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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給您跪下在線閱讀 - 第52節

第52節

    其他人還是沒說話,一應低下頭裝死。溫容倒不在意,他十五歲起混跡平康坊,什么架勢沒見過,不過是唇上沾了點口脂,還不夠他多看一眼的。

    他撫平案上的絹帛,輕輕吹去并不存在的浮灰,半是嘲笑半是解圍:“陛下,花汁都沾在唇上了?;刹荒艹园??!?/br>
    這就是報當時朝上的仇了,李時和也找不出話噎回去,閉了閉眼,放下袖子:“接著說吧?!?/br>
    **

    內朝說的是回紇的事,其實也沒用多久,約摸小半個時辰,在場想說話的就輪了個遍,由溫容記下來的也不過幾張絹。溫容也是最先走的,放筆起身,一套告辭的禮節挑不出一點兒錯,走時還從邊上宮人手里順走一盤棗泥酥。

    溫容向來如此,其他人也沒轍,依次告辭,往宮外走。

    馬車停在望仙門外,沈仆射一路悶頭走,出了宮門時卻驀地止了步子,轉身抬頭,看著高闊的宮門。

    他看得出神,邊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想什么這么出神?”

    話里透著股熟稔勁兒,沈仆射微微一怔,轉頭看見的果真是個熟人,禮部尚書閔悠道。

    天后朝時沈仆射初入仕,最開始就和閔尚書一同在禮部,當的也不過是員外郎。沈仆射出禮部時閔尚書還頗不舍,再后來沈仆射連跳幾級到了尚書左仆射的位置,閔尚書卻一直扎根在禮部。

    當年的閔尚書美姿容、好風儀,當員外郎時還因為容顏秀麗被人暗地里嘲笑,現在看著卻也不年輕了,臉部輪廓不再如少年時那般秀麗,變得硬朗些,膚色也更深了些,眼尾漫著細細的皺紋,頜下蓄的胡須里居然有了幾根早白的。他這樣也說不上丑,在這個年紀的男子里也算得上周正的,但若是見過當年的那個美少年,總又有些唏噓。

    “沒想什么?!鄙蚱蜕涞共惶谝膺@個,只搖搖頭,“好久不見?!?/br>
    “是好久不見啊。同在尚書省,還能說這種話,聽著也有點可笑?!遍h尚書還真笑了一下,“你沒想什么,那你看的是什么?”

    沈仆射看了閔尚書一眼,輕輕地說:“我看的是大明宮?!?/br>
    “別的呢?”

    “沒有了?!鄙蚱蜕湔f,“只是大明宮?!?/br>
    話說得含蓄,幾乎什么都沒透出來,但到底是多年的好友,閔尚書一聽就聽出了背后藏著的意思。他微哂:“孩子有孩子的故事,我們急又有什么用?”

    沈仆射沒理閔尚書,又轉頭去看望仙門,眼睛里倒映出高高的拱頂和背后的那一方天空。他兀自說:“我既怕她沒有寵愛,又怕她得到太多?!?/br>
    沉默良久,閔尚書還是沒說話,只伸手在老友的肩上按了一下,跟著嘆了口氣,嘆息聲同樣幽遠,遠得像是深山又像是遠海。

    **

    內朝上的事沈辭柔一無所知,自然也不知道沈仆射憋在心里的擔憂。她按著一貫的步調吃吃玩玩,一直玩到五月十六,回紇可汗從草原跋涉而來,終于入了長安城。

    這位年輕的可汗名為頓莫延,也是個狠人,在父親死后,殺了長兄,從他手里搶了號令草原的權柄,把回紇的牛羊趕到了突厥的草原上。他敢來,李時和也就敢開大明宮的門,只不過他沒去迎,甚至只和沈辭柔說了一聲,壓根沒讓她做什么準備。

    沈辭柔猜這是表個態度,讓頓莫延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再深的她就懶得猜了。

    政事上李時和才是行家,她沒那么閑去懷疑,既然他說不必在意,那她也樂得清閑,頓莫延入大明宮的那天還睡到巳時才起,懶洋洋地吃過午飯,午后拿了剪子去花園里剪花。

    清寧宮邊上就是花圃,養的都是薔薇,一月一開,開花時相當繁盛,盯久了還有點兒眼花繚亂的感覺?;B得好,開得也多,月月都會再長,剪幾枝也無妨,沈辭柔下手就不心疼,只挑著漂亮的那些剪。

    剪子卡住看中的那枝薔薇,沈辭柔一手扶住枝條,另一手用力,一點點把剪子合攏。

    交錯的瞬間一聲脆響,開得極盛的花往邊上一歪,沈辭柔趕緊捏住莖條,轉身和聽風說:“這枝你覺得如何?”

    “娘娘選的自然是好?!甭狅L托著盤子接了花,又往遠處看了一眼,迅速收回視線,上前幾步站在沈辭柔邊上,“娘娘,這會兒熱,回宮歇歇吧?!?/br>
    “我才剛出來啊。你覺得熱?”沈辭柔伸手去剪另一枝,“那你去陰涼的地方歇歇。尚食局應該送了酸梅湯來,喝一點吧,悶著是難受?!?/br>
    這哪兒是酸梅湯的事,聽風眼睜睜看著沈辭柔出了她能遮住的范圍。女孩探身出去,輕軟的襦裙塌下來,隱約描摹出圓潤的肩頭、略微凸起的蝴蝶骨,還有一把纖細的腰,讓人看著就想攬進懷里細細撫摩。

    偏偏沈辭柔還一無所知,渾然不覺她已經到了能用美貌引人注意的年紀,在花圃前簡直是肆無忌憚。

    聽風看得著急,又不好直說,只能再貼上去點:“娘娘,先歇歇吧?!?/br>
    “我真的不熱呀,也不累。剪剪花而已,又不用怎么動?!笔稚系哪侵τ悬c難剪,沈辭柔換了個角度,“你不是覺得熱嗎?那可以離我遠點兒,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弄傷自己的?!?/br>
    看樣子是真毫無知覺,聽風要急死了,心一橫,靠近沈辭柔,壓低聲音:“娘娘,有人在看您呢?!?/br>
    “……看我?”沈辭柔一愣,想通了。她轉頭看聽風,含笑嘆了口氣,“看就看吧。我這個人站在這里,又沒用黑布把自己蒙起來,人人都能看見我。我剪花是和花匠說過的,陛下也準了,有什么要緊?”

    還是理解錯了,聽風更急,眉頭緊皺:“看您的……看您的是個男子??!”

    沈辭柔愣了:“誰?”

    “奴婢不知?!甭狅L搖搖頭,朝著那個方向偏了偏,“在那兒呢?!?/br>
    聽風指的位置很妙,是堵墻的拐角,又長著大簇的薔薇。各色的薔薇開成花墻,恰巧把墻角擋住了,背后站個人也只能看見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花墻背后果真隱約能看見個身影,身量不高,也不壯,看著像是個未長成的少年,或是成年前就入了宮的內侍。沈辭柔剪下看好的那枝薔薇,若無其事地轉頭,像是不知道那后邊有什么,居然笑了一下。

    午后日盛,陽光打在她身上,照出漆黑的長發和白皙的膚色,肌膚在光下隱隱有些珍珠色的光澤。她穿得素,杏色的襦裙、月灰的披帛,偏偏手里是一枝大紅的薔薇,那一笑藏在薔薇后邊,沒被花的顏色壓住,反倒越發顯得明朗,整個人都像是在太陽下發光。

    花墻后的人愣了片刻,忽然轉身就跑。

    沈辭柔收回視線,把花放在托盤上:“我還以為是誰呢。如果真看了那么久,出來見見我也不要緊啊。我又不會吃人。見者皆為友,他要是大大方方出來,我還能請他喝一盞茶?!?/br>
    她想了想,捏捏自己的臉:“還是我剛才很嚇人?”

    “沒有?!甭狅L趕緊搖頭,“娘娘沉魚落雁,美貌非凡?!?/br>
    這個年紀總有點小娘子的心思,被夸漂亮自然是好,但聽風的話實在太套,沈辭柔哭笑不得:“差不多了,回去吧?!?/br>
    聽風應聲,端著托盤等沈辭柔先走,才跟上去。

    快到清寧宮門口時沈辭柔無意地回頭看了一眼,居然又在墻側看見那個少年模樣的身影。隔得太遠了,又有墻半擋著,她看不清那少年的臉,只看見那個少年身上穿的衣服。

    和長安漢人完全不同,和平康坊酒肆里的胡人也有不同,看著像是漢人男子常穿的圓領袍,腰上卻斜斜地釘了道白色的毛皮。

    沈辭柔把頭轉回去,進門時皺了皺眉:“關門?!?/br>
    第76章 公主

    和沈辭柔猜的一樣,李時和真晾了回紇人一天,隔天設的宴也是小宴,說是第三日再宴請群臣,為可汗開正式的洗塵宴。

    小宴設在太液池邊上的麟德殿,臨池設桌,風吹開垂下的簾幔時看得見池上粼粼波光,風里薔薇的香氣拂面而來。

    雖是小宴,宴上的菜色也是尚食局用盡心思做的。長安漢人慣常吃的自然是極盡細致,恨不得一根豆芽都雕出花來;也有回紇、柔然來的菜,多半是現烤的牛羊rou,做法是胡人的,其間一些細節又由尚食局改良過,總之就是在菜色上也得顯出國威。

    李時和倒沒什么感覺,他向來不挑,上來的菜再誘人,也不會下三次筷子。

    可汗卻像是不知道長安城里權貴世家間流傳的不成文規矩,大口吃rou,整只的烤羊上來時還嫌用小刀片著吃文雅有余,吃不出草原上豪爽的本味來。不過他也只是說說,沒真上手。隨他同來的少年使臣就顯得更拘束些,連配來片羊rou的銀刀都沒拿起來過。

    宴后菜一道道撤下去,上來的就是消暑的乳酪奶酥,都是吃著玩的點心,李時和向來不愛吃甜的,只意思意思嘗了一口貴妃紅,算是做主人的先動手,免得讓客人拘謹。

    可汗倒是很喜歡其中一道蔗漿菰米飯,菰米蒸熟后先用冰鎮過,再澆上蔗漿,涼而甜,他吃了兩小碗猶嫌不夠,還硬塞給使臣一碗。使臣看著不像是愛吃甜的,但總不能在宴上落自家可汗的面子,老老實實地拿了勺子開始吃。

    他吃著,可汗喝了盞加了蜂蜜的茶,算是想起正事來了,開口說突厥草場的事情。理由和當時信里說的沒太大差別,只是又多了點套話,大意還是向李時和證明回紇絕無別的意思,占據突厥原有的草原實在是因為人口眾多。

    “突厥敗落后有幾部并入回紇,人口劇增,逐水草而居者自當如此?!崩顣r和抿了口茶,“可汗無需在意?!?/br>
    雖然還是套話,但至少表了個態,可汗面上一松,站起來,朝著李時和彎腰行禮:“陛下,我謹代表回紇諸部感謝您的寬容大度和多年來的恩典,請允許我以回紇可汗這一微不足道的身份,再次向您祈求恩賜?!?/br>
    李時和放下茶盞:“這樣的身份怎么會是微不足道呢?可汗傳達的是草原上的聲音啊。請抬頭吧,讓朕聽一聽?!?/br>
    可汗還是沒抬頭:“陛下,請您允許我,向您這個盛大的帝國,求娶一位公主?!?/br>
    李時和眼神一動,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睫毛再度輕輕垂落,面上還是風輕云淡的樣子:“可汗提得有些遲了,適齡的公主最遲的那一位,也在兩年前就出嫁了。宗室里倒還有些未出閣的,只不過按我們的規矩,不能算作是公主,而且年齡尚小?!?/br>
    他看著可汗,微微一笑,像是和朋友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可汗應當已經超過二十歲了吧?難道要娶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回去嗎?”

    “孩子應當有孩子的樣子,就該肆無忌憚地玩耍,倘若我太早地將她帶入婚姻,那么整個回紇都會恥笑我?!笨珊怪逼鹧?,“既然是在陛下的面前,我大膽地將實話告訴您。我在您富麗堂皇的宮殿里見到了一位足以配得上在其中行走的女子,我想這一定是帝國的公主。僅僅一面,我就難以割舍對她的感情,所以才如此狂妄地向您提出?!?/br>
    公主議政不算新鮮事,開國時還有公主親自領兵打仗的,按理說回紇來朝這樣的事,公主進宮來也無妨。但先有天后,再有長樂長公主,鬧得長安城里腥風血雨,活下來的幾位公主哪兒還敢把手伸到朝堂上來。能嫁人的都早早嫁了,在宮外立府,求的就是平安順遂,這會兒當然沒人進宮。

    但看可汗的樣子,是真見到了這樣的人,又一口咬定是公主,李時和一時沒想明白,皺了皺眉。

    見他皺眉,可汗還以為他是不答應,趕緊說:“陛下,我向您保證,我會是一位好丈夫,回紇也會是公主的好歸宿,我的族人都會成為對公主真誠以待的家人。這也是回紇草原上的聲音,我們都是如此地期望能迎回一位公主,既是讓我們供奉的神女,也作為我們與帝國友好的象征?!?/br>
    李時和斟酌著該怎么答,聽風忽然匆匆地繞過小路,找到最外邊的一個宮人,低聲和她說了什么。那宮人臉色一變,又和靠里的人說了什么,再快步上前傳給了高淮。

    不愧是訓練有素的太監,高淮臉色倒沒變,也沒慌,只略略彎腰,湊到李時和耳邊,嘴唇快速翕動,低聲傳了消息。

    一句話不過幾次呼吸,可汗也沒聽清高淮說了什么,故作輕松地笑笑:“一層層地傳達,這是長安城的規矩么?我能否有幸知道,傳入陛下耳中的是什么樣的好消息?”

    “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只是有人來了?!崩顣r和也笑笑,再和高淮說,“過來吧?!?/br>
    高淮應聲,這句話再一層層地傳下去,等在外邊的人就進來了。

    在宮里住了這么久,沈辭柔還是不習慣通報,這回也沒讓人喊。在宴上候著的宮人齊刷刷地要跪下去,問安的話還沒出口,她先抬手示意免了,從宮人之間的道上穿進去,朝著李時和端端正正地行禮,屈膝時寬幅的裙擺在地上畫出圓滿的弧度。

    “來遲了,恕妾無禮?!毙卸Y的規矩學過,但在李時和面前自稱“妾”,沈辭柔還是有點別扭,干脆不抬頭看他。

    李時和完全沒想到沈辭柔能來這么一套,禮儀上簡直是無懈可擊,愣了一下才說:“無妨,過來吧?!?/br>
    沈辭柔起身,剛抬起頭,就聽見可汗那邊輕微的聲音。

    她莫名其妙,轉頭看見一張男人的臉,發色比漢人淺一些,膚色卻又深一點,高鼻深目,蓄著密密的胡茬,看著就是胡人的長相。

    男人身旁的則是個少年,同樣的鼻梁高挺眼窩略深,但面容顯得更秀麗。那少年好像有點拘謹,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可汗一眼,迅速把視線壓到地上。

    李時和有點不舒服,輕輕咳了一聲:“怎么?”

    沈辭柔只搖搖頭。

    “陛下,”可汗轉頭看李時和,“這就是我、回紇要向您求的恩典,希望您能給予的婚姻祝福。這位光華照人的公主,正是我昨日所見的那位?!?/br>
    他嗓門大,是草原上的喊叫傳話的路數,在場的宮人都聽見了,臉色大變,有個捧水盆的宮女手都抖起來,還是讓邊上的人扶了一把才穩住。

    李時和臉上淺淡的笑意瞬間消散,雅致的眉眼陡然間凌厲起來,他想開口,沈辭柔卻先說了。

    “您、回紇,想娶我?”

    可汗點點頭。

    沈辭柔像是聽見什么好笑的事情,輕輕笑了一下。這一笑和她平時都不一樣,她真心笑起來相當明朗,眼睛也亮晶晶的,總有點褪不掉的稚氣,這回笑起來卻帶著女人才有的感覺,半真半假的風情。

    她扶了扶發上的簪子:“我的頭發全部盤起來了,在漢人的規矩里,您知道這代表什么嗎?”

    “我知道。代表您已經出嫁了?!笨珊拐f,“但是假如您愿意,曾經的婚姻可以不是您的束縛,您可以選擇放棄您原有的丈夫,轉而投入回紇的懷抱。我們不會在意您過去的事情,我們只在乎當下和未來?!?/br>
    “是嗎?!鄙蜣o柔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看向李時和,等他點頭,繼續說,“那您知道我喜歡什么嗎?”

    “薔薇。您喜歡薔薇?!笨珊拐f,“我初次見到您,您就在剪薔薇花枝。請允許我獻上對您的贊美,薔薇花的美麗不及您半分?!?/br>
    沈辭柔沒接話:“您知道我是誰嗎?”

    “您是公主?!笨珊鼓涿?,右手斜壓在肩上,朝著沈辭柔行了回紇的禮,“請相信我,也相信回紇,我們以同樣真摯的感情來邀請您進入新的生活?!?/br>
    “我不喜歡薔薇。它很美,但剪花枝只是打發時間而已,換言之,我只是喜歡玩?!鄙蜣o柔冷冷地說,“您不知道我喜歡什么,也就是說您根本不了解我,甚至不清楚我究竟是誰,就斷言我是公主,在我告訴您我已經出嫁的情況下,說您想要娶我?!?/br>
    她慍怒地看了可汗一眼,這一眼極盡寒涼,簡直是眉目生寒:“請您好好想想,這是何其的放肆且無禮吧?!?/br>
    宮人們臉色又白了一層,使臣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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