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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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人頓時緊張起來,幾位重臣面面相覷,誰都不知道該不該先開這個口?;丶v那邊則面如死灰,先前演武時頗英勇的幾位力士都不敢說話,反倒低下了頭。 “朕以為回紇向朕求娶公主,是愿結秦晉之好。奈何時運不齊,適齡的公主均已出嫁,萬分遺憾。先前朕大婚,未能去信告知,回紇將皇后誤認為公主,前來求娶,朕以為應當算是朕的過錯?!崩顣r和看都不看托盤,神色淡淡的,“朕曾聽說過出使時君主與臣子互換身份,卻沒想到今日能親眼見到,且還在長安城里瞞了朕半個月?!?/br> 骨吐羅臉色霎時變了,頓莫延倒穩住了。短短一瞬,他就從戰戰兢兢的使臣變回回紇草原的主人,上前一步,朝著李時和行了回紇的禮。 “請原諒,陛下。眾所周知,草原主人的權杖爭奪向來伴隨著尸骨與血流,我猜想在長安的想象中,能夠殺死兄長的人應當是魁梧、英挺的模樣,而不是如我這般柔弱。我無顏直面陛下的英勇,只好請求我的力士暫代我的姓名?!彼ь^看了沈辭柔一眼,“至于皇后,我再度向您致以真誠的歉意,您的皇后是如此地威嚴、美麗,猶如配得上這個帝國的公主?!?/br> “這時候可汗的話變多了,和先前截然不同,朕想以可汗如今的模樣,該是配得上做回紇的主人?!崩顣r和像是感慨,后半句卻陡然凌厲起來,狠狠一拍扶手,“難道在可汗、回紇的設想中,朕既沒有接納新可汗的氣度,也不配見到真正的可汗嗎!” 天子震怒,底下的官吏、宮人全部起身離席,齊刷刷跪下去,死死低著頭,膽小些的整個身子都在發顫。席上奏樂的樂隊也不敢繼續,樂聲乍停,只聽見外邊隱約的風聲,垂落的簾幔在長安的風里起落。 沈辭柔還是頭回看見李時和這樣,眼瞳里藏著刀劍清光,嘴唇緊抿出一條細細的線。 他終于像是盤踞在帝國最上的皇帝了,他可以溫和,因為是君主少有的仁慈;但他同樣可以兇暴,那是皇座賦予他的權力。 頓莫延一時沒說出話,李時和卻忽然松懈下來,整個人恢復了先前溫和的樣子,淡淡的笑意浮上眉眼。 “昔年突厥狼王來朝,宴上舞刀,請太成皇帝擊鼓。太成皇帝笑而應允,賓主盡歡?!彼粗D莫延,含笑說,“來人,取琴?!?/br> “陛下,請原諒!”頓莫延嘴唇顫抖,膝蓋一彎跪倒,“請您原諒我、原諒回紇的無禮,請您寬容大度地考量兩國持續已久的友誼?!?/br> 可汗都跪了,其他人哪兒還能坐著,骨吐羅先膝蓋著地,赴宴的回紇人也全跪下了,戰戰兢兢地揣摩接下來的局勢。 本來皇帝發話,該麻溜地去取琴,但李時和說的話里有個典故。太成皇帝時突厥勢強,突厥狼王非要太成皇帝擊鼓作陪,太成皇帝也沒法,只能令人把鼓拿來。 這事兒被視作恥辱,五年后太成皇帝御駕親征,親自把狼王的頭砍了下來,還追了突厥王族三百里,硬生生把突厥打成了東西兩部,從此漠北無狼旗。 高淮摸不準李時和的意思,在地上跪著裝沒聽見?;实垲┝怂谎郏骸案呋?,取琴?!?/br> 高淮沒轍,只能應聲,剛起來,那邊頓莫延看了李時和一會兒,忽然低頭,把額頭死死地壓在了手背上。 這就是學漢人的大禮了,他緊咬的齒關松開,低聲說:“陛下,請原諒?!?/br> ** “其實當時也不過是博弈而已,只是到最后,頓莫延怕了。若他再硬氣些,咬死了不肯松口,我也沒有辦法?!崩顣r和在棋盤上下了最后一個子,贏了棋局,信手開始收拾,“我賭這么一把,倒是還行,光是朝賀進貢的東西就得加三成?!?/br> “是你贏了呀?!鄙蜣o柔收了自己執的黑子。 “得算是他失策。先有認錯人,再是骨吐羅被風聞擊退一回,最后又鬧出個互換身份的事兒。其實這三回都是試探,回紇未必真是表現出來的意思,只不過被我抓住了,就當是把柄,反過來打了他們?!崩顣r和把白子放回去,脫手的棋子擊出清脆的聲音,“這回風聞算是幫了個大忙,以他的性子,原本也不會來長安的?!?/br> 沈辭柔生出點興趣:“那他這回怎么來的?” “回紇人善用刀,以防萬一,我請他過來的?!崩顣r和笑笑,“先前風聞欠我個人情?!?/br> “哦?” “他當年求娶楊氏,楊氏賭氣,不肯嫁。他還是來求我賜婚的?!?/br> “不肯嫁?”沈辭柔想起楊氏溫婉的樣子,“我瞧著楊氏挺溫和的一個人啊?!?/br> 李時和沒答,含笑搖搖頭。 沈辭柔剛想再問,門開了,宮人端著托盤進來,放在小幾上,收了托盤行禮:“陛下、娘娘,請用?!?/br> 來送東西的是吹雨,她本就是和化雪不對付才不讓進殿,化雪被處置了,她自然也就能進來?;┤瞬辉诹?,具體什么緣由卻不知道,吹雨還嚇得病了一場,病愈后不敢再爭,這回還是臨時抵個相識的宮人的差事才進殿。 送上來的是炭烤的小魚苗,大概寸長,不顧忌點就能一口一個,魚rou軟嫩,魚皮酥脆,連骨頭都能一起嚼下去。 不過這東西依著沈辭柔的口味調成辣的,她想了想,沒敢讓李時和吃,只自己拈了幾根。李時和看了看,也沒多問。 吃了大概五六個,沈辭柔覺得膩了,洗干凈手,和吹雨說:“拿下去吧,有愛吃辣的就分一分,剩下的隨便處置?!?/br> 吹雨應聲,收了盤子??爵~苗比剛端上來時涼了點,竄上來的辣勁兒里夾了點不明顯的腥味兒。 喉嚨里忽然涌上來一股說不清的感覺,一時覺得發癢,一時又有點想吐,只能強忍著說:“陛下、娘娘恕罪?!?/br> 作者有話要說:為什么這個可汗姿容秀麗呢,因為我要證明回紇王族有漂亮的臉,且這個血統可以傳下去,我不允許我的cp里出現不是美人兒的男主(煙) 不是孕吐是生病沒好全(……) 第82章 兄妹 宮里呈上來的東西精致歸精致,量總是足的,吃不完的順手賞給底下人也沒什么。乳酪一類分起來略嫌惡心的就算了,偶爾夜宵是一塊塊干脆利落能拿起來的糕點,李時和不愛吃甜的,意思意思嘗一塊,剩下的多半也就落進御前人的肚子里。 突然冒出來一句“恕罪”是挺奇怪,但他懶得問,隨口說了聲“收了”,聽風立即就麻利地端了棋盤。 沈辭柔也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沒什么。奴婢近來……就是犯惡心?!焙韲悼诿八崴母杏X越來越明顯,吹雨怕真在皇帝皇后面前吐出來,彎著腰,“奴婢告退?!?/br> 說完她也不等沈辭柔點頭了,倒退幾步后轉身就小跑出去。 沈辭柔話都來不及說,想了想,轉頭問聽風:“她最近是身體不舒服?” “前些日子是病了一場,奴婢問過醫女,說全好了,才叫她再回來伺候的?!甭狅L覺得是自己不對,“娘娘恕罪?!?/br> 見她又想跪下,沈辭柔連忙攔?。骸皠e!病總有反反復復的時候,不是你的錯?!?/br> 聽風看了沈辭柔一眼,還是猶豫著換了個平常屈膝禮,才站起來。 “叫個醫女給她看看?!崩顣r和說,“病徹底好之前就歇著?!?/br> 聽風應聲,也出去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看樣子應該不嚴重?!鄙蜣o柔覺得吹雨的臉色看著還行,撓撓臉,忽然想到個可能,“該不會是吃壞什么了吧?” “宮人吃的都是尚食局派的,菜色都差不多一樣?!崩顣r和想了想,“不過也是,同樣的東西,平常吃著沒事,或許有一天就突然不舒服了?!?/br> “我之前特別喜歡蜜橄欖,上回送過來,吃了幾個就突然不想吃了,吃完還有點犯酸?!鄙蜣o柔有點不好意思,“唔,大概就是你說的道理?!?/br> “蜜橄欖?” “對呀,尚食局那邊做的。我之前喜歡嘛,就經常送過來?!?/br> 李時和攏在袖中的手稍稍收了收,面上還是含著淡笑:“吃著不好?” “也不算不好吧?!鄙蜣o柔毫無防備,“之前幾次都挺好的,就那次送來,嘗了幾個,覺得味道有點兒不對。吃完還有點惡心……但是那天我多吃了點糯米花糕,積食反酸也說不定?!?/br> “可能是換了做法,若是喜歡,和尚食局說也無妨?!崩顣r和笑笑,“高淮,去看看?!?/br> 高淮當即應聲出門。 沈辭柔攔都來不及,看著李時和,無奈地笑了一下。 屋子里就只剩他們兩個,她在宮人面前總還要點臉,這會兒就肆無忌憚了。她隔著小幾,伸手在李時和臉上戳了一下:“其實不用啦,最近我也不是特別想吃了?!?/br> 李時和任由她胡來,只笑笑:“去看看也好,不麻煩?!?/br> 能讓御前的掌案太監親自去的,當然不只是“看看”,但李時和不明說,沈辭柔也不懂這種暗地里的說法,只按字面理解:“那辛苦高掌案了,就為我跑這么一趟?!?/br> “過會兒道個謝也可?!?/br> 沈辭柔含笑點頭,忽然想起先前沒問完的事兒:“對了,剛才讓吹雨打斷了。你之前說楊氏不樂意嫁,還是讓柳風聞到你這兒來求的賜婚,可我瞧著他們挺恩愛的呀。這又是為什么?” 畢竟是柳臨的家事,這故事里李時和還有點丟人,他不太想說:“也沒什么,不重要?!?/br> 本來是隨口一問,若是李時和答“不能說”,沈辭柔也就上道地不追問了,看他遮遮掩掩的,她反而真的有了興趣。但李時和憋著不說,她總不能把他的嘴撬開,沈辭柔想了想,忽然從小幾邊上翻了過去。 可說可不說的事情,偏偏為了點私心瞞著沈辭柔,李時和略有些心虛,糊弄時垂著眼簾,也沒注意邊上的聲響。等他抬眼,秀美的女孩半趴在他身上,黑漆漆的長發垂落,發梢從他的臂彎一直淌到榻上,繞著淡淡的桂花香。 沈辭柔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偏偏臉上帶著使壞時那種狡黠的笑,她抿抿嘴唇,甜甜地叫他:“阿兄——” 這一聲拖得長,帶著點討好的意思,嗓音也顯得甜,她本來是賣乖,無意間卻撥動了李時和藏在心里的隱秘心思。他頓時有些窘迫,一時都不敢直視眼前的女孩,本想往邊上避,想想又怕她摔著,只能伸手半扶著,視線卻克制地不落在她身上。 沈辭柔哪兒知道男人藏著的那點心思,只覺得奇怪:“怎么每回我一叫你阿兄,你就要躲?我記得上元節那會兒你也這樣?!?/br> 別的都好說,唯獨這個不能亂解釋,李時和閉了閉眼,色厲內荏:“不要胡鬧?!?/br> 沈辭柔盯著李時和看了一會兒,猜他是有點心虛,但又摸不準他心虛什么。她想了想,干脆整個人往他懷里一鉆,攬在他頸后,稍稍抬頭,額頭和他相互磨蹭了一下,含笑說:“我不管,別人的阿兄都會給meimei講故事的?!?/br> 李時和還能怎么辦,低頭在沈辭柔嘴唇上極輕地觸了一下,拉開距離后輕嘆一聲,把她穩穩抱在懷里,才開始說:“河東柳氏與弘農楊氏為世交,風聞與楊氏的婚約就是這么定的。世家門閥,門當戶對,楊氏卻烈性……” “烈性?”沈辭柔覺得不對,“可宴上看她的樣子,又溫婉又嫻靜,就算是我阿娘來,也挑不出錯,只能夸她?!?/br> ……又是個被騙的。 “她裝的。在外人面前才是如此?!崩顣r和想起來就頭痛,“她那架隨身的琴都叫‘風雷鳴’,和她這個人一樣兇。我初次見她,她還以為我是闖別人家門的賊子,琴中拔劍,差點砍死我?!?/br> 沈辭柔一驚:“怎么……” “當時其實得算是盲婚啞嫁,楊氏不樂意,一路逃婚去了江南東道。風聞因為一些事,也去了那里?!崩顣r和隱去背后的風風雨雨,“總之最后算是兩情相悅,只是楊氏尚且不知道風聞是誰,等知道了,一怒之下就把風聞晾著了。恰巧我那時南巡,風聞沒法,才想著欠我這個人情?!?/br> “所以你抽空去了他們那里,恰巧遇上了楊氏?” “對,時機不太好。若不是我當時佩了短劍,身上至少得留道疤?!崩顣r和垂下眼簾,“說完了?!?/br> 隱去柳臨被迫流落江南東道的原因,這故事其實挺乏味,沈辭柔聽聽也就過了,再度把興趣放在李時和身上。 李時和長了張端麗的臉,眼睛生得尤其好,眼尾略微上挑的弧度恰到好處,撩人但不女氣,也不妨礙刻意冷淡時震懾旁人的氣勢。他的睫毛也長,黑壓壓密匝匝的,垂眼時尤其明顯,甚至能在眼下打出些陰影。 沈辭柔覺得手癢,輕輕地叫了聲“無憂”,抬手在他睫毛上撥了撥。睫毛尖兒掃過指尖,觸感微妙,只撥了一下,手指就本能地蜷起來。 睫毛讓人這么撥,總歸有點不舒服,李時和稍稍避了避:“別鬧?!?/br> 沈辭柔收手,嘴上卻還要說:“我偏要鬧,別人家的阿兄都能被鬧的?!?/br> 繞來繞去怎么又是這個“阿兄”,李時和抬手去卡沈辭柔的肩。她哪兒能乖乖地等著被抓,把小幾往邊上一推,空出一塊地,立馬往邊上一滾,順便還抬腿不輕不重地踢李時和,被按住腳踝后又換用手去鬧他。 這么鬧了一陣,沈辭柔哪兒能贏,被李時和結結實實按在榻上,手腳都被制住,整個人身上就寫著“任人宰割”。但她好像絲毫不覺得危險,笑吟吟地看著壓住自己的郎君,眼睛里滿滿的都是信任,還要胡說:“你欺負人!你打我!哪兒有這么當人阿兄的,我要告訴阿耶,讓他教訓你!” 李時和不是不知道她是鬧著玩,但聽著她此刻甜膩膩的嗓音,一口一個“阿兄”,帶著點嬌嗔的意思,他腦子里混混沌沌,居然騰出一只手,摘了發帶去蒙她的眼睛。 發帶是寬幅的,沈辭柔只看見李時和一頭長發驀地落下來,像是瀑布或者綢緞,下一瞬眼前被蒙得結結實實,什么都看不清。她本能地想掙扎,手和腿卻被按著,動彈不得。 鬧的時候不覺得,眼睛被蒙,她感覺渴,但又不好讓李時和給她倒水,只好委屈地舔舔嘴唇。 夏衫單薄,先前這么一通鬧,襦裙亂得一塌糊涂,對襟上襦一側的領子坍到肩頭,肩上細細的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齊胸的系帶也松了點兒,從頸下到胸口,女孩的鎖骨鋒利筆直,再往下卻是柔媚溫軟的起伏。 寬幅的發帶遮去她小半張臉,鼻梁秀麗,嘴唇的顏色柔嫩得像是春天初開的花,偏偏她還不知好歹地舔了一下,同樣淺紅的舌尖在嘴角一瞬劃過,只余一點淡淡的濕痕。 李時和喉頭一緊,腦子里卻漫無邊際地想,這若是他的meimei,鬧這么一通,告到廬江王面前,挨罰的肯定是他。 他生性內斂,小時候就不怎么愛說話,廬江王看著他總先犯愁,然后嘆息說怎么生了這樣一個悶的小郎君,半點不如別人家的小娘子貼心。像沈辭柔這樣喜歡鬧著玩但又有分寸的,大概是廬江王想要的女兒,別說是鬧了阿兄一會兒,就算踩了阿兄的臉一腳,廬江王估計還要斟酌自家兒子的臉配不配得上讓女兒墊腳。 被蒙了這么一會兒,沈辭柔再遲鈍也覺得不對勁,試探著:“無憂?” “……像之前那樣,再叫我一聲?!崩顣r和后背緊繃,呼吸都有點亂,他緊緊盯著沈辭柔,語調卻溫和得像是哄人,“乖,再叫一聲?!?/br> 這又不是什么難事,沈辭柔應了,還是甜甜的:“阿兄……” 腦中的弦霎時繃斷,李時和低頭,一口咬在女孩修長白皙的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