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老媽子說起話來,嘚吧嘚吧的,上下唇翻飛,臉上的表情都跟著活泛,好似個說書先生。 隨著她說的話,江衡夫婦臉色越來越難看。原本只想著最差是個農田里的土丫頭,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出。車夫連給了老媽子些賞錢,打發她走了。 “衡郎”,衛氏見江衡面色陰沉,抿了下嘴唇,說道:“再怎么,那也是咱們的親生女兒,她秉性必然是不壞的。只是在這地方,沒人好好教養。你聽剛才說法,她那養父雖對她好,但畢竟是小門小戶,并不怎么管教她,這才失了體統。咱們把她帶回去,好好教養便是?!?/br> “嗯?!苯怆m應著,臉卻板的發硬:“既然來了,就接回去吧?!碑吘故怯H生女兒,若是流落在外,真弄得一塌糊涂,他也難安。 車夫得了話,又調轉方向,朝著青貫巷去了。 青貫巷并不寬敞,馬車進不去,只好候在外面。 正如劉大媽所言,江衡見此處人來人往,挑夫小販比比皆是,吆喝討價此起彼伏,正是一處世俗的小鬧市,更有那些不規矩的女子,瞪著一雙雙發黃的眼仁,不分對象的嬌嗲。他心里有氣,好好的房子不住,非得跑到這魚龍混雜的地方,能是什么正經人?他只覺得不應該帶衛氏前來,無端端的臟了自己夫人的眼。 車夫在前面引路,江衡護著衛氏,走到一處小宅前方才停下。衛氏深吸了一口氣,她實在無法想象自己女兒現在是什么樣子,尤其是剛才被那劉大媽一說,更不知所以了。 車夫敲了門,過了半晌,里面才有腳步聲。 開門的是個青年,一身織錦袍子,腰上還掛了個紫玉墜,一看便知家底不薄。他自顧自的拉開門,卻沒看外面,只對身后的人說,“那我先走了?!?/br> “嗯?!鄙砗笥猩倥逶降穆曇魝鱽?,懶洋洋的,“走吧走吧,日后再聯絡?!?/br> “好,等你消息?!蹦乔嗄贽D過身來,江衡夫婦這才看清他的長相,清正端方,眼窩有些深,似是有些胡人血統。 青年看見門外的人略有驚訝,卻也只是一瞬,他并未多說什么,只是沖江衡拱了下手,算是行過禮,這才與幾人擦身而過,隱入人群之中。 衛氏已經看見門里的少女,因為年少,她眉目之間還有些未褪的稚氣,但相貌卻是一等一的好,隱隱已有股嬌艷的美感流出。少女沒梳頭發,只是在腦袋后面隨便扎了一下,衣服也簡單,棉布的衣裳,連點花樣都沒有,青松翠竹的模樣,倒更似個少年郎。 衛氏眼淚嘩啦就流了下來:“我的兒啊……” 江衡看向少女,他瞬間明白了為何衛氏如此篤定。因為那雙眼睛,和衛氏真真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 江茗先是停了一下,隨即上前扶住衛氏,問道:“這位夫人,您是找我的?” “對,對,我的兒啊……都怪娘不好,當初慌亂,沒把你護好?!毙l氏是個美人,哭起來也是梨花帶雨,頗具風姿。 江茗心里嘆了口氣,看到這樣漂亮又溫柔的親娘,當初的江茗,怎么會不跟他們走,怎么會不放希望在他們身上?只可惜自己并不是真的江茗,又知道了前后如何,面對這樣的場景,便未免有些無動于衷。 她裝出恍然大悟的模樣:“您就是我爹爹說的,我的親娘?” 衛氏連連點頭:“你叫江茗對嗎?這是你的親爹爹,江衡?!?/br> 江衡還在想剛才那男子是誰,為何從這里出去,再加上江茗那副懶于梳洗的模樣,他幾乎沒有猶豫的開口,語氣硬邦邦的:“剛才那人是誰?” 江茗心里嘖嘖兩聲,看,這就是自己的親爹,失散多年的女兒就在眼前,先問出口的卻是禮義廉恥。 但她畢竟要跟著去華京,便答道:“是個朋友?!?/br> “朋友?”江衡對她含糊的回答有些不滿,預待再問,卻被衛氏輕拍了下手背,這才把后續的話咽了下去。他不欲在這魚龍混雜的地方久待,只掃了一眼,“你收拾一下。咱們歇個腳,就準備走了?!?/br> 江茗讓出門,既客氣,也無過分熱絡:“不進來坐坐嗎?一路奔波,好歹喝口茶?!?/br> 江衡雖不愿,但耐不住衛氏想看看江茗現在住的地方,便心不甘情不愿的進去了。 小院如同外面看到的一般窄小,過了小院,只有一間屋子并一個小廚房。江茗將兩人請到樹下,那里有張石臺,旁邊放了幾座圓凳,細細碎碎的光穿過樹蔭,灑在人身上,既掩了焦烈的太陽,又不過度陰涼。配上樹下自由生長的閑花野株,倒別有一番雅致的風味。 江茗煮了水,又端來白瓷的茶盞,“兩位稍等,我去收拾些東西?!闭f完,她便朝屋內走去。 衛氏四處打量,半晌,嘆了口氣:“也不知她在這地方住了多久,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br> 江衡冷哼一聲:“好好的宅子不住,非要搬到這腌臜地方?!?/br> 衛氏見了江茗之后,滿心思都是如何彌補,此刻便幫著江茗說些好話:“我看她談吐倒也不是小家子氣的,煮水泡茶也做的麻利,像是做慣了活。雖聽人說她得養父寵愛,但誰又知道呢。若是真寵,必不能讓她連日往外跑,也不會讓她干這些下人做的事。若是有些毛病,也不礙事的,我們將她接回家,好好教養。臨安同華京相隔千里,這里的事情就當做前塵往事,一并割舍掉便是?!?/br> 江衡聽她所言,覺得正是這個道理,千山萬水,之前的事情就當做沒發生。 江茗從屋子里出來,手上捧了個木頭箱子,身上背了個黛色的棉布包袱:“好了?!?/br> 衛氏指著那只能裝下三兩套衣裙的小木箱,有些訝然:“就這么多?” 江茗點頭:“就這么多?!?/br> 衛氏和江衡面面相覷,別說聽那劉大媽說她貪了陳家家財,就算是普通人家搬遷,也絕不可能只有這么一點東西。換成衛氏,這小木箱都不夠她裝首飾的。 那車夫連忙走上來,把小木箱接過。江衡夫婦也沒問江茗可有什么要交代,亦或同什么人需要道別,帶著她逃也似的走了。 江茗前腳剛走,后腳那不甘寂寞的叔嬸就給她找好了婚事,便是那老鄉紳。只因老鄉紳兩任夫人都死得蹊蹺,再也沒人愿意把自家閨女嫁給他,只有江茗這叔嬸,還從中撈了一筆聘禮。等到他們來青貫巷尋江茗,這才發現早已經人去樓空。 江茗此刻正靠著衛氏坐在馬車當中,道路顛簸,搖晃的她昏昏欲睡。她想著除了江衡,大抵沒人再有這福氣,能如此正大光明的靠在這溫香軟**上。 她心知,此番去京,乃是自己人生的轉折。自此之后,這大好河山之中,她無一人可以憑依,但也無人可欺。 作者有話要說: 360度托馬斯全旋求評論~ 江茗:東西少?去了華京再買啊,一箱銀票夠不夠用? 殷楚:這男人是誰?為什么從我媳婦房子里面出來?! 江茗:沒出場的人,沒有說話權。 第3章 同在馬車車廂當中,將衛氏當做人rou靠墊的江茗不同,江宛此刻正在鎮國大將軍府中,坐立難安。今晨接到消息,說是大將軍已經接到小姐,約摸著申時就能回到府中,她便早早就候著。 如今天都快黑了,可依舊未見人影。 “小姐,將軍同夫人大概是在路上耽擱了,您先吃一些墊墊肚子?”王嬤嬤端著從小廚房做來的清粥,送到江宛面前。 江宛草草吃了兩口,又覺得心里堵得慌,便再也吃不下了。 王嬤嬤跟在江宛身邊十五年,真真是把她當做自己親生女兒那般疼愛,如今見她這幅模樣,便開口寬慰道:“小姐不必擔心,那戶人家早沒了。將軍和夫人都是看著您長大的,平日里就寵愛有加。如今就算再來一個,也斷不能和您相提并論,更何況聽說只是個小商賈的養女,必定是上不了臺面的?!?/br> 江宛搖了搖頭:“王嬤嬤,以后切不可這么說了。我之后,但聽父親的安排吧?!闭f完,她眼眶就紅了半圈。江宛原就長的清秀可人,華京又流行輕云流風,各門貴女都身嬌體弱,如今一低頭,便愈發顯得楚楚可人。 “jiejie!”廳門走進來兩個人,為首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頭發里纏了根紅絳帶子,隨著他的步子搖來晃去,好不得意。這便是江衡的獨子,江劭。 他身后的小廝還喘著粗氣,只連呼:“我的爺啊,你可慢點走?!?/br> 江劭到江宛面前站定,自顧自的倒了一杯茶,咕嘟嘟的灌了下去,順過氣兒來才說:“jiejie,父親他們已在外城了,一會兒就能到?!笨吹浇鸺t著的眼眶,他原本得意的臉立刻掛了下來:“jiejie,你別擔心了。那接回來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是人是鬼都還不知道呢?!?/br> 看見他身后跟著的小廝,江宛立刻打斷道:“以后你別叫我jiejie了。你真正的jiejie,馬上就要回來了,我不過是個鳩占鵲巢的?!?/br> 這話配上那副哀泣的面容,江劭不由得心疼起來,“放屁!自打我記事起,你就是我jiejie,我就認你這么一個jiejie!她算是什么東西?也配讓我叫一聲阿姐?若是父親母親偏心,我第一個不答應!” 他身后跟著的小廝連忙提醒道:“爺,這話咱們在這兒說說就得了,在將軍夫人面前,可不能亂說話?!?/br> 江劭瞥了那小廝一眼:“你是爺,還是我是爺?爺說話,還要你教不成?” 小廝陪著笑臉:“哎哎,當然您是爺?!?/br> 江劭湊到江宛身邊,故意說些話哄她:“我剛在玉風閣看見個好漂亮的釵子,特地買來送給jiejie,你就別為這種事兒心煩了?!?/br> 江宛接過那發釵,正是玉風閣新出的樣式,蓮花乳白瑩潤,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成。她抬頭對著江劭,努了下嘴:“你又去那些地方,讓父親知道了,小心他罰你?!?/br> 江劭見她面色舒緩,揚起眉毛:“父親不也總是陪母親去玉風閣嗎?我給jiejie買東西,怎么就要罰了?” 江宛身后的丫鬟春湫嘴抹了蜜似的:“就是,將軍知道小姐和少爺如此好,指不定還賞少爺呢?!?/br> 兩人正說著,外面有下人跑了進來:“少爺,小姐,將軍傳信來,天色晚了,讓你們先用晚膳。他陪夫人小姐,先去玉風閣那邊轉轉?!?/br> 他話音方落,江宛好不容易緩和的面色又淡了下去。 江劭眼珠子一轉,對江宛說:“怕是讓我們看了那女子的落魄,先拾掇拾掇再回來,省的讓春湫比了下去?!?/br> 春湫面帶嬌嗔:“爺您這是說什么呢?我怎么能和小姐比?!?/br> 王嬤嬤在旁撞了春湫一下,春湫這才覺失言,連忙補救:“她就空有個小姐的名頭,實際上,可能做派還不如我們這些丫鬟呢?!?/br> 江宛將茶杯放在桌上,發出咔噠輕響:“春湫,莫要亂說?!?/br> 江宛心里忐忑,雖知道王嬤嬤和春湫,都是向著自己說話的,但一想到自己之后的路,還不知道有多難走呢。 她自從記事開始,便在將軍府中,吃穿獨用皆是頂好的,往來的也都是些世家高官府中的女眷。如今眼看及笄,家中正商討婚事,身為將軍府的嫡女千金,日后定然會嫁個好人家。又有江衡撐腰,這輩子都是踩在云端上的。 可如今突然說自己是假的,親生爹娘俱是短命鬼,連是哪家那戶都不知道。別說依仗了,什么都沒有了。 華京里那些世家女眷,一個個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往先因為江衡位高權重,都忌讓自己三分。若讓她們知道自己不過是個贗品,還不知要如何落井下石,背后嘲笑呢,更罔論婚事了。 而這鎮國大將軍府中,下人又是會看眼色的,自己一旦失寵…… 她這心里就像顛簸道上的車轱轆似的,翻來轉去,打著滾上躥下跳,讓她不得半刻平靜。 如果說書里,江衡夫婦找回江茗的這一個月,對原本的江茗就像突然到了仙境,那對江宛來說,就是站在地府的口子上,看著里面的妖魔鬼怪十八層地獄,恨不得拔腿就跑。 但是她不能,她只能坐在這里,裝出一副知情知趣的模樣,等江衡夫婦回來,見招拆招。 但她也是篤定的,在將軍府呆了這么多年,江衡夫婦的脾氣秉性,她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那突然接回來的女子,斷不如自己。 下人伺候著江宛江劭二人用過晚膳,未過多久,江衡便回府了。眾人連忙涌去前院接,都想看看這接回來的真千金,如今是個什么模樣。 江衡率先進來,跟在衛氏身邊的,便是江茗,江宛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朝她身上看去。 江茗穿了一身青白色的棉質裙子,大概是在馬車上坐了許久,下裙有些褶皺。袖子也不似女子常穿的廣袖,口上用幾個盤扣系起,襯的手腕纖細。她頭發就簡單的挽了個發髻,雖長途跋涉,卻不掩面容姣好,是個美人胚子。 江宛看著那雙和衛氏極為相像的眼睛,之前種種猜測,都只是憑空,如今真人站在自己的眼前,方才有種悲戚涌上心頭。她嘴唇動了兩下,硬是沒說出一句話,只是怯生生的站在那里,手足無措的模樣。 離華京越來越近,過了與江茗初見的新鮮勁兒,衛氏自然想到了江宛。她心里早有主意,見江宛這樣,已然明白了一大半。畢竟是自己養大的,也看不得她受委屈,便走上去拉住她的手:“你這孩子,怎么看見爹娘回來,都不叫一聲呢?” 江宛瞪大眼睛看著衛氏,抿了下嘴唇,聲音微弱:“爹,娘?!?/br> 江劭看這情景,湊到衛氏面前撒起了嬌:“娘,您想我沒?” 衛氏伸手點了一下江劭的腦袋:“多大的人了,還這樣。想了想了?!?/br> 江劭笑嘻嘻的說道:“我就說娘肯定想我們的,jiejie也想您,想的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安,剛才晚膳就喝了兩口湯呢。您看看,她是不是又單薄了?”江劭從頭到尾都將話題往江宛身上引,就像看不見江茗似的。 衛氏拉著江宛的手,上下端詳:“是瘦了?!?/br> 若是原身的江茗看到這家人其樂融融的模樣,心里定然不是滋味,可現在的江茗并不在意,她就站在一旁,像個局外人似的,看戲。 她看著上躥下跳的江劭,只在心里笑,幸好江劭長的隨衛氏,不然也得是個棕皮土豆。 還好衛氏沒忘了此行的目的,拉過江茗,同江劭說道:“這便是之前同你所說的江茗了,她同宛兒一個時辰生的,你當喚她一聲jiejie?!?/br> 江劭瞥了一眼江茗,連個正眼都沒有,冷聲說道:“我就宛jiejie一個jiejie。外面隨便拉個女子,就讓我叫jiejie,也得看她配不配?!?/br> 江衡皺起眉頭,低喝一聲:“旁梓,說些什么話?!” 旁梓是江劭的表字,猛地聽上去有些像胖子,江茗聽了沒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江劭瞪了他一眼,卻礙著自己老爹坐鎮,也不再說什么。 衛氏連忙緩和道:“旁梓年幼,突然多了個jiejie,定然有些不習慣,慢慢來?!苯渴撬募饧馍系膔ou,寵的厲害,即便他說的話會讓初來的江茗不舒服,衛氏還是袒護了下來。 衛氏轉頭看著江宛,“你們兩人為一個時辰所生,又有這般經歷,也是有緣。宛兒原本的父母也不在了,我便是老天賞賜的多了個女兒。日后你們二人也以姐妹相稱,當形如親姐妹一般?!边@一句話,便是將江宛留了下來,順帶將她日后在府中的地位,也說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