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枕戈達旦”便是說的江茗這種人,眼睛看不見了,前路茫茫好似進了彌天大霧的地界,可她依舊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嬉笑怒罵一樣不少。枕著一桿槍便能安然睡下,心無旁騖。 飛浮拿她沒辦法,季四九在試圖拉攏飛浮共同對付江茗之后發現無果,也老老實實的當起了賺錢工具,將自己這些年的心得拿出來給江茗講。 “你看,這是之前你給我捎的鹿角霜,其實效果一般般,后來經過我自行研究,終于找到個好法子?!奔舅木哦酥鴰讉€瓶瓶罐罐走到江茗面前,停了一下,又開口說道:“哦,忘了你看不見了,那你聞聞吧?!?/br> 江茗低頭聞了一下那個鹿角霜,十分嫌棄的搖了搖頭:“這什么東西?我最討厭吃姜了?!?/br> 季四九:“鹿角霜??!全天下男子女子都在用的東西,你每年給我捎來二十瓶,你竟然沒用過?你那相好的也不用?” 江茗回想了片刻,這才想起來:“我知道,老頭子以前給我買過,太惡心了,我受不了。但是瓶子挺好看的,我把里面的東西倒了,然后洗干凈來裝糖豆了。至于我相好的,人家天生麗質,根本用不著這種東西?!?/br> 也不是江茗胡說,這鹿角霜用起來簡直要命。 洗完臉之后要先用白蜜擦臉,再用手拍,要一直拍到手不粘了為止,再把鹿角霜涂在臉上過夜。鹿角霜是用鹿角研磨出來的汁水,兌上姜汁做成的。而且臉還不能見風,所以外面那群貴女們出門都戴著斗笠遮著面紗。 這對江茗這種現代來的人,簡直就是極度麻煩。她更不能想象殷楚晚上坐在床前慢悠悠抹蜜的模樣,然后帶著一臉的姜味兒來親自己。 倘若真是如此,那估計自己第一天嫁到昭南王府,就要和這人分道揚鑣了。 季四九聽了,登時有種看不成器孩子的感覺,她問道:“那你平時出海,海上那么傷臉,你怎么辦的?” “用淘米水洗臉啊?!苯氐?,現代某日系大牌傳說中的秘方。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有意說道:“而且我年輕?!?/br> 說起年齡,季四九比江茗要大上七歲,雖然也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但女人就是聽不得歲數。她一撇嘴,十分不屑的說道:“咱們兩個一起出去,別的男人都要看我的!胸大!腰細!屁股翹!大長腿!秀發三千面若桃李!你現在是看不見,不然你要跪在我面前讓我傳授你經驗!” “我不用看,這不是已經讓你傳授我經驗了嗎?”江茗很承認季四九的顏值,加上這人在深山里吃的都是全天然無公害食物,過著仙女兒似的,人可不就長的也和仙女兒似的。 季四九冷哼一聲:“你是不是聽了之后覺得怕了?” “我怕什么?怕別的男人都看你?”江茗問道。 季四九:“對?!?/br> 江茗:“哦,你又不出山。五十不是說了嗎,你出去就要被男人玩到死,說不定就是看你的其中之一。這樣的看,我還是敬謝不敏了?!?/br> “你……”季四九顫抖著手,指著江茗,被噎的半晌說不出話。 別看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捅刀子,實際上也就在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才這樣,但凡這里有個五十,那受苦受難的就是五十了。 季四九此人心地實則十分單純,又總有些傻乎乎的感覺,自然斗不過腦子里彎彎繞的江茗,可這些年了,也仍然孜孜不倦的往她槍口上撞。而江茗也就是嘴上逗逗她,往年有什么東西第一個就想到給季四九送來,她缺什么要什么,都是一句話的事兒。 江茗將季四九當朋友,一來是喜歡她這個人,二來是季四九深居山中,和這世界格格不入,某種程度上也讓江茗有些共鳴。 她拉過季四九的手,摸了兩下,確實是滑的和豆腐似的,比自己滑嫩不知道多少。 季四九平日里都是一個人種田,一個人采藥,一個人拉住樹藤上躥下跳的,這手還能保持這樣,可見那些東西效果多好。 江茗說道:“可是我就沒在你身上聞到那股姜味?!?/br> 季四九一哼:“那是,每天晚上都是姜味,我也活不下去了?!?/br> “我也沒見過你抹蜜?!苯终f。 季四九回道:“白天已經那么累了,晚上回來還要拍臉,我臉皮特別厚的嗎?” 江茗笑道:“所以說啊,知道四九你最厲害了,在行醫制藥上天賦異稟,否則師父也不會收你?!?/br> 季四九反駁道:“說不定當初師父是覺得我長的好看?!?/br> 江茗:“你一出生沒多久,師父就把你抱回來了,山里的老母鹿還為你的茁壯成長奉獻過,那時候你覺得師父能看出來你日后出落的如此美艷大方嗎?” “可是師父就是這么說的。說我日后這張臉會禍亂天下?!?/br> 江茗:“……我覺的,從你身上看到的師父對于審美的傳承,我對他的話抱有懷疑。但他畢竟會觀天象,說不定是星星告訴他的。當然,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我信任你,不然也不會跑到你這里來治眼睛。雖然現在還沒治好,但是我相信你的老季生發水、四九鹿角霜一定能賺到銀子。咱們有沒有簡單實用一點的東西,說出來,我好設計設計?!?/br> “有!”季四九被江茗三言兩語忽悠的神魂顛倒,即刻將自己多年的心得一一奉上:“首先是藥澡豆。清潔是最重要的,但是你沒覺得普通皂角用完身上干干的嗎?連頭發一起都梳不開了。于是在做皂子的時候里面加上些羊乳、綠豆,然后研磨成細粉,用起來就很舒服?!?/br> 江茗點了點頭,對飛浮說道:“飛浮,幫我記下來?!?/br> 季四九連忙說道:“我來寫,寫的明白些?!?/br> “算了,你的字和狗爬似的,只有你一個人看得懂?!苯亓艘痪?,季四九的字實打實的演繹了身為一名醫生的天賦不僅僅是在藥理上,還在草書上。 飛浮應了下來,拿出紙筆開始記錄。 江茗又問:“這個藥澡豆,里面放上香料可會影響效果?” “不會?!奔舅木耪f道:“因為使用的比例小。我就時常換著花樣更迭味道?!?/br> 江茗轉頭對飛浮說:“記下來,不同的味道可以賣不同的價位。最基礎的是藥香,然后是果香和花香,麝香、沉香這種取個沉穩貴重的名字,編個來源故事,賣三倍價格。哦,還有竹香木香等等,男子使用的賣的價格也貴點,反正一般男子是不用這些東西的。你記個大概就行,回去咱們還要看制作情況再定價格?!?/br> 季四九親眼目睹何為jian商,明明是同樣的東西,就因為里面那占了一點點比例的香料變了,就直接抬高了幾倍價錢。 季四九吞了下口水,感覺也許自己多年的制作,真的能在江茗手里賣出大錢。 她連忙又把改良版鹿角霜講了一遍,制作起來頗為復雜。 先用洗凈鹿角,連煮三日,攤曬之后磨成粉末,再將去皮杏仁做成濃漿,七白藥材研磨成粉,和鹿角粉混合好之后加入牛奶酥油,熬成膏,灌入瓶中,需要使用的時候便直接能用,取黃豆大小涂臉。 說罷,季四九還十分上道的補充道:“可以加香料!” 江茗點了點頭,覺得季四九這套功夫雖然繁復,但她畢竟在山里沒什么事兒干。而且這簡直就已經可以稱之為面霜了,居家旅行之必備。 季四九連忙和飛浮說:“這個也記下來,按照香料不同收不同價格?!?/br> 然后,她就再次看到了何為jian商。 江茗覺得這還不夠,補充道:“鹿角是山林中自由馳騁的鹿,吸取天地之精華。清洗的時候是在絹袋子里放在山中溪水里沖洗的。燒鹿角用的柴是桑木?!?/br> 季四九見飛浮認真的記下,連忙說道:“不用這么麻煩,沒有那么多講究的,我都隨便拿干草燒?!?/br> “我知道?!苯氐溃骸拔业孟敕ㄗ幼鲟孱^?!?/br> 季四九:“可是就算這么大費周章,其實效果也是一樣的啊?!?/br> “是啊?!苯c頭:“但是就聽起來有身份有地位?!?/br> “可它們其實是一樣的東西……”季四九眨了眨眼,說道。 江茗摸索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有錢人的心態,你不懂。貴門里面那些人,誰要和平民百姓用一樣的東西???平民百姓聽說是貴門的平價版,也會愿意來買啊。比起你直接在外面掛著招牌,說自己東西好用又便宜,童叟無欺,他們更愿意相信他們想聽到的?!?/br> 兩人說著,外面又傳來了一陣長嘯聲。飛浮站起身來,說道:“張赫來了?!?/br> 季四九一聽,連忙帶起自己的斗笠,藏到窗戶旁:“那我準備出去了,不能見男人!絕對不能!” 江茗聽了,這便微微笑了一下:“他來了,說明閩州的糧有了。雖只能解一時之急,但也總比餓著肚子強?!?/br> 季四九不知所以,小聲問道:“你怎么知道張赫來了,就是閩州的糧有了?” 江茗回道:“洛廣川向江浙借糧,他們不敢借。我敢讓他們借,我給銀子讓他們借?!?/br> 季四九驚道:“你竟然把銀子給人了?” 江茗聳了下肩:“那總不能讓我夫君和我弟弟在前面吃樹根吧,養家的銀子,我還是拿的出手的?!?/br> 飛浮這頭去給張赫放竹筐,她一低頭,看見下面有兩個人,其中之一便是有段日子未見的憐鶯,飛浮瞬間覺得這生活有指望了——季四九生活能力低下,能活這么多年純屬老天開恩;小姐眼睛看不見;自己又不是個擅長料理家務的,導致她每天都在想念勤勞肯干的憐鶯。 飛浮在上面沖著憐鶯招了招手,憐鶯一抬頭,看見飛浮,也松了口氣。她這輩子就沒坐過這么長時日的船,暈頭轉向的,好不容易到了閩州,又被安排在個院子住了兩天,小姐的面兒也沒見著。雖然有了小姐的信物,但她還是擔心,可轉念一想,誰沒事兒對她個普通的丫鬟下手???還這么大費周章的,也就坦然了。 在路上她還聽聞小姐受了傷,又擔心又忐忑,如今終于見到飛浮,看她那樣子沒什么大礙,想來小姐也沒事兒,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竹筐慢慢放下,張赫指著里面說道:“咱們兩個擠不下,你先上去?!?/br> 憐鶯看了眼那竹筐,又抬頭看了眼懸崖峭壁上的小木屋,不由得抖了幾下:“這……坐這個上去?” 張赫十分理解她此刻的心路歷程,沉重的點了點頭:“是,就坐這個上去?!?/br> 憐鶯吞了下口水,再抬頭看飛浮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方才的高興——這是要命??! 張赫見她不動彈,在旁勸道:“要不我先上去,你看著,然后再來?” 憐鶯想了想,自己是誰的丫鬟?小姐的!小姐都有膽子跟著世子來閩州,都受傷了,正是需要自己的時候,自己怕什么? 她一咬牙,跨進竹筐,往里面一坐,沖著張赫點了點頭。 張赫不知為何,竟然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些許視死如歸的感覺。接著,他就看見憐鶯像只鴕鳥似的,把頭往懷里一埋——什么都看不到! 飛浮轉動把手,將竹筐帶了上來。那竹筐到了木頭臺階邊上的時候,飛浮伸手托了一把,直接將竹筐帶到了臺階上。憐鶯抬起頭,眼前就是小木屋的門。 張赫眼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沉默片刻——為什么自己每次上去,都是掙扎著從竹筐里邁到臺階上,就不能也這么到門口嗎? 張赫上來的時候,季四九就從窗戶飛出去了,她還一邊琢磨著要不要給小木屋加一層,說不定其一以后會帶著自己相好的來呢。 ………… 帳外是轟鳴的暴雨聲,三條偌大的官船慢慢的靠了長樂府水碼頭的岸邊。 洛廣川已經在這里等了許久了,明日他便要啟程進京,這艘官船是他能給魏風凌,給殷楚等來的最后三艘。 官船皆是雙桅船,前一根桅桿上掛著“布政使”的大燈籠,后一根桅桿上則是掛著“軍糧”的大燈籠。燈籠用的是特殊的油布,但并不妨礙透光。在這戚風慘雨之中,顯得格外刺目。 紅光下面,是一排護送軍糧的士卒。一個個莊嚴肅穆,緊繃著臉,任憑風吹雨打。那紅光不勻稱的灑在他們臉上,好似人人都是從沙場里浴血奮戰出來的。 可這仗,打不到他們身上,只剮在閩州無辜的百姓頭上。 船落碇了。 洛廣川站起身來,急急朝著那船走去,身旁跟著的書辦連忙跟上去,給他撐了把傘??墒怯晏罅?,很快便將兩人一起打了個浸濕。 洛廣川沖他搖了搖頭,沉聲說道:“不用打了。再大的風雨,也就是敲在我一人身上?!?/br> 從他開倉拿糧去換銀子修補堤壩的時候,他就打定了這樣的主意。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自己身為宰相豐忱的門生,在這閩州當個巡撫當的太久太過安生了,總有人要對自己下手。 但他從未覺得自己做錯了。 百姓,是大胤的百姓,堤壩淹了,田地淹了,死的受苦的都是百姓。 糧倉,也是大胤的糧倉,是為軍為民屯的糧,是天下太平的糧。 風雨很大,洛廣川靠近那船了之后,有個穿著一身戎裝的少年從后面匆匆跑來,急聲說道:“洛大人,此處雨大,您還是去帳子里歇息,這些軍糧我們來看就是了?!?/br> 洛廣川認識這少年,鎮國大將軍江衡的獨子,江劭。不知為何主動請命來這閩州,進了軍營當了個十夫長,一開始還有些不適,但很快便適應了,吃苦耐勞,因著前些日子蕩寇有功,方才升了百夫長。 他欣賞這樣的孩子,不因為父親的庇護而藏于華京那旖旎當中,這是少年應當有的意氣。正因有這些為國的心,大胤才能一代一代的傳下去。 洛廣川是個文官,身子骨本就瘦弱些。他個子高,被雨水一打更像是根竹竿,胡子沒來得及修,臉頰已經微微泛青,看起來氣色并不怎么好。 他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就看見一旁有兵卒趕了上來。為首的是昭南王世子殷楚,他把袍子的一角掖在腰帶上,動作干練,整個人像是一株拔地而起的竹子。 這竹子經風雨,壓不彎。 殷楚遠遠看見他,沖他微微點了下頭,又帶著那些兵卒去卸糧。 洛廣川看向江劭,說道:“之后閩州就要靠你們了?!?/br> 江劭連忙說道:“洛大人這是說的哪兒的話?若不是您修書給江浙求借糧,咱們這兒哪兒還能再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