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太陽會再度升起，但于今天而言，這就是這個帝國盛世最后的夕陽。

    太陽落山，四面倏忽暗下來，行燈漸漸亮起，李時和輕輕呼出一口氣，剛打算繼續往前走，腰側貼上來一只手。

    他一怔，那只手變本加厲，整條手臂繞過腰，環在他身前，另一只手也纏上來，直接從背后把他緊緊抱住。

    敢這么干的就一個人，李時和放松下來，不自覺地露出點笑。他想說話，抱他的人開口了，聲音里帶著點笑意：“不許亂動?！?/br>
    “好?！崩顣r和從善如流，真不動了。

    長大以后沈辭柔很少這么突然襲擊，難得玩一回，李時和還沒什么反應，她倒也不在意，臉頰貼在他背上：“我本來在前邊等你，你好像沒看見我，還停下來了。在看什么？”

    “沒什么?！崩顣r和說，“看看夕陽?！?/br>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天很漂亮，還有火燒云?！鄙蜣o柔在他背上蹭了蹭，緩緩松開，“日出也很好看，也是金色的?！?/br>
    李時和應聲，從女孩的束縛里脫出來，轉身面向她：“怎么想著讓我過來？”

    “給你過生辰呀。去年生辰還賺了你一支曲子，今年就不用啦?！鄙蜣o柔笑笑，直接握住李時和的手，“游廊還有一半，我想和你一起慢慢走?！?/br>
    李時和含笑點頭：“還是讓我給你掌燈？”

    “沒辦法，只能繼續占皇帝陛下的便宜了。我手里又沒有燈，”沈辭柔故意抬起握著李時和的那只手，在他的視線下邊把指尖卡進指縫里，勾住以后還要晃晃，“我手里只有你?！?/br>
    李時和還有什么辦法，閉了閉眼，握緊行燈的長柄：“走吧?！?/br>
    游廊夠長，兩人都沒說話，牽著手慢慢地走著。

    上回這么走還是除夕，那時候李時和懷著久違的忐忑和沈辭柔剖白，到最后才敢在借著城墻的遮掩吻她。如今這個女孩嫁給他，只要能邁過心里禮儀的坎兒，他能肆無忌憚地親吻擁抱，甚至做更過分的事情。

    李時和驀地有點時過境遷之感，忍不住扭頭看了沈辭柔一眼。

    十月里天已經有些冷了，華清宮里也沒人管，沈辭柔為了方便，發式梳的是出閣前的樣子，半披半綰，梅花簪在漆黑的發間輕輕顫動。她穿的襦裙大概不是很厚，外邊加了件靛青色的披風，走動時隱約看得見領口的刺繡。

    刨去非得端一端皇后威儀的那幾回，沈辭柔和出嫁前也沒什么不同，還是那個性子，明朗澄澈，是他在朱雀大街上初見的光。

    李時和無聲地笑了一下，眼瞳里倒映出身邊的女孩。

    沈辭柔察覺到邊上的視線，她哪兒知道身邊的郎君在想什么，看見他笑，也笑起來：“快到啦?！?/br>
    “不急?！崩顣r和收回視線，“只是突然想到別的，上回和你一起走，心境與現下不同，想來還有些好笑?！?/br>
    沈辭柔其實不太記得除夕那會兒到底是怎么樣，她印象里只剩下絢麗至極的煙花，還有城墻后邊纏綿的吻，李時和這人又藏著心思，她實在猜不出來：“除夕那回，你是不是有點兒緊張？”

    李時和也不避諱，輕輕點頭：“我那時候沒怎么和人親近過，現下想想，或許還有點羞?！?/br>
    “那你還親我？”沈辭柔含著點笑，故意嗆他，“后來你還對我做別的呢，你又不羞啦？”

    李時和被噎了一下，難得在沈辭柔面前不想服輸，反將她一軍：“你不喜歡？”

    沈辭柔就是虛張聲勢，真要對峙起來，她玩不過李時和，被這么一問，面上騰地紅起來。她知道夫妻間無非這么回事，但真說起來又有點不一樣，清清嗓子：“不說這個。吃過飯了嗎？”

    李時和也不逼他，順著往下說：“尚未?！?/br>
    “那你只能吃我做的飯啦?！庇卫茸叩奖M頭，連著的就是飛霜殿，沈辭柔停下腳步，松開李時和的手，雙手背在身后，朝著飛霜殿后退幾步，“不然就得挨餓?！?/br>
    第97章 夢境

    李時和以為沈辭柔是說著玩，跟著她進了飛霜殿，沒想到真有滿滿當當一桌菜。

    幾個綠葉菜或拌或炒，沒什么特別的，幾道帶葷腥的倒是用心，箸頭春烤得恰到好處，仙人臠的湯汁色白如牛乳，湯浴繡丸里還特地添了幾片綠葉增色。畢竟天冷，沒上酥酪，配的點心是水晶龍鳳糕，糯米蒸得爆開，嵌在里面的蜜棗清晰可見，遠遠看著都覺得一股棗香撲面而來。

    李時和微微一怔：“這是……”

    “我做的?！鄙蜣o柔笑吟吟的，順手解下披風遞給怡晴，“挑了幾道還算簡單的菜，猜著你的口味，我想應該差不多就這樣，真吃著不合口，也不要怪我?！?/br>
    “不會?！崩顣r和跟著她到桌邊坐下，“其實不必如此……是辛苦了?！?/br>
    “以前有人說給夫君做飯洗衣是天經地義，我不愛聽，嫁進別人家又不是去做侍女。但我現在給你做飯，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想做點事情討你開心?！鄙蜣o柔伸手揭開壓在碗上的盤子，“還是這個，長壽面。只不過今年是我自己做的?！?/br>
    盤子一揭開，先前壓在里面的熱氣全蒸出來，混著清淡的雞湯香氣。碗不大，面在碗底盤著，只占了大概三分之一的地方，湯是濾過幾遍的雞湯，特地把油撇了，顯得清澈透亮。面上壓著燒rou和綠葉菜，溏心的煎蛋有一半浸在湯里。

    沈辭柔單手撐著下頜，含笑看著對面的郎君，眼睛里亮晶晶的：“還是去年那樣，一口氣吃完，不要說話?！?/br>
    李時和不急著吃，看了一眼厚薄均勻的燒rou：“也是自己切的？”

    “……是尚食幫忙的?！鄙蜣o柔有點不好意思，誠實地說，“做的時候尚食沒經手，就在邊上看著，切的時候她看不下去了……這個太難了，我老是要切碎，不好看?！?/br>
    “傷著手了嗎？”李時和壓根不在意好看不好看，反正都是要吃下去的，進了肚子不都一樣。

    “我沒那么傻，只是不好看而已?！鄙蜣o柔沒想那么多，伸手越過桌子，攤開五指給他看，“喏，都好著呢?！?/br>
    閨閣貴女或有愛騎馬的，但在家總得做點針線，沈辭柔卻不，她從來只依興趣行事，讓她坐在榻邊對著針線繡上十幾天就是受刑。但她會做點簡單的工匠活，也會修樂器、做書簽，她的手就不如那些不出門的貴女，不至于細膩得讓人擔心碰一碰就會擦傷。

    沈辭柔的手纖細、柔軟，骨節精巧，膚色白皙，指腹也沒什么繭，但看得出她有力氣。

    李時和忽然笑笑，低頭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

    沈辭柔一驚，趕緊收手：“你怎么……”

    “吃面?！崩顣r和拿起筷子，挑了第一筷面。

    既然開始吃長壽面了，沈辭柔也不糾纏，收回手，耐心地等著李時和把面吃完。

    這碗面的量實在是少，加上配菜也就只能墊墊肚子，湯倒是多，但李時和按習慣只嘗嘗味道，不至于把湯全喝了?？此酝?，沈辭柔松了口氣，試探著問：“好吃嗎？”

    調味是依他的口味推測的，猜得差不多，李時和點頭：“好吃?！?/br>
    “那就好?！鄙蜣o柔也點點頭，“嘗嘗別的吧?！?/br>
    邊上伺候的宮人把面碗撤下去，碗碟筷勺全換了一遍。箸頭春是整只的烤鵪鶉，對半劈開，吃著不好看，李時和遲疑著，舀了一勺湯浴繡丸，低頭抿了口湯。

    他抬眼，恰巧對上沈辭柔期待的視線，覺得有點不對：“你不吃？”

    “我吃過啦?！鄙蜣o柔撓撓臉，“我吃的是尚食親手做的，比我做的好吃?！?/br>
    李時和先是覺得好笑，沒忍住，輕笑一下，又感覺不妥：“難道要看著我吃？上些軟和的點心乳酪吧?！?/br>
    “都入夜了，不吃那么多?！鄙蜣o柔搖搖頭，撐著下頜，“我就想看著你吃?！?/br>
    “怎么？”

    “……你別問?！?/br>
    沈辭柔一向心大，少有什么瞞著的事情，她這么一說，李時和反倒多了點興趣：“嗯？”

    “……那我說了？”沈辭柔看了他一眼。

    “但說無妨?！?/br>
    “你讓我說的哦？”沈辭柔咳了一聲，“其實我院子里經常竄進來野貓，我小時候就喜歡喂，覺得看貓吃東西特別舒服……”

    李時和懂了，含笑搖搖頭，沒多說話，安靜地低頭開始吃東西。

    他吃相好，夜里也不愛多吃，除了湯浴繡丸多喝了幾勺湯，到水晶龍鳳糕為止都是嘗一兩筷，放下筷子時外邊的天才徹底暗下來。

    宮人把殿里的燈都點起來，撤了桌上的菜，端著茶盞等李時和漱口，最后上了一壺酒，才齊齊地退出去。

    “無憂，許個愿吧?！鄙蜣o柔聽見宮人關上殿門，像先前那樣看著李時和，“這會兒沒人啦?！?/br>
    李時和猜到這是沈辭柔熟識的那一圈人里流傳的風俗，但一時也不知道該許什么。他幼時在王府里，霍氏沒提過；等后來到天后身邊，天后倒不吝嗇，但他生辰時也只是意思意思問問想要什么，他既說不出來，也不敢說。

    如今沈辭柔這么一個問題打過來，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國泰民安”，還是框在皇帝的殼子里。

    沈辭柔以為他是不好意思，清清嗓子，帶著點鼓勵的意思：“沒關系啦，什么都可以，反正是生辰嘛。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來，那就等等，要是過了今晚還想不出來……”

    她自己年年都有想要的東西，亂七八糟花里胡哨的一大堆，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糾結半天，眉眼都皺起來：“要不就留到明年生辰，一起許?！?/br>
    “這還能留的么？”李時和失笑，輕輕地說，“愿國泰民安，海晏河清?！?/br>
    愿望是好愿望，在宣政殿上說，底下幾個老臣恐怕眼淚都能感動出來，但四下無人，在寢殿里說這樣的愿望，未免太可憐了。

    分明是皇帝，坐擁天下，許愿時卻像是一無所有，連想要什么都說不出來。

    沈辭柔一陣心疼，搖搖頭：“不是的?！?/br>
    李時和一怔：“嗯？”

    “不是這樣的愿望?！鄙蜣o柔重復一遍，“是你自己的，不是‘皇帝’的?；实鄣脑竿覍崿F不了，我只能實現無憂的，是我的夫君，是我喜歡的人?！?/br>
    登基八年，李時和從沒把自己和“皇帝”糅合在一起，于他而言，他始終是那個在新殿里徘徊的少年，皇帝只是他的殼子，他想從中脫出都找不到方法，日復一日地困在里面，都要忘了自己是誰。

    但沈辭柔如今在他面前，明確地把這個殼子和他分割開來，她看著的是自己心里的人，愛著的是自己的夫君，她的愛意和皇座無關。

    “那我只有一個愿望?！崩顣r和眼睫輕顫，面上卻含著笑，“阿柔，不要離開我?！?/br>
    “……傻話?！鄙蜣o柔更心疼，“你說讓我別離開你，有沒有想過，離了你，我能到哪兒去？”

    眼前的女孩故意帶了點嬌嗔的味道，李時和知道該哄哄她，這事就算是過去了，但他莫名地難以自控，輕輕地說：“我做了個夢?！?/br>
    “什么夢？”

    “前幾日在殿里小憩時做的?！崩顣r和說，“我夢見我在宮里，在殿上。殿里全是霧，迷迷蒙蒙的，殿中央有個水池，池里飄滿了蓮花?！?/br>
    沈辭柔覺得這場景挺美：“是華清宮還是大明宮？翠微宮？上陽宮？”

    “……都不是。我不知道是哪兒，但我總覺著那不是我住的地方?！崩顣r和看著沈辭柔，“然后我看見你了，是小時候的你?！?/br>
    “我？”沈辭柔有點迷茫，“你知道我小時候長什么樣嗎？”

    “其實你沒說你是誰，是我猜的?！崩顣r和笑笑，“很漂亮，比現在顯得小，我想應該是你?！?/br>
    “那我……唔，小時候的我，和你說話了嗎？”沈辭柔生出點興趣，“說了什么？”

    “你問我是誰?！崩顣r和說，“我抱著琴，就說我是琴師?！?/br>
    沈辭柔不清楚夢里到底是什么場景，被逗笑了：“你怎么老愛搶教坊的飯碗，夢里都要說自己是琴師?！?/br>
    “你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轉身跑了，四面的霧全漫上來，濕漉漉的，夢里都像是喘不上氣?！?/br>
    “……然后呢？”

    “我追著你跑，終于追到了。換了個殿，殿里像是修了湯池，但看起來是冷的?！崩顣r和說，“等我追到你，你已經長大了，比小時候更漂亮?！?/br>
    沈辭柔直覺不對，不知道該怎么說，遲疑著“嗯”了一聲。

    “你和我吵起來了?！崩顣r和回想著模糊的夢境，夢里沈辭柔說的話刺得他生疼，“你說我不講道理，說我為了一己私利關著你，說我這個樣子真難看啊?！?/br>
    沈辭柔一驚，剛想說她不會這么說話，李時和已經接著說下去了：“然后你變成了一只貍花貓，跑得很快，我再也追不上了?！?/br>
    這夢聽著太難過，沈辭柔起身，到李時和身邊跪坐下來，伸手環住他，臉頰貼在他肩頸處。她聞到他熏在衣領上的香氣，淡得若有若無，越發讓她感覺到憂思。

    “我不會的?！鄙蜣o柔輕輕地說，“我要真變成貓，肯定到你腿上撒嬌打滾，讓你天天捧著碗來喂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