說,他不是個差的。 鄭淑媛的生活,比大多數的女人都要好。 師妹同樣是。 不說錦衣玉食,華服美裳,起碼豐衣足食,優閑自在……能給的,他真的都給了。 他盡了力! 確實,姚家都是夫妻兩人,而他有嫡妻,有師妹,她們不甘不滿,流放時,鄭淑媛要走,他們夫妻這么多年,她覺得的過的苦,而他,既然已經不能在給她富貴安穩,反要拖著她流放受苦,那么,不管多難堪,他就放她走。 侄女掌管四州地,立了新法,女人能和離了,師妹簡直是迫不及待的提出來,所以,這些年的恩愛都是假的嗎?他們一兒一女,二十多年……原來不是感情嗎? 三個的糾纏,就他一個人覺得幸福嗎? 她們都恨他,只要有機會,就迫不及待的離開他,可是當年……他,他不是自愿的??! 那一次,因為他是個男人,所以,一輩子都得不到原諒了嗎? 是啊,他對不起師妹,師妹走了,他沒臉求,他不能留,“明軒,明天去看看你娘,都是我的錯,她不容易?!币μ於Y啞著聲音,用手捂住通紅的眼眶。 是啊,他對不起師妹,他辜負了淑媛,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錯! 他……錯了??! 那,那,誰來告訴他,他錯在哪了?他該怎么改??? 為什么,為什么突然就剩下他一個人了! —— 晉江府臺衙門,哪怕‘主角’都離開了,百姓們依然團團圍著,切切私語,不肯散去。 官道兩旁,寶瑞酒樓的包間里,小王氏目光空洞,神色呆呆的。 “真的……能離??!”半晌,她喃喃,還是不敢相信。 她身側,相柳按著她的肩,一臉說不出的表情,“夫人,您,您想……”干什么??? “姚家妾……真的離了,沒人阻止?!毙⊥跏咸ь^,眼眸里閃的光,讓相柳有些害怕,忑忐著,“夫人,將軍已經戰死了?!蹦呐孪牒碗x,您找誰離??? 您這情況,想脫離姜家,那,那就是再嫁了! “您有目標?”相中誰了?相柳猶豫了兩猶豫,還是開口。 小王氏微怔,搖了搖頭。 “那,您,您……離了姜家,咱們到哪兒去???帶著少爺別府而居嗎?”如今,姜家滿門都住在崗城姜府,小王氏和相柳是嫌府里太憋悶,出來散心的…… 姜熙沒有成親,還未開府,小王氏要離開,就是放棄姜氏一族,自然不能在留在姜府。 當然,新法規矩,女人和離是能帶走嫁妝的,但是,她們這一群半老徐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怕有少爺無人敢欺,但——守著一堆嫁妝,別府另居,跟現在有什么區別? 到鬧得少爺尷尬。 “對啊,相柳,你說的對,姜企是忠臣,是殉了國配享武英殿的,充州百姓感激他,軍人愛戴他,就連熙兒對他爹,都是佩服的,我轟鬧一通,能得著什么,不過是死后,把牌位里姜王氏那個‘姜’字去掉罷了?!?/br> “熙兒性情溫和,需要兄弟們幫扶,姜維得了姜家軍……我不能給他們兄弟間制造矛盾……”小王氏輕聲喃語著,眸子里的光亮越來越暗。 仿佛燃盡,亦仿佛恢復理智。 —— 與此同時,在寶瑞樓對面的飯館里,姚千朵拉著鄭淑媛的袖子,滿含期盼的看著她,兩眼都是放光的。 “沒可能的,你想都別想?!编嵤珂鲁林?,擺手搖頭,態度特別堅決。 姚千朵就嘟著嘴,不依的晃晃身子,“娘,白姨,咳咳,白姑姑都走了?!彼?,是不是…… “我和你爹分開,不單單是因為白珍,這內里有很有原因,不是她走了就能解決的?!编嵤珂驴嘈χ?。 經歷了那么多事,她成熟不少,不會在片面看問題,同時,學會自省。 “娘,那,那……知道有原因,就想辦法解決嘛。白姑姑退出了,您,您和爹爹……”說不定就有機會復和??!就算性格不合你,們生活了二十多年,感情都是有的,原配夫妻肯定不一樣,在努力努力嘛! 姚千朵忍不住撒嬌。 “你不懂?!卑雅畠簲堖M懷里,摸了摸她的頭發,鄭淑媛嘆息著看她,輕輕搖了搖頭。 為什么不解決?為什么不妥協?為什么不努力? 女兒,娘的乖乖,這其中根本,自然是因為娘…… 不愛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