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沈度還是不吭聲,狗屁賑災銀,他前面那任知府就是把賑災銀吞了才下馬的,到他這兒,別說賑災銀了,官吏餉銀都快發不出來了,就一徹頭徹尾的爛攤子。 如今再往上開口,戶部也半分錢都拿不出來,說是前年翻新含元殿走了一遭,去年皇帝過大壽又走了一遭。如今趕上大旱,先逼著發了一遍賑災銀,這第二道銀子如何也拿不出來,讓下頭自個兒想辦法。餓死的人多了,吏部又要讓地方官自個兒乖乖受死。 兩部湊一塊,還真是合適。 沈度默默將方才傳回他手里的那張紙捏變了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那些人見他不說話,紛紛要走,沈度忽然開了口:“黑心錢別賺太多了,也不怕死后閻王爺都不留,按原價賣?!?/br> “大人說笑了吧,”有人冷笑了聲,“我等又不是菩薩?!?/br> 沈度默了默,目光冷冷掃了一圈,問:“拿私鹽權換呢?” 剛起了身的富商一聽這話,全都不自覺地坐了回去。 寧州產鹽,利潤巨豐,但鹽鐵官賣久成定制,私下販賣者一律夷三族,私鹽權這東西,他們簡直做夢都沒想過。但若能私人開采鬻鹽,日后的收入顯然比眼前坐地起價還要豐厚上千百倍,也不至于頂著眼下招惹民憤的風險。 底下有沉不住氣的,為首那位先阻了他,道:“卸磨殺驢的事上頭做了不少,如今我等若點了頭,日后大人若是過河拆橋,置我等于何地?” 沈度拿杯蓋緩緩將茶上浮沫剔干凈了,才道:“公文上加一條,三年不改制。多的別貪心,亂世財發著也不安心?!?/br> 底下議論紛紛,最后漸漸歸于安靜。 沈度瞧著差不多了,喝了口茶,起了身:“不得加價,今日定好了,日后就不得再暗中搗鬼,各位回去準備開倉吧。至于私鹽權,我既然敢應下,自然能為大家請到一紙公文?!?/br> 帝京路不遠,但災糧這等事,早一日便多活一等人命,他在酒樓就地草草準備了下,立即快馬入京。但剛至城門,就見宋宜一人站在城門口,見駿馬疾馳也不避忌,沈度不得不吁了馬。 宋宜打量了他身后一眼,帶了四五個隨從而已,面色不大好看,語氣也冷漠:“沈度你干什么去?” 沈度不知到底是誰將消息泄露給了她,猶豫好一會,才道:“入京述職?!?/br> “你當我傻子呢?上任才一個月,述職,述什么職?”她半點不肯讓,“沈度你給我下來,我夠給你面子了,你別逼我?!?/br> 城門處一堆饑民圍過來,這些衣著華麗的貴人,是他們如今最見不慣的人,但沈度穿的又是官服,新任知府來后廣發賑災糧,多少博了點民心,于是都湊過來看熱鬧。 宋宜還要開口,沈度轉身對僚屬道了句什么,讓他們先轉身回了,才沖宋宜伸手,宋宜不肯理他,他只好道:“不是要給我點面子?要吵架也回去吵?!?/br> 宋宜伸出手,他將她帶上了馬。 馬兒停在府衙門口,沈度帶她下馬,才沖迎上來的差役吩咐了兩句,宋宜已經怒氣沖沖地進了門,他也只好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宋宜進了后院,先一步開了口:“怎么?敢不敢把話說清楚,你在北郡說做實事是為了升官回京,現在呢,你要干什么去?今年這爛攤子擺在這里,又不光一個寧州府,要掉腦袋也不會先輪到你,你這么著急去送什么死?” 她連連發問,讓他不知先回答哪一個,只好喚了聲:“婉婉?!?/br> 他剛出聲就被宋宜打斷:“別這么叫我?!?/br> “你別告訴我你還真在北郡受了觸動,想要濟世濟民呢?”宋宜氣不過,端起茶杯,忽地又想起他勸了好幾次讓她少喝些茶,“嘭”地一聲又將茶杯放了回去,“就算當真是這樣,你書都白讀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你現在還連自個兒都保不齊呢,逞什么能耐?” 她越說越氣,沈度看不下去,試圖安慰:“就是入趟京請一紙公文,又不是進京做官,說不定連圣上的面都見不到,幾日就回來了?!?/br> “幾日就回來了?你當我傻子呢?私鹽權那是什么東西,不過御前,你能請到旨?” 鹽鐵官賣這事,自然不是一個司禮監或內閣能定下的。宋宜這話沒說錯,沈度沒吭聲。 宋宜忽地將庫房的鑰匙拍給他:“他們不是松口壓價到只漲五成么?我嫁妝全給你了,買去。進京,休想!除非、除非……” 她說不出來后半句狠話,最后往圈椅里一坐,將雙腳放上椅面,把頭埋在膝上,低低道:“我沒你那么高尚,我也同情他們,但是、但是我不想你再回那個是非之地。萬事不就怕萬一么,若真出了事,那可就不是萬一了,你讓我怎么辦?” 沈度握著那把鑰匙,心一點點沉下去。她是高門大戶里養出來的貴女,縱然私底下不喜繁苛禮數,也從未如此失態過??靸赡炅?,他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她。 他忽然想起,去歲里,梧桐樹下,她也曾問過——“那時,你又置我于何地?” 原本以為出去再回來,一切會變得不一樣,不想,兜兜轉轉,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他默了半晌,終于還是將鑰匙放回案上:“不夠,災民太多?!?/br> 宋宜猛地抬頭,只看到他一個背影。她怒極,抓過茶杯扔了出去,茶杯寸寸碎裂,她看著那灘四下流溢的茶汁,高聲斥了句:“滾遠點,有本事走,有本事就別回來?!?/br> 但這句話這次卻沒能得到回應,宋宜默默將頭埋進膝上,抽泣起來。 第59章 她哭了好一會,命人收了細軟:“給你們大人帶句話,他要敢踏入帝京一步,這輩子別想再見到我?!?/br> 沈度方才見有人來報急報,在門口給她使眼色,這才實在沒管她,到前頭處理起了正事,這邊剛松了口氣,就聽仆役來回了他宋宜這句話,差點當場背過氣去。 他趕緊追到前頭,總算在門口攔住她,宋宜語氣冰冷:“該說的話我都說完了,我就是自私自利,你跟你的老百姓過日子去吧?!?/br> 她說完繞過他就走,沈度猶疑了一瞬,將她直接打橫抱起來,宋宜驚呼出聲,他低聲道:“不想丟臉就閉嘴?!?/br> 這招屢試不爽,宋宜果然依言噤了聲,反手在他身前掐了兩把,她在氣頭上,下了死力,沈度疼得倒吸了口涼氣,還是沒放她下來,徑直把她帶回了屋內。 他很認真地開口:“就這一次,日后不會了。別同我生氣了,好不好?” 他對外雖總是正言厲色,但還是會經常柔聲哄她??蛇@般低聲下氣、想要她一句應允的樣子,也就要她同他走的那次她才見過。 宋宜心微微顫了顫,沒有出聲。 沈度低頭去看她,她眼睛微微紅腫著,別扭地低著頭。 共情這種能力,哪怕朝暮相依之人,也同樣與生俱來地如此匱乏。 他有一瞬間涌過這樣的念頭,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我不想同你吵架?!彼Z氣誠懇,“我沒有什么濟世的胸懷,那是圣人做的事?!?/br> “可是,有種東西,叫做感同身受?!彼曇艉茌p,語氣卻很堅定,“我在金玉堆里出生,又被扔到泥里長大。有些苦,從前總反復告訴自己已經忘了,無論做什么,都麻痹自己不過是為那件事做準備。 如今才知,刻在骨子里的東西,有生之年,終難以逃脫困縛?!?/br> 宋宜微愕,半晌才對上他的視線,是歷經世事的深邃,也是未泯初心的澄澈。 他有些不忍,猶豫了半天,才開了口:“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母親為了讓我能夠改名換姓求得生路,曾跟過兗州知府吧?!?/br> 宋宜怔住。 難怪當日宋玨同她說,他當年在兗州的舊檔幾乎空白一片。她那時還起過一瞬的懷疑,他那時尚在微時,如何能做得這般干凈。 他用的是“跟”這樣的字眼,想必連一個妾的名分都不曾有。他這樣高傲的人,當年更還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郎,要如何才能忍受母親做如此難堪之事。 況且,她曾聽娘親偶然提起,他父母昔日感情甚好。 他很輕聲地說:“不過是為了條活路而已。天下人,都一樣的?!?/br> 沈度默默握住她手:“我同你說這些,不是要拿舊事博取憐憫逼你同意,我不需要這些,也永遠不會逼你。我只是想,有話我們就好好說開說清楚。那次的事,我絕不會允許再發生第二次?!?/br> “我心里亂得很?!彼我艘娝@般,語氣軟下來,有些遲疑地道,“你知道,我不止擔心那個的。當初只用擔心一個身份問題,可、你娶了我,雖然當日陛下旨意上沒有明說,但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這么做,畢竟拂了他的面子,他心里未必沒有怒氣。你若不去招惹他也就罷了,你這主動往他跟前晃,我怕他舊事重提?!?/br> 她有些猶疑地將方才被他放在案上的鑰匙重新放回他掌心,不敢再看他,聲音也帶了幾分顫:“你讓我再想想,先救急?!?/br> “好?!彼辉倮^續勸,也不逼她,“城郊有人鬧事,我去看看回來,你安生待著?!?/br> 災荒年里,滋事者不少,稍有不慎就能演變為起義。但凡鬧事規模稍微大點,任何地方官也不敢不放在心上。事出緊急,他步子邁得大,幾步到了門口,宋宜忽然喚住他:“沈度?!?/br> 他頓住腳,聽到她說:“我也不想同你吵架的。我就是想嚇唬嚇唬你,沒真想丟下你,你安心去忙吧?!?/br> “我知道?!彼p輕應了聲,出了門 沈度走后,靈芝過來尋她,說出去給她抓藥。 她體寒這毛病,沈度一直在給她想著辦法,日??克庰B著,一年多下來,如今也好了許多,到了這兒也沒落下。靈芝每隔幾日就要出來給她抓趟藥,每次都要好些時辰,卻從不肯把這活交給別人。 她本隨口應下,見靈芝神情不太對勁,遲疑了會,問:“你也覺得我過了?” “沒有?!膘`芝趕緊道,“奴婢就是想起些舊事,心里亂得很,奴婢先去抓藥了?!?/br> 靈芝說完就走,宋宜默默看了眼她背影,嘀咕了句:“這丫頭今日又怎么了?” 宋宜枯坐了大半個時辰,還是心亂如麻,終于坐不住,決定出去走走。 她沿著府衙外的大道走過去,一路上饑民遍布,雖然發著賑災糧,但到底不可能發夠足量,只能勉強續著命,來往行人個個面黃肌瘦,枯瘦見骨。 前頭婦人將剛發下來的饅頭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地往懷中小孩嘴里送,一旁一個半大的孩子盯著,手伸出來好幾次又默默收了回去,可惜眼里的光收不住。 宋宜有些失神地看向兩側,終于明白過來沈度說的不夠是什么意思。饑民之眾,今年旱災之嚴重,都是她之前完全沒想到的。若非前任知府壓根沒管過賑災之事,他們來這兒之后,官府糧倉里怕也是早就一粒糧食不存了,只是不知因為前人瀆職,他們來之前又已經餓沒了多少人。 她有些木然地走了小半個時辰,走到一條輔道上,見著道旁一家熟悉藥店的招牌,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走出來這么遠,這是平時靈芝常過來給她抓藥的那家店。 她意識到離府衙太遠,準備折返,卻見前頭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成了一個圈。輔道上按理是不會有這么多人的,這場景實在是有些怪異,這個時間點,萬事都可能點燃成為一場沖突,她本決定不管閑事,往回走了幾步,又還是折返了回去。 她個子矮,擠在一群男人后頭,看不清里頭的情況,只能從周遭的議論聲中得知了大概情況,大概是一個小姑娘剛領到賑災糧,急匆匆地要拿回去給奄奄一息的母親續命,不想剛到這兒,因為姿色尚可,被一紈绔攔下,說要么人留下,要么糧留下。 她擠不過人群,只好退出來,隔著遠遠地踩上了后頭藥店的臺階,才看清了里邊的情況。 周遭紛亂好似在這一刻歸于靜寂無聲,她終于知道,為何遠離主道的輔道上會有如此多人看熱鬧。 那紈绔家里想必有權有勢,仆役眾多,將圍觀人群隔開在外。中心圈子里,那紈绔舉著馬鞭往那女孩子身上一抽,一臉得意地沖圍觀者吆喝:“一人勸她一句,她要從了爺,爺給你們一人分一斗米?!?/br> 他這話剛出口,周遭相勸的聲音就不絕于耳:“小姑娘啊,還是從了吧,他家有權有勢,你也得罪不起啊?!?/br> “是啊,要是從了,還怕缺糧餓肚子么?” “對對對,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哪還用過苦日子?” “……” 小姑娘試圖逃了幾次,被家丁一腳踹倒在地上,只好瑟縮著身子,將方才領到的那點米緊緊護在身前,死活不肯答應。那紈绔沒了耐性,鞭子一揚,“嘩啦”一聲,竟將她身上的衣服撕開了條口子,初秋時分,小姑娘還穿得單薄,雪嫩而光潔的皮膚瞬間大片暴露在外。 那紈绔眼神瞬間亮了:“爺現在是有耐心才勸你跟我走,一會兒沒耐心了,就讓人直接將你綁走了,你可想好了?!?/br> 周遭相勸的聲音又多了起來,但并不是真心憐惜,反而話里話外都透露著一股風涼意味。明明看熱鬧的也有婦人,可大家都只盯著那紈绔的仆人拎著的糧食,無一人上前相幫,反而恨不得那小姑娘早點屈服。 宋宜怔在原地,她生在錦衣玉食之家,雖見過不少腌臜,但明面里從未見過如此猖狂的惡心之事。后來到了北郡,雖然有隔壁大娘那樣心里有點小心思的市井小民,但到底民風淳樸,大家心都是善的,他們走時,隔壁大娘還送了她一雙親手納的鞋賠罪,還是按照那日倉皇中送給她的那只鞋樣子做的。 輔道離大道太遠,去找官差的話,情況順利來回都得至少小半個時辰了,宋宜棄了這個想法,猶豫了好一會,才下了臺階,往人群中擠去。 但她身嬌個子又小,這實在不是她能逞能的場合。 她還未擠進人群之中,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靈芝。 宋宜微怔,這才想起來靈芝方才確實說要來給她抓藥,在這兒也不稀奇??伸`芝的性子,斷不會來湊這種熱鬧。 那姑娘的啜泣聲不止,靈芝趁仆役不備,鉆進了中間圈子里,對著人群道:“同受苦難,各位何必苦苦相逼,一個小女子而已?!?/br> 那紈绔存了看熱鬧的心思,反倒不說話了,樂呵呵地看著他們窩里反。周圍圍觀的人見出來個狗拿耗子的,怕攪了他們的好事,開始罵靈芝,讓趕緊滾蛋。 靈芝將身上的外衣脫下來,默默往那姑娘身上一套,隨后起了身,指了指人群:“食人為樂,不如狗彘!” 要不是這聲音宋宜太過熟悉,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靈芝,靈芝比她大上兩歲,從小到大都文文靜靜,行事謹慎,將她一切都打理得無可挑剔,從來沒說過一句出格的話。哪怕到北郡之后,受當地風氣影響,但也就是稍微活潑了幾分,骨子里還是個恪守規矩的人。在她的認知里,靈芝是決計說不出來這樣的話的。 她往前擠了兩步,又被人群推攘回來,只得出聲喚:“靈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