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見她不答,又補充道:“方才問我嫁誰好的時候?!?/br> 方才在太液池邊同他簡單一敘,知他仍鐵石心腸,她幾乎已經是認命了,心想若是賜婚的旨意一下,她無論如何,為定陽王府也好,為他這個薄情人也罷,都再沒什么不從的心思了。 絕望至此,她尚且沒落一滴淚,但此刻聽他在耳邊輕聲發問,又補上一句:“想哭便哭會罷,女兒家不必太要強?!?/br> 她心里只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半個月來的酸楚、不甘、惱怒與怨憤,都在此刻交織纏繞著一同抵達淚腺,令她無聲地垂了淚。 眼淚珠子一長串,掉個不停,打在他已濕透了的朝服上,歸于無跡,又打在長年蒙塵的宮殿里,令那原本光潔如玉的地板重現了光澤,他放開她下頜,伸手去替她擦了擦眼淚,還不忘揶揄她幾句:“人都說鮫人落淚為珠,這里卻有位佳人落淚洗玉呢?!?/br> 他這玩笑話并不好笑,以玉代地,實在不是什么好措辭,偏他存了逗她的心思,尾音微微揚起復又垂下,惹得她沒來由地一顫。 沈度問:“你抖什么?” 她只覺得她在他面前好像總是這般難堪,眼淚珠子越發不爭氣了起來,她自覺羞愧,手卻被沈度控制著,無法拭淚,她一時惱羞成怒,猛地低了頭,咬上他的虎口。 她用了全力,虎口脆弱,沈度吃痛,低低悶哼了一聲,卻并不阻止她,由著她發泄。 溫熱的淚滴與guntang的鮮血混在一處,這般血與淚交融的滋味著實不好受,沈度生生忍下,牙已將下唇咬破了些許。 半晌,宋宜終于松了口,她低頭去瞧他的手,已是一片鮮血淋漓,她心中千頭萬緒,千言萬語掙扎著到口邊,盡數化作了一句:“痛不痛?” 他并不答話,松開她原本被控在身后的手,將她的臉扳正了些,替她理了理方才因落水而亂掉的額前碎發。 她畫眉用的黛粉遇了水,微微暈開,他手上帶血,不好再用指腹,只得捻了袖角,細細替她擦拭,露出她原本的兩彎柳葉眉來,溫婉而多情。 他動作緩慢而極近溫柔,倒叫她瞧出了幾分柔情脈脈的意味來。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心下貪戀得緊,卻還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袖角,將他的手緩緩拽下來。 她攤開掌心,是他那枚玉扳指,方才倉促之間,她未來得及還給他,但也沒忘了護好它。她握住他拇指,緩緩替他戴還回去,然后輕輕開口:“沈度?!?/br> 她尚未來得及說出后半句話,他就將手指放至她唇邊,讓她噤聲。 宋宜照做,他安安靜靜地為她擦凈了臉,露出她原本素凈的一張小臉來,才問:“消氣了嗎?” 宋宜點頭。 他又問:“還要我走?” 宋宜卻狠了心,微微垂眼,“你走吧。事已至此,我已沒有回頭的余地了。你我都不在殿上,誰知圣上是不是已下了旨意?!?/br> 沈度低笑,這笑聲輕到如在她心上蜻蜓點水一般,瞬間沒了蹤影,她聽到他問:“我并不是個貪生怕死的,若我不走,賠上性命賭一把,你敢搭上你的名聲嗎?” 宋宜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頭,爾后又搖頭,他敢,她自然也敢,卻也不敢。敢的是賠上她這點可笑的名聲,若心上那人知且信,旁人如何看,與她又何干系?不敢的卻是,她實在不肯拿他性命冒險。 她終是搖了搖頭,“不為我,也得為定陽王府考慮,若陛下開了金口,我爹交不出完人,便是抗旨不遵?!?/br> 她用的是“完人”這樣的字眼,名聲受損,對她這樣的高門貴女而言,同清白不再,永世無法抬頭見人。 她是定陽王府傾注十余年心血方才養出來的一朵嬌花,生來高傲,他自是不忍她受這般委屈的。 廢殿之中并未掌燈,周遭昏暗,他卻忽地覺得眼底有些刺痛,他微微闔上雙目,復又睜開,伸手去捉了她方才崴了的右腳,腳踝處已經微微腫脹,觸感微軟。 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問:“你自己呢?我以前勸你,你總任性不肯聽,如今呢?要乖乖聽話了么?” 他聲音柔和,靜靜注視著她,極輕聲地說:“我允你不聽話一次,也只問這么一次,你自己呢?” 宋宜默了會,心想大抵只有“鬼迷心竅”四字才能形容她此刻的心境了,她幾乎是在此刻覺著,管他什么指婚不指婚,管他什么靖安侯與周謹在后,她愿意溺進這一句的溫柔里,哪怕當真被撞破,他難逃一死,便是陪著他赴死,也沒什么不可的。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神思恍惚,想起十歲那年,娘親染病后,帶她回晉州府探親,帶她去過一趟寺里,寺里一位小師父曾對娘親說過:“令嬡此生并不算一帆風順,但終究能遇良人,可保日后諸事順遂,夫人不必憂心?!?/br> 到如今,七年有余,她當真遇上她的良人了么? 她抬眼去看他,他仍舊保持著跪坐的姿勢,他在她面前,從來都是守禮而克制的,生怕唐突了她。 但他終究也是個對誰都涼薄的人,對他自己如此,對旁人更是如此。譬如,他也會如今夜一般,半點不留情面,非要逼問個究竟。 宋宜低首,去看他握住她腳踝的右手,道:“若是旨意未下,我爹自會替我求上一求??扇羰侵家庖严?,沈度,你敢抗旨么?” 沈度頷首。 她低聲笑了笑,“你既然敢,為何還要問我?” “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她淺淺一笑,神色認真,“是你說的,我宋宜便沒有不任性的時候?!?/br> “可你有家人,”沈度默了默,“抗旨不遵,不是你一個人的事?!?/br> “所以呢?”宋宜問。 “所以,你顧慮太多。但我只問你,你自己呢?”他慣常說話都是寡淡的,平白叫人覺出幾分薄情的意味來,此刻卻認真得緊,“我只問這一次,你想好了再答?!?/br> 宋宜俯身,拉過他垂在一側的右手,虎口處的血已止住了,凝結著暗色的痂,她找了一遭,手帕早不知在今夜的混亂中掉在了何方,于是學著他方才的樣子,拿袖角細細替他將傷口周圍的血擦凈了,很輕聲地道:“我們此刻,不就在抗旨么?” 擅入元后舊殿者,死。 這是燕帝十四年前親口下的旨,至今,旨意未廢。 我此刻已在陪著你抗旨,日后又有何不敢? 沈度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將她腳抬起半分,替她揉了揉,復又放下。 痛感消了幾分,宋宜又揀回方才那個話題,道:“你先出去吧,靖安侯再蠢,也該到了。就算要與你同死,抗一道指婚的旨意也就夠了。不然,就這么一刻鐘,我還沒看夠你呢,也太虧了些?!?/br> 她話里帶幾分逗趣的意思,沈度看破她是想將他勸走,爾后出去和靖安侯并周謹交涉,他拉過她的手,十指纖纖,借著月色,仍能見其光滑平整,觸感細嫩,獨獨腕上那道淺疤,橫亙在其上,實在是有些礙眼。@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兀自晃了晃神,爾后輕聲哄她:“放心。我今夜既敢應下你,你受過的這些罪,日后我都是要一一還給他們的?!?/br> 明明是一句再自大不過的承諾,宋宜卻未像往常那般隨口奚落他,只是點頭應下,想勸他快走,他卻阻了她,低聲道:“你勸我走,我便先走。但你別打歪主意,腳疼就老實待著,別想著出去。安靜等我會,一會兒便來接你?!?/br> 宋宜不肯,沈度卻實在不想見到她這個樣子出去,自此受人詆毀,于是壓低了聲音哄她:“我不想讓你難堪,也不想逼你,聽話,過會便來接你?!?/br> 他手撫上她臉頰,“我方才便同你說過,我只允你不聽話這么一次。機會既然已經用完了,那便好好聽話?!?/br> 他說完起了身,跪坐久了,腿有些微麻,但他步子仍然邁得大,兩三步便到了門邊,他正要開門,就聽到她問:“沈度,我若好好聽次話,你能親自回來接我嗎?” 沈度垂眼看她一眼,點了點頭,手剛觸上門,又折返回來,在她面前蹲下。 宋宜不知他何意,略帶疑惑地看向他,卻見他忽地傾身下來,吻上了她的唇角。 他這樣的人,連做這種事都克制到了極致,只在唇角流連了一會子,并不深入。他起身之前,又垂首看了她一眼,見她微揚著脖頸,雙目半闔,低笑了聲,在她唇角啄了一下,只一瞬,卻用力將她唇角咬破了一個小口。 宋宜吃痛,懵懂睜眼看向他,聽他低聲道:“我說過,我若當真了,你就別想反悔了?!?/br> “若我回來,發現你不聽話,可就不止這點懲罰了?!?/br> 宋宜看向他,聽見他輕聲問:“聽話么?” 宋宜被他今夜的溫柔砸昏了頭,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等她再去望他,他已輕輕帶上了門。 第32章 劉盈跟著那草包從拱橋上下來,見他選了左側那條道,又跟了他一會子,見他停在池邊買醉,幾乎已經是挪不動步子了,并不擔心他溜了,這才放心回了殿內。 她自己雖然只會幾招三腳貓功夫,但平素帶的隨從小廝卻個個身手不凡,她隨意挑了一個出來,跟著她折返回池邊。那小廝跟她久了,知她冒冒失失慣常闖禍的光輝事跡,頗為擔心地勸道:“郡主,咱別惹事了吧,這可是朝宴。要是被發現了,您可又要被王爺責罰了?!?/br> 劉盈瞪他一眼,腮幫子氣鼓鼓的,“還不是為了給某個小氣鬼賠罪?!?/br> 小廝還要再勸,劉盈已懶得再打發他了,下巴抬了抬,指了指岸邊那醉鬼,“喏,就他,揍一頓就行了,給某人消消氣,又沒叫你殺人放火,你哪那么多事?” 小廝哭笑不得,還要再勸,她又吩咐道:“別叫人看見了,快去?!?/br> 知她心意已決,小廝撓了撓頭,認命地過去。本來以為是個殺雞焉用宰牛刀的活,豈料他剛一上手,那醉鬼卻忽然清醒了幾分,就要呼喊,他怕驚動人,隨手塞了他嘴,將他腰帶扯下來反剪了他雙手,見他老實了,才上手一通亂揍。 瞧見人沒什么動靜了,他回來向劉盈復命,劉盈琢磨了會兒,吩咐道:“朝宴快散了,把人拎過去,放出宮那條道邊兒上?!?/br> 這是要讓一會兒朝臣全都瞧見,令靖安侯顏面盡失的意思了,小廝張嘴要勸,劉盈不耐地先走一步,“你哪那么多廢話,就他這醉鬼樣,知道誰干的么?別叫北衙巡防的人瞧見就是了,快去,拖拖拉拉一會兒真被發覺了?!?/br> 小廝哪敢真違抗她的意思,只好照做,劉盈滿意地盯了那灘爛泥一眼,拍了拍手,入殿悄悄拉了宋珩邀功,宋珩總算賞了她個好死不活的笑臉。 只是,她方走后不久,她方才站過的地方便多了兩個人,為首那人吩咐道:“去,添把火?!?/br> 身側的隨從領了命,走近那草包,猛地踹了一腳,那一團便滾進了太液池。 靖安侯受了周謹的騙,抄左側這條道追過來,繞了太液池大半圈,幾乎要繞回那處密林了,才終于反應過來,方才他們追得如此急,怎可能在周謹攔下二人查過腰牌之后還連個人影都見不著,心下明白上當,正要命人追過去,卻聽見太液池邊一聲驚呼,是宮人發現了他那不爭氣的小兒子溺斃在了太液池里。 朝宴之夜,如此禍事,貴妃又長年盛寵不衰,宮人生怕大禍降臨到自己頭上,一片驚慌,消息立時便瞞不住,流言四起。靖安侯聽得如此消息,哪里還有心思管那兩個不知姓甚名誰的人,拔腿朝橋上沖了過去 沈度闔上門,又往里看了一眼,見宋宜仍安安分分地靠坐在桌腳,這才提腳步入了天井。廢殿大門查封緊閉,他只得從原路經小門出去。 他方開了門,正準備出去,肩上已架了一把刀。 刀鋒距離他脖頸不過半寸,他不用轉頭,也知背后那人是周謹,他理了理思緒,問:“周大人有何貴干?”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周謹刀鋒陡然近了一分,幾乎是擦著他脖頸經脈,他冷冷道:“宮中私通,還是同即將被指婚的文嘉縣主,這可算不將天家放在眼里了,又或者,擅入元后舊殿,沈大人,兩樣死法,你總得選一樣吧?!?/br> “周謹,”沈度不愿同他耽誤時間,沉了聲喚他,“早年青州府大亂,定陽王親去平亂的時候,你曾入過他麾下吧?后來為何轉而入京,進了北衙?” 周謹的刀一頓,刀刃鋒利,在他項上割了道口子,鮮血汨汨而下,沈度卻沒有半分慌亂,反而緩緩道:“當日在捕獄司,我迷迷糊糊地得了首輔大人的令去向定陽王傳信,當時我還在想,要么是首輔大人手太長,竟然能令人夜探北衙而神不知鬼不覺,要么是捕獄司這位中郎將大人,實在失職得緊,早該丟烏紗帽了?!?/br> “定陽王無虞,出獄立刻便能帶兵上陣,小王爺那位夫人沒受半點傷,文嘉縣主也沒事,宋玨沒動到筋骨?!鄙蚨炔还芩朵h,徑自轉了個身,看向他,“周大人,你當日是故意留了一手放我進去的吧?” “除了宋珩那身傷是閹黨授意的,你托辭不掉,你并沒有半分為難定陽王府?!彼聪蛑苤?,“只不過孟添益太自大,以為底下沒有敢不聽話的狗,不曾親去北衙視察過罷了?!?/br> “做戲辛苦了,周大人?!鄙蚨鹊托α寺?,“花十多年埋一顆棋子,定陽王也是好耐性好手段,難怪在咱們陛下面前也未露了下風?!?/br> 周謹遲疑了一瞬,尖刀微微移開一分,問:“沈大人又如何得知此事?” “宋玨在青州府做過鹽政官,當日參過東宮一本,陛下令我去查案之時,曾偶然查探到定陽王在青州府的舊事,一位得力小將蹊蹺而死,卻傳得沸沸揚揚,恨不得人盡皆知?!鄙蚨葔旱吐曇?,“我本來只是懷疑,可你方才見著縣主,幾乎沒猶疑,立刻就要相助?!?/br> “周謹,不是你么?當年你不過才二十來歲的年紀,就能在定陽王軍中得重用?!鄙蚨冗有Φ?,“如今來了北衙,十余年過去,從捕獄司到金吾衛,如今沒事守個宮門城門,不虧么?宋珩記恨上你,你也沒法子張嘴解釋,值嗎?” “人這一生,不必非要為這點功名過活。定陽王于我有再造之恩?!敝苤敳辉付嘌?,收了刀,扔了套衣服給他,“朝服沒處找,湊合換上?!?/br> 沈度道過謝,周謹又問:“縣主呢?” 沈度指了指里頭,道:“里間待著。她這人固執,聽不進勸,你今夜既然在此處當值,就多盯著些,見機行事。靖安侯那邊交給我,你攔著點她就行,她今日若就這樣出去了,必是要遭人非議的,她這人高傲,面上說不在乎,心里必是會難過的?!?/br> 他本不必如此解釋,周謹聽他如此說,嗤笑了聲,又問:“沈度,我能信你么?” 沈度答得簡短:“我曾舍命助過定陽王府?!?/br> 當日之事周謹也是當事人之一,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虛,沒再多說什么,轉身從小門出去,回了崗哨位置,就近巡視了起來。 沈度換了衣裳,重新束了發出殿,一路上卻并沒瞧見靖安侯的人,太液池邊安安靜靜,不聞人聲,方才只定時巡防的禁軍此刻卻在此駐守了下來。 他心下生疑,想要探個究竟,但記掛著宋宜,便預備先回九華殿找靈芝,再見機行事。他本打著悄悄溜進去的主意,卻不料甫一進殿,立刻便被人攔下,他一抬眼,見是御前禁軍,心內一凜,知來者不善。果然,為首那人道:“陛下有令,方才席間出去過的人,還請一律移步側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