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一剎那間,他竟爾猶豫地停住。 也許他只是想擺脫哥哥高大的陰影。 也許他只是想得到哥哥擁有的東西。 也許他只是因為一個錯誤的閃念,便再也不能回頭…… 因為他太過于害怕死亡,和那與死亡極相似的孤獨。 就像此刻一樣。 “你知道為什么你不能用刀嗎?”謝隨稍稍低下了頭,凝注著他,“你兩歲的那一年,發了一場極嚴重的熱病,服了藥也始終不醒,那時候娘親一連六七日沒有合眼地在佛前為你求懇,終于求到你退了熱醒來——那時候她便同爹說了,不能讓你習武,刀劍的煞氣會礙了你的福分。她還特意來告誡我,要勤奮修習,將來保護好你——”謝隨頓住,笑了一笑,“所以我后來偷偷拉著你去玩刀,才會被她罰得那么重,因為我讓她失望了?!?/br> 謝陌的手指摳進了塵土,土塊中夾雜的冰雪讓他渾身發冷。夜幕如鐵,他展目望去,天地如此遼闊,山川如此靜默,他感受不到絲毫的溫度,便連大哥的身影也漸漸地認不清晰了。 謝隨以長刀拄地,慢慢地低下了身子,望著他:“你真的認為娘親這十多年來,孤守佛堂,只是為了我一個人在求禱嗎?” 謝陌的身軀無助地動著,掙扎著,喉嚨里發出撕扯的嘎嘎聲,卻到底是什么都說不出口了。他只是睜大了一雙眼睛,不甘的、不忿的眼神,底里翻攪著無窮的恐懼,直到死亡終究將他的恐懼也徹底吞噬掉。 謝隨抬起手,為謝陌輕輕合上了雙眼。 在這短暫的一瞬之間,謝隨似乎也想到了很多事情。 但一瞬之后,他已站了起來,望向瑟縮的兵士們,話音冷冽:“秦念在哪里?” 第67章 無妄之疾(一) 不該這樣的。 秦念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但體內那逆流的真氣仿佛也隨著沈秋簾的話語而躁動起來。 “你以為……你以為我會中你的離間計?”她咬著牙,沁出一個冷笑。 沈秋簾怔住。 秦念雖全身黑衣看不出受傷的情況, 但她的身形立得不穩, 嘴唇發白,顯然是之前在墓中休養并無多大成效,此刻已近力竭了。沈秋簾原本的計劃是以言語擾亂她的心神,并爭取時機讓死士搶入那墓道, 但現在看著秦念那高高在上的笑容,她卻失去了把握。 韓復生帶著幾名江湖死士已經將那墓道口包圍,夜色降臨,四周風聲愈加地緊了。 沈秋簾卻遲遲沒有給韓復生眼色。 “我為何要用離間計?”半晌,她苦澀地笑了出來,“我只是想若換了我, 絕無可能跟一個害死了自己的至親、還拋棄過自己的人言歸于好的?!?/br> “你懂什么?”秦念抬高了聲音,幾乎是在吼了,“我們的事情, 你懂得什么?!不過是因為你自己和謝陌毫無感情,所以你嫉妒我和謝隨罷了, 是不是?” “我和侯爺?”沈秋簾笑著歪了歪頭, 卻似是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我們可從沒有背叛過彼此?!?/br> 因為他們互相需要、互相利用、互相警惕,所以他們誰也不會當先背叛。 秦念不再說話了。 她必須專心對付自己這七天修煉的結果, 可是腦中不是那“念念念兮入惡易”的偈文, 就是沈秋簾那窮追不舍的反問—— “你還記得五年前, 他離開你的那一日嗎?” 那一日……那一日,即使是在秦念與謝隨最甜蜜的時光,也從不曾離開她的夢魘。 “你燒了你們在無錫的小屋,卻又在街對面等了他三個月,對不對?養育之恩也好,孺慕之情也好,那三個月的等待,難道還沒有還清嗎?” “你知道什么……”秦念一手捂著傷口,聲音也嘶啞了,夜色昏黑,四野明明遍布埋伏,此刻卻顯得異常寂靜,在黑黢黢的墓道口,女子的身影凄清而孤獨,卻偏偏還挺得筆直,“我……我只覺得可憐你……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感情!” 沈秋簾抿緊了唇,再不說話,袖中的手往地上斜劈了一下,兩三道劍光頓時在那墓道口一齊耀出! 拔劍的有三個人。 其中兩個刺向了已是強弩之末的秦念,劍光交織鎖前斷后,令她避無可避。 而另一個人卻一劍刺穿了同伴的喉嚨! 身后的劍氣頓失,秦念往墓道內側跌退兩步,夜光消弭,她如是陡然跌入了一個黑暗的深淵,后腦重重地摔在了地面粗硬的砂礫上! “念念!”有人在焦急地喚她,艱難地上前想探看她的傷勢。然而已分不清是誰的鮮血流了滿地,那人的步履又蹣跚而緩慢,只不過是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后背已被另一把劍所刺穿! 秦念倒在地上,全身逆流的真氣已不受自己控制,身體抽搐著,劇痛中神智亦近乎昏迷—— 但她仍然認出了他,口唇微微翕動:“韓……復生……” 韓復生雙膝一頓,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面朝墓道內側,雙目死死地盯著秦念。 他張開血流不止的口,似乎還想說什么,最后卻什么也沒有說。 為什么他會跟隨方春雨習武?為什么他會替謝陌賣命?為什么他殺了小船兒,卻又在最后一刻為秦念殺了自己人? 沈秋簾見狀,急得大喊:“韓復生!你不要你娘的性命了嗎?!” 韓復生的眼神仍是那么地陰暗,充滿了對這個人世的責難與怨恨,一個人到底要經歷了什么,才會到死還含著這樣痛楚的眼神? 秦念已漸漸地看不清了。也許應該對他說一聲謝謝,如果謝隨在的話,一定會對他說一聲謝謝…… 一陣疾風倏忽掠來,長刀銀亮的光在飲血之后照徹了黑夜。 墓道邊埋伏的數人還沒來得及吭聲就已倒下,謝隨一手提著長刀,從積雪的干枯草叢之中拖曳過來,劃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他在墓道口站定了。 在他身后,有兩名兵士抬著擔架,架上的人盛裝華服,垂落的手邊還有一把玉質的佩劍,隨著兵士搬運的動作,那佩劍和他腰間的山玄玉仍在輕輕地撞擊著。 看見那死人亂發之下的頭臉,沈秋簾整個身子都晃了一晃。 突然,她奔到一旁的大樹邊,干嘔起來。 她伸出嶙峋的五指摳進自己的喉嚨,好像要將所有骯臟的東西都從喉嚨里抓出來扔掉一般。 山林之中,風聲寂寞,夜色稀薄。 埋伏的五百攜弓帶箭的禁軍一時都失了主意,他們也都認出了那具尸體,更認出了那兩個對謝隨俯首帖耳的兵士。 謝隨將長刀一指,慢慢地道:“延陵侯謝陌,弒母,大逆,隨手誅之?!?/br> 沒有人說話。 沈秋簾一個人身軀發軟地倚在大樹的暗影里,顫抖著轉身看向那尸體。一時間她的腦海中紛涌上來無數個念頭,一時間卻又好像只剩下一片空白。 在見到謝陌尸體而開始嘔吐的一刻,她終于明白了秦念的話。 秦念可憐她,現在,就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憐。 丈夫死了,但她一點也不悲傷。她大約真的從未體會過,秦念所體會的那種感情。 ——她只覺得恐懼和迷茫。 從今以后,她不用再為了他去做任何事情了。 他們相互需要、相互利用、相互警惕的日子,惴惴不安的幾千個日子,竟爾在這紅崖山上結束了。 可是她接下來,應該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她忽然發現自己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她為家族而活,為丈夫而活,為利益而活,她從來沒有想過,如果這世上只剩了自己一個人,她還能為什么而活? 夜的陰云之下,終于飄起了雪。 “弟妹?!笔侵x隨在平靜地喚她。 她惘然地抬起頭,夜色遙深,墓道幽冥,男子灰衣白袍,雋秀的眉目與謝陌極相似,但是誰也不會將他們兩人認錯的。 這只是她第二次見到謝隨而已。第一次是在少林寺,謝陌讓她指控秦念為殺母兇手,那時候她根本都沒來得及看清謝隨的表情。 而這一次,她終于將他看得清清楚楚。 這個人,這個原本應成為她的丈夫的人,可現在,卻是以一副悲天憫人的神容,平靜地凝望著她,喚她“弟妹”。 自己一直以來在腦海中想象了千萬遍的那個影像,和眼前的男人重疊在一起,卻又好像有著難以彌合的不相容之處。 就像一場大夢醒來,發現面前的現實雖然和夢境有萬分相似,卻到底還是不能俱存。 她終于從一場大夢醒來。 “弟妹,”謝隨道,“帶云子回去吧?!?/br> 說著,他竟然也不再管墓道外重林里的弓箭與刀兵,徑自背轉身去,往墓道里走了幾步。沈秋簾只能依稀看見他低下了身探看了一番,而后便背起了秦念的身子,而后一步一步,往墓中挪移去了。 黑暗瞬時就吞噬了他的身影。 “夫人,您看……”有人猶豫地開了口。 沈秋簾動了動干燥的唇,“抬上侯爺,我們回去?!?/br> *** “念念?念念!”謝隨轉過身來的一刻,臉上平靜的面具便仿佛是被沖垮了一般,眼底的焦灼顯露無遺。 秦念沒有回應他。 謝隨將韓復生的尸體搬到墻邊,匆促地說了一聲“謝謝”。 韓復生自然也不會再給他任何的回應。 謝隨背起秦念便往里走,進入了她慣常閉關的西墓室。 漆黑的墓室之中,謝隨摸索到棺床的位置,將秦念小心地放下來,而后劃亮了火石,點燃了壁燈。 秦念的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全身卻都被鮮血浸透了。 謝隨將手放在她的腿上,慢慢地往上撫按過去。 左腿一箭,右肋下一箭,左臂一箭……謝隨撕下衣角給她包扎的手穩定而干燥,一邊一遍遍地喚著她:“念念?念念……不要睡,你還不能睡……穩住真氣,我會幫你的……念念,我在這里……” 墓外大約是開始下雪了。 古墓的青黑色的石縫間,幽清的寒意一點點地滲了出來。 明明很快就要到春天了,卻為什么會這樣地冷呢? 秦念在顫抖。 她的嘴唇微微張了張,仿佛很渴一般,謝隨湊過去,卻聽見她的口中發出微弱的氣流: “大哥哥……好冷,我好冷……大哥哥……” 謝隨眼神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