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宋宜仰頭望了一眼天幕,沒來由地癡癡笑了笑。 宋珩剛拎著把傘沖過來,就看見這一幕,忙不迭撐開傘沖過去:“姐你不是吧,澆糊涂了?傻樂什么呢?” 他大著膽子伸手去拽她,宋宜卻不肯起,兩人爭執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宋嘉平進了院里,瞧見他倆這模樣,將心急之色掩了下去,遞了個眼色給宋珩,話卻是對宋宜說的:“生爹的氣也不是這么個氣法,想生病還不容易?” 宋珩得了首肯,果斷一把把她拽起來,宋宜腿腳早酸麻了個透,腳下不穩,他忙護住了她,撐著她往廊上走。 宋嘉平默默看她一眼,擺了擺手:“趕緊帶回去,她這身子骨,禁不起折騰?!?/br> 宋珩得了令,見她不動,使勁拽著她往回走:“姐,趕緊走吧,要不我可就叫人架你了?!?/br> 宋宜卻如何也不肯走,輕聲沖他道:“你先回吧,我同爹說幾句話?!?/br> “我不放心,”宋珩話剛出口,見她眼神堅定,默默松開了她,往后退遠,“那你同爹聊吧,我在一邊候著。你快點啊,別一會兒又凍著了?!?/br> 宋嘉平以為她又要將白日里那出戲再唱一遍,做好了心理準備,不料她卻只是道:“他說明日會來拜會爹,他素來言出必行,定會來的。爹你不要見他了,算我求你?!?/br> 宋嘉平一愣,半天才回過神來:“想好了?” 宋宜無力地點了點頭。 “你問過他的意思了嗎?” “不必了?!彼我丝聪蛩?,沉默了會子,問,“爹覺得他更重要?” 宋宜沒等他回答,轉身往回走,走出去兩步,又轉過身來,對他深深鞠了個躬:“之前出言不遜,還望爹消消氣?!?/br> 宋嘉平沖她擺擺手,示意她趕緊走,宋珩見這陣仗,趕緊上來拽過她就走,連拉帶扶才把她架了回去。 她今日并未淋到什么雨,雖然雨勢急,一眨眼就將她澆了個透,但宋珩來得及時,宋嘉平也趕回來得很快,時間短暫,她回來泡了個澡,又喝了些藥,夜里竟然沒有受寒的跡象。靈芝前半夜不敢睡,一直盯著,就怕她夜里又燒起來,好在一直沒事,也就放下心來,回了外間睡下。 聽見外間沒有動靜了,她才睜開雙眼,靜靜看向窗戶。夜里雨大,門窗緊閉,但她仍能清晰聽到暴雨傾盆潑下的聲音。 長夜無眠,她枕著雨聲,心想,又是一個漫長的雨季到了 沈度是翌日巳時到的,宋嘉平猶豫許久,終于還是把人放了進來。 沈度同他見了禮,開門見山:“世叔,晚生此來是為著縣主的婚事?!?/br> 宋嘉平沒有半點遲疑,直截了當地回了他:“聽宮里頭的意思就好?!?/br> 沈度一愣,又開口道:“我有把握,劉昶沒有勝算?!?/br> 宋嘉平默了默,連宋宜都已經知道那句話,他斷沒有不知道的可能,可是他此來,不是為了推翻之前在此許下的對宋宜的承諾,而是為了兌現當初的承諾。 宋嘉平嘆了口氣,問:“沈度,你當真不介懷么?” 沈度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事,但并不確定他如何得知,猶豫了會,才答道:“我非圣人,自然無法不介懷。入京路上我掙扎了一路,最后選擇站在王爺這側。這次,不必花那么久,我站在她這頭?!?/br> 宋嘉平沒出聲,他又補道:“當日在此間,我曾告訴過王爺,我這一生,將這兩件事做完也就夠了,總沒有什么別的盼頭,自然要在她身上多花些心思。如今,也可告訴王爺一句,若是為她,另一件事就算有些缺憾,我也認了?!?/br> 宋嘉平過了許久,才將這話消化完,艱難道:“你既然如此說了,我才敢告訴你一句,那句話……純屬無稽之談。我同你父親是故舊,私交甚密,當年之事,陛下為保我免受言官彈劾,親令大理寺在復核卷宗里添的那句話,其后太史令照搬?!?/br> 沈度猛地抬眼看他,但宋嘉平沒給他反應的時間,接道:“這件事,我這輩子只解釋這么一次,哪怕對婉婉,我也不會再開口。至于你信不信我,也沒有多大關系了。我這個年紀了,別的也不在乎,不過是希望你們這些小輩之間,不管結局是好是壞,都不是因為當年之事而被迫收場?!?/br> 沈度沒說話,他微微嘆了口氣:“但這個結局如何,我全看婉婉的心意。她若選你,我自然助你一臂之力??伤舨辉?,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我這個當爹的,總不能逼她。方才那句‘聽宮里的意思’,是她自己的意思?!?/br> 沈度怔在當場,不敢置信,好半晌,僵硬的十指才恢復了知覺,他低頭看了眼那枚扳指,平靜道:“既然如此,還請王爺看在下官當日也算出了份苦力的份上,讓下官再見見縣主。若是縣主當真如此打算,此后,下官自然不敢再叨擾定陽王府?!?/br> 他語氣又變得格外客氣和生分,一切好似又回到了當初陪都初見。宋嘉平嘆了口氣,點了點頭:“陛下今日便回宮了,時間緊急,文嘉自然會盡快同你說清楚?!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度微微拱了拱手,告了退,卻不料這個“盡快”來得如此迅疾。 他前腳剛到,宋宜的車馬后腳就已到了。她雖未受寒,但膝上的傷卻是實打實的,下馬車下得很是艱難,沈度在門口冷冷望著,再未同往日一般,上前搭一把手。 臺階不高,但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是吃力,沈度就這么一直看著,直到她腳步停在門口,才笑了聲:“不過一日,縣主就連門都不愿進了?” 宋宜默了默,抬腳進了門,沈度在她身后親手關上了門,落下了門栓,將靈芝和剛去為他牽馬回來的門房一并關在了外頭。@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宋宜一驚,回頭望了望,隨即又鎮定下來,面色如常地道:“沈大人的待客之禮,著實不周?!?/br> 沈度看她一眼,語氣里帶了寒意:“比不上縣主客套?!?/br> “沈度,”宋宜喚他一聲,“我不想同你吵,從陪都到帝京,我已經同你吵了整整一路了。你現在這樣子,同當初又有什么區別?”@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度冷靜下來,默默看向她:“你這么快就想和我劃清關系?那你說,把你今天來想說的話一并說完?!?/br> 宋宜清了清嗓,緩緩開了口:“進宮更適合我,哪怕最后沒選對人,好歹也是個王妃。同下嫁給大人,見誰都要規規矩矩問候一聲夫人相比,自然還是前者更舒心些?!?/br> “那當日縣主瞎折騰什么呢?”沈度笑了笑,“這不是今日才有的局面,一開始便是如此?!?/br> 宋宜默了默,艱難地開了口:“大人不是早就看出來了么?當日在定陽王府,大人就曾一語道破——我不過是做場戲給劉昶看罷了。不然,哪知兩年過去,劉昶還值不值得托付終生呢?” 聽她提起劉昶,沈度懶得再克制,上前一步揪住了她衣領,將她往墻上一推,宋宜知他下一步做什么,不肯就范,拿腳去踹他,他上前一步,拿腿壓上了她膝蓋。膝蓋上的傷疼得她痛呼出聲,沈度低頭看她一眼,冷冷道:“縣主還是忍著些,別叫外頭進不來的人多想?!?/br> 宋宜依言住了聲,他這才譏誚道:“縣主這不還是要臉的么?怎么對著我,倒是沒臉沒皮了?” 宋宜伸手去掰他的手指,神情淡漠:“一介小官,還不值得我給面子,談什么要不要臉。大人你這樣,實在是沒什么風度,放開?!?/br> “是么?”沈度將她雙手一別,整個人壓在墻上,低頭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飽滿而細嫩,他心內不暢快,尋著法子在她這里發泄,她不肯開口,他便在她唇上死死咬出一道傷來,并非是之前的警醒,而是在尋求報復似的快感。宋宜吃痛,微微張開條縫,他尋著機會,半點不肯讓她好過,令她唇舌上滿是傷痕。 宋宜痛得幾乎落淚,他卻沒有半點憐惜之意,折騰了半晌才放過她。宋宜剛松了口氣,他就將頭埋進了她脖頸間,宋宜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喚他:“沈度,適可而止?!?/br> 她舌上受了傷,發音有些模糊,沈度低笑了聲,輕輕將她左肩的衣服往下拉了一寸。 宋宜毫無招架之力,整個身子在一瞬間僵硬如鐵,有些不敢置信地低頭去看他。 他感知到她身體的變化,抬頭對上她的目光,嘲諷地笑了笑,隨后低頭在她鎖骨上咬出一道痕跡來。他本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可忽然有溫熱的液體滑落在他脖頸上,他猛然抬頭望向她,宋宜果然已落了淚,淚珠沖刷掉脂粉,已不再是海棠,而是換回了玉蘭。 她看向他,輕聲道:“沈度,是我對不起你,你別這樣?!?/br> 他微微有些動容,但她下一句卻是:“找個尋常好姑娘并非難事,你不要介懷這些小事?!?/br> “小事?”他看她一眼,嗤笑了聲,勾住她左肩的衣服,往上一提,歸于原樣。衣物覆上傷口,宋宜受了疼,身子不安分起來,他在此刻,往她膝上重重一撞,“宋宜,你若無心,當初又何必來招惹我?” 宋宜悶哼出聲,緊緊咬住嘴唇才沒出聲喊疼。她這般狼狽模樣被他悉數看了去,直到她忍過這陣陣痛,漸漸平靜下來,他才道:“你若告訴我,你看見了書房里那東西,生了些別的心思,我還相信些。你不妨解釋一下,你爹怎么知道的?” 宋宜輕輕閉了眼,睫毛阻了往下掉的眼淚,她輕輕開口,不再隱瞞:“我是看見了?!?/br> “但你有什么資格來怪我?”她冷冷笑了聲,“沈度,從頭到尾,你想過對我說實話么?” 沈度緘默。 她笑了聲:“咱倆到底誰對不起誰?若不是我昨日偶然撞見,我怕是到現在都不知道,當日你莫名其妙的敵意和數次手下留情的緣由是什么。沈度,你不是沒有過令我生疑的地方,我卻從未起過查你的心思,不過是憑著‘相信’二字,你呢?” 沈度忽地笑了聲:“你以為我同你這般,是為了報復你爹?” 宋宜搖頭,緩緩睜開眼看他,語氣已經平靜下來:“不是。當日你拿出來對付劉昶的東西,我雖然沒見過,但劉昶同我說過,時機得當,易儲也非難事,所以他才如此記恨你。你能得那些東西,想必花費了好些功夫和心血。當年之事,劉昶母子想必脫不了干系,若是為了復仇,你斷不會如此取舍?!?/br> “況且,真情假意,我也不傻,辨得出來?!彼曇舻拖氯?,有些斷續,“我信你是真心。舊怨在前,你能這般待我,我、自然甚、甚是感念?!?/br> 她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可是,你有情有義,我卻沒心沒肺啊。你這樣的身份,若是有朝一日被人得知,你讓我怎么辦?讓定陽王府怎么辦?連我哥這種平素和你沒什么接觸的人,對你都有懷疑,你當旁人沒有么?如今是查不出什么來,可你要對付那些人,終有一日是要走到明面上來的啊。那時,你又置我于何地?” 她聲音輕到聽不太清:“沈度,我沒這么無私。你若是身份清白,哪怕抗旨嫁你呢,我爹尚有同陛下抗衡之力,興許能保住你我??赡闫沁@樣的身份,陛下當年震怒造成的影響如今還左右著朝綱,我不能讓家人陷入隨時可能為你陪葬的境地?!?/br> 沈度默了下來,靜靜看了她膝蓋半晌,問:“你說這話,認真的?不是被逼的?” 宋宜點頭:“沒人能逼我做什么事,從前如此,現在也如此?!?/br> 他頷首:“宋宜,趨利避害你倒是學得半點不差。也好,我不會再和定陽王府有什么瓜葛,也不會再連累你,你放心便是?!?/br> 他默默放開她,走遠了兩步。 她向他的背影,明明還和前日一般筆挺,卻像突然委頓了下去,失了生氣。 她有些不忍,但還是開了口:“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你不可能一輩子不露馬腳??丛谖羧涨榉稚?,我會讓我哥想辦法將你左遷外放出京?!?/br> “沈度,此后,就不要再回來了?!彼q疑半晌,才接道,“人就活這么短短的一輩子,上一輩的恩恩怨怨,就不要在意了。你想去哪兒?回兗州么?還是回你真正的故土寧州?” 沈度返身回來,再度將她壓回墻上,幾近氣急敗壞:“宋宜,你敢!” 宋宜受制于人,但沒失了底氣,沖他淺淺笑了笑:“是你說的,我宋宜有什么不敢的?除非你有本事將我掐死在這兒,不然你試試我敢不敢?!?/br> “宋宜!”他再喝她一聲,卻似失了力氣,不想再同她繼續糾纏下去,于是問,“你想好了嗎?選誰?” 宋宜抬眼看他,心內調味瓶翻了一地,面上卻微微笑了笑,戲謔道:“劉昶啊。我從前和他的情分,你不會沒聽說過。不然,也不至于提起旁人都不在意,但每次一提到他,你準會生氣?!?/br> 他聽不得這名字,伸手在她鎖骨處狠狠壓了壓。傷口不深,但覆著衣物,還是令人疼痛難忍。 “宋宜,我不告訴你,是因為你這樣的性子,開弓沒有回頭箭,怕你擔心。我確實有錯,向你道個歉?!彼α诵?,“不過沒想到我看錯了,你既然怕擔風險想走回頭路。也好,如你所愿?!?/br> “我犯的最大的錯,大概就是當日含元殿,你說便是抗旨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竟然信了?!彼猿暗匦α诵?,“我當真錯得離譜,這些,本不該發生?!?/br> 他手上用了力,宋宜疼得倒吸涼氣間,他舉起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虎口上的傷早已好全,傷痕漸漸消退,但還留著一絲淺淺的痕跡,是當日在含元殿,她死命咬下的,他們這一段緣分真正的起始點。 他一字一頓道:“宋宜,你欠我的?!?/br> “好啊,欠就欠了?!彼我藳_他笑了笑,“你記得出京也要好好做官啊,別再這樣剛直了。不過出了京,升遷之后,你也會是當地的大官,不必這樣看人臉色了?!?/br> “我保證劉昶不會再小心眼針對你??扇蘸?,你若還要對付他,我們……可就是敵人了?!?/br> 她尾音輕輕上揚,好似在隨口開玩笑,可這到底是不是玩笑,二人心知肚明。 沈度沉默許久,放開她,吐出一個字:“滾?!?/br> 宋宜沉默地開了門,靈芝趕緊過來扶了她,她在靈芝噓寒問暖的雜音里,仰頭望了一眼門口這株梧桐樹。 枝繁葉茂,亭亭如蓋,卻在雨中獨自蕭索。 第49章 這株梧桐樹在夜里迎來了它今日的第二位客人。 褚彧明拎著幾壇子酒不請自來,被門房攔下:“大人說今日不見客,還請回吧?!?/br> 褚彧明胡子一翹,伸手把他往邊上撥:“去去去,我還不信這小子敢攔我,我來給他送禮?!?/br> 門房懶得同他廢話,將門往外闔,老頑童“嘿”了聲,將他往邊上一撞,自個兒溜了進來:“別追了啊,你要追過來,我就告訴那小子是你放我進來的?!?/br> 門房吃了癟,將門關上,褚彧明已經到了書房外,平素這個時辰沈度一般都在書房忙活,但今日書房未掌燈。他猶疑了下,往后院去,走了沒兩步,又折返回來,輕輕敲了敲書房的門。 里頭安安靜靜,但他卻直覺里頭有人,徑直推開了門,借著庭院里的黯淡燈光,他看見沈度枯坐在書桌前,他再敲了敲門,沈度看他一眼,沒出聲。 褚彧明進了屋,將那幾壇子酒往桌上一放,開始數落:“我說你小子,是你求著我幫忙,我把大禮給你送上門來,你居然還不理不睬,我看你是翅膀硬了?!?/br> 他說著從懷里開始掏東西,邊掏邊盤算:“這東西遞上去,靖安侯暫時也得安分些時日,老宋那邊再施點壓,應該不是難事?!?/br> 沈度依舊不吭聲,他“嘿”了聲:“我說你小子,不是劉昶還要我幫你解決吧,你都盯了他好幾年了,不帶這么折騰我這把老骨頭的?!?/br> 他眼尖,瞧見沈度身前那本折子,親自掌了燈,趁機一把抓過草草閱了一遍,問:“都有實據?那夠劉昶受一陣子的了,只是怕陛下易儲的心思不強,你再度針對他,也會置你自己于險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