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然而他也并不能直視皇帝的眼睛, 他只能注目那火紅的階墀,燈燭煌煌, 將皇帝那龐大的暗影也投在階墀上。 “對啊?!被实蹍s全不在意,“弒母?!?/br> 睿王微微瞇了眼?!澳枪恃恿旰? 還議不議謚?” “議謚?”皇帝好像很震驚,“弒母大逆, 朕不挫骨鞭尸就不錯了,還給他議謚?” 睿王笑了。 如果不是皇帝讓謝陌去殺秦念, 謝陌又怎會出此下策?到現在謝陌對他沒有用了, 他就將謝陌一腳踢開了。 但睿王到底沒有再說什么, 只是撣撣袖子行禮道:“陛下康健,臣告退了?!?/br> 宮煙縹緲,皇帝看著自己的幼弟,心中始終盤桓不去的卻是他方才問的那兩個字—— “弒母”。 他終于是揮了揮手,“你退下吧?!?/br> “謝陛下?!鳖M踔逼鹕碜?,忽又想到什么,“哦對了,皇兄……紅崖寨過去當家的那個女人,姓云,皇兄認識的吧?聽聞謝陌將她的墳都挖了?!?/br> 皇帝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他雙目圓睜,張開口想說什么,喉嚨卻只發出嘎嘎之聲,仿佛被一只手勒住了脖子。但睿王卻很適意,只陰冷地笑了一笑,便施施然轉身離去了。 “哐啷”、“哐啷”數聲連響,是皇帝將面前的御案徑自一推,案上的玉盤瓜果、書卷章奏也隨之掉落滿地。幾名姬妾慌慌張張奔下去行禮道歉,內侍抖抖索索地上來收拾,而皇帝卻只是看著滿殿輝煌華彩,呆呆地,好像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陛下!陛下!”一名老內官提著衣襟踉踉蹌蹌地奔進來,身后還跟著許多不成隊列的禁衛,“謝隨,謝隨進宮來了!他有一塊不知從哪兒來的入宮腰牌,又不知怎的騙過了守衛,現在,現在已殺往九霞軒去了!” 皇帝一時還沒有回過神,“謝隨?他為何要入宮?” 他難道不是已成亡命之身,天下之大,逃得越遠越好,為何還要入宮? *** 九霞軒是皇宮中一處至為荒廢的角落,原本似乎占地廣袤,有亭臺樓閣、池苑水榭,如今那池水卻已成死水,灰黑的水面上浮著斷梗飄萍,連向岸上的衰楊枯草。彎彎曲曲的小橋游廊似是經過火災,傾圮的廊柱都作焦黑色,但從無邊夜色下望去,仍然能感受到那沉沉暗影底下埋葬的精致秀麗。 這樣的地方,用來軟禁要人倒是再好不過。 每一日的半夜,都會有小內官將一屜素齋飯送到九霞軒的門口,那便是信航和尚一日的吃食了。 這一日,信航和尚也同往常一樣,練功打坐直到深夜,然后慢慢地,走過斷裂的小橋,走過殘雪的小徑,走過荒蕪的草叢,走到了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 然而守衛卻沒有來給他開門,只是這一敲之下,門竟開了。 狹窄的門前道路上,橫躺著兩三具尸體,服色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大約能見出是宮里的內官。 夜色混著鮮血流向信航的腳下。 腳下的血泊之中,擺了一盤齋飯。 “師父?!?/br> 聲音卻是在信航身后響起。 信航一轉身,便見謝隨從頂上躍落下來,以刀拄地,向自己叩首:“弟子謝隨,有事來求師父?!?/br> 夜色昏冥,信航壓低了長眉,無數個疑問攢在胸口,最后說出的卻是:“你有何事?” “弟子求師父——” “陛下駕到——” 宦官一聲高似一聲的吆喝驟然響起,仿佛平地里的驚雷,將信航的身子都震了兩震。 謝隨皺了皺眉,往前一步,將老和尚攔在身后。 黃旗大纛在空中翻出,宮燈如水流般耀眼地打出來,金碧輝煌的車馬搖搖晃晃地行在這狹窄而陰暗的道路上,皇帝為了迎接這個不速之客,竟爾祭出了小駕的鹵簿。 小駕還未停到九霞軒門前,幾名內官已迅速上前將那幾個死人的尸體搬走,又灑水清洗了道路,最后,那小駕停下,皇帝從車簾后露出了半張臉。 “大膽賊人!”車旁的小太監尖聲道,“見了圣上,竟不下跪?!” 謝隨苦笑了笑,“我是愿意下跪,但怕你們暗出毒手,害我師父?!?/br> 小太監目眥欲裂:“你——” “哎?!被实蹚能嚭熤猩斐鲆恢皇謥碇浦沽怂?。 皇帝的目光慢慢地,將謝隨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 “久仰大名?!被实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謝隨笑了笑,“陛下,我們以前見過的?!?/br> “是啊,是見過?!被实鄣?。 “草民此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求信航師父救拙荊一命?!敝x隨道,“草民既不想劫人,也不想害人,只是拙荊秦念情勢緊急,不得不闖宮見駕,真是萬分過意不去?!?/br> 明明是偷潛入宮,卻說成闖宮見駕,眼神偏還坦坦蕩蕩,沒有半分過意不去的意思。 “你知道秦念是誰嗎?”皇帝道。 謝隨頓了頓,“我已說了,她是我的妻子?!?/br> “你想將她撇開,可人一生下來,就有許多東西和她撇不開了?!被实鄣氐?,“當初洛陽城下收養她的那個老乞丐,可是從宮里逃出去的老太監?!?/br> 謝隨不說話了。 “她爺爺知道太多事情,難免她也知道太多事情,所以我非殺她不可?!被实蹖⑸碜油笃>氲乜咳?,馬車上的黃蓋大傘將他的表情遮得晦暗,“即使如此,你還是要帶她入宮來治傷嗎?” “她爺爺死時,她才六歲,什么都不知道——” “斬草除根,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謝隨靜了,而后,奇異地笑了笑,“陛下說的是。但云淑妃在這世上的唯一傳人,陛下也要斬草除根嗎?” *** 謝隨說出這句話時,對皇帝的反應其實并沒有太大的把握。 畢竟在秦念的描述中,皇帝對老當家薄情寡義,甚至最后還將她狠心害死;而在他自己的記憶中,當初那回眸百媚的云淑妃,不也是因為心灰意冷,所以才假死出宮? 所以他原定的計劃,是盡量不要驚動上面,用蒯藍橋留著的入宮腰牌偷偷地潛入宮中;但如今此計已行不通了。 皇帝要殺秦念,這件事他一直都知道,從十五六年前,秦老叫化枉死的那一日就已經知道—— 但今日,他看見了皇帝那蒼老的面容上那無神的眼,忽然感覺到,也許他還可以再試試。 也許面前的這個衰老的帝王,還可以被打動。 云淑妃……在說出這三個字的剎那,謝隨清晰地看見皇帝搭在車邊的手顫了一顫。 “什么意思?”他發問。 謝隨靜了靜,道:“云淑妃出宮之后,隱居紅崖山中,是拙荊伴她最后一程?!?/br> “最后……一程?!被实坂?,“她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時候……” “陛下如想知道,何不等拙荊醒來再問?!敝x隨頗不敬地打斷了皇帝的話,但皇帝卻沒有追究。 他抬起眼,渾濁的視閾之中,只見那九霞軒的門后是一片蕭條庭院。那垂柳也不知何時能再抽芽?活水再度引入,綠意盎然的草茵之上綴著繽紛的花,一彎眉月似的小橋上,伊人纈眼流春,正款款地朝水邊的他微笑。 “你去吧?!被实圩詈笾黄v地招了招手,“特準你帶她住進九霞軒,從信航師父治傷?!?/br> “我須帶一位大夫也進來?!?/br> “準了?!被实坜D頭對內官道,“擬旨?!?/br> 那內官卻頗躊躇,“陛下,要不要知會一聲貴妃娘娘……” “嗯?”皇帝的話音微微上揚,那內官不敢說話了。 黑夜已漸將逝去。 *** 凝香殿。 “娘娘?!币幻觊L的女官壓低了眉眼,憂悒地看著簾內的人,低低地道,“如今內外情勢緊急,娘娘要不要考慮一下……” 謝貴妃端坐妝鏡之前,還在擺弄著她頭上的簪釵。 鏡中的女人容顏姣好,可是那眼角卻仍然爬上了歲月無情的細紋。她一邊斂袖描眉,一邊輕輕地、甚至是輕慢地道:“考慮什么?” 第70章 舊風華(二) 謝隨向信航說明了來意, 信航望向昏迷不醒的秦念, 長長嘆出一口氣。 午后昏敗的日光投進窗牖, 將老和尚的臉容映得悲歡莫測?!拔覀儭敵跏清e怪你了。但少林寺, 也已為此付出了代價?!?/br> 他得知了少林寺遭劫的事, 卻反而只是向謝隨認錯。 謝隨緊抿雙唇。 信航殊無笑意地一笑:“可為師心中還是放不下?!?/br> 謝隨忽然道:“放不下也沒關系?!?/br> “放不下,便是大業障?!?/br> “大業障也沒關系?!?/br> 信航微微一顫, 抬眼看向自己的弟子。 謝隨卻是望著床上的秦念,目光沉靜如水流深,“大業障也沒關系?!?/br> 蒯藍橋始終坐在窗前,任那師徒倆嘰嘰歪歪,這時候轉過了頭來, 道:“可以開始了嗎?大師父,如今還有一身少林功夫、保養得也不錯的就只剩你了, 我需要借你的內力一用?!?/br> 天色暗淡, 蒯神醫看起來似乎很不耐煩, 他對謝隨與信航的恩恩怨怨、對謝隨與秦念的依依不舍,這些, 一概都不關心。 他的心中只有兩個念頭,那就是復仇, 然后回家。 信航靜靜地點了點頭:“都依大夫?!?/br> *** 真氣在體內運轉過一個小周天之后, 秦念終于不再做夢了。 她停止了呼吸。 她原以為自己到死的時候, 一定會把謝隨深深地刻印在腦海里的;可事實上, 她的眼前卻只有一片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