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而后,她才慢慢地吐出一口鮮血。 “小鬟!” 秦念、謝隨在底艙聽見動靜,連忙趕了上來,卻見到這副情狀。謝隨立刻拔刀上前,秦念扶起小鬟,焦急地探看她的傷勢。 而那兇手穿著船工的粗衣短打,正臨風站在船頭,微微瞇了眼睛看向他們。 他手上沒有兵刃,但那掌法之狠厲,仍然令人心驚。 謝隨盯著他的手,“是你,用摧云掌殺了鐘無相?” 那人并不回答。 秦念抬頭道:“在吹金斷玉閣偷襲柳莊主的人也是他!” 謝隨的話音淡淡,手卻握緊了刀柄:“不知閣下是哪一殿的,閻羅王還是秦廣王?” 這話一出,那人的臉色終于變了。 他開了口,“謝隨不愧是謝隨?!甭曇魳O冷,沒有溫度。 “不敢不敢,只是我許多年前,不巧與摩訶殿的十殿閻王全都打過交道而已?!?/br> 那人冷冷地看著他,兩人如兩只暗中蓄力的豹子,誰也不肯在對方露破綻之前先動手。 那人忽然拿下巴點了點秦念,“那個女人,不值得?!?/br> 謝隨忍不住笑了,“你怎么連這個也管?” 那人面無笑意,“我有證據,她騙了你?!?/br> 謝隨道:“證據呢?” 那人將手探入懷中,“在這里——”陡然又擲出三支甩手箭! 謝隨長刀已出,三支甩手箭全被斬斷,落在了秦念和小鬟的身前! 那人擲出暗器的同時,自己身子向船舷外仰倒,竟似是打算跳船! 謝隨一步上前,一刀平出,一道光弧剎那劃過,那人欲躲不及,拼著身上中刀,一躍遁入了江水之中! 黎明的長江驀然濺起巨大的水花,頃刻間又歸入沉寂。 謝隨收刀入鞘,“這樣他至少不再有力氣鑿船了?!币贿呎f著一邊回來,“怎樣?” 秦念抱著小鬟,六神無主地抬起頭,“她……她的臟腑都被那一掌震碎了……” *** 長江邊的碼頭上,高千秋已等了七天。 他穿的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靛青色長衫,腰上配著一把普普通通的長劍。任誰在碼頭上看見了他,也不會想到他就是這幾年威震江湖的絕命樓的主人。 他同小鬟承諾過會來接她的,所以他來接她了。 隔著煙波浩渺,他漸漸地望見了吹金斷玉閣那艘惹眼的大船。船靠了岸,當先走下來的是一個灰白長袍的男人,在他身后便是秦大當家,秦大當家的身后,兩名船工抬著一個擔架小心地走上岸來。 高千秋一眼便看見了那擔架上人事不省的少女,就是林小鬟。 “傷她的人是誰?”高千秋道,“安可期嗎?” 秦念還沒有回答,高千秋已經看見后面的船工又抬出一具擔架,這次那擔架上蒙著白布,顯是個死人了。 高千秋看了秦念一眼,秦念點點頭后,他一把掀開那白布,便看見安可期死得透透的青灰的臉。 “你先帶小鬟回去養傷,”秦念道,“必要的話,將小船兒也叫來?!?/br> 高千秋道:“傷她的人是誰?” 他那聲音粗嘎難聽,又是執著地問同一句話,就像一把琴弦反復地刮在破碎的木琴上,令人頭痛欲裂。 秦念好像難以忍受了,“你即使問我,我也……” “是摩訶殿的人?!敝x隨卻開了口,“練過金鐘罩鐵布衫一類的童子功,使一把軟劍,身上暗器無數,還會摧云掌?!?/br> 高千秋看向他,點點頭,干巴巴地道:“知道了,謝謝?!?/br> 說完,他便從擔架上將林小鬟背了起來,對秦念道:“大當家,我帶小鬟走了?!?/br> 秦念“嗯”了一聲,好像還想說什么,高千秋卻腳底如飛,轉眼間就消失在碼頭邊的人群里。 秦念站在原地。 “你為何要告訴他?”她道,“摩訶殿中殺手三千,絕不是好惹的,便你當年不也被追殺得半死不活……” “你攔不住他的?!敝x隨安靜地道,“既攔不住他,不如多幫幫他,讓他少走些彎路,不好么?” 秦念微微垂下眼簾,咬著唇道:“我已經害了小鬟,我不想再害了他?!?/br> 謝隨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發?!靶△呤悄愕暮门笥?,我知道你心中不好受?!?/br>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仿佛往秦念心中注入了暖流。她微微仰起頭,謝隨笑了笑,輕輕地抱了抱她。 大哥哥的懷抱,安穩而和平,但抱得不緊,好像是隨時準備著要放開她。 她聽見他溫和的聲音:“但是害她的不是你,是摩訶殿的殺手。你不必空自苦?!?/br> 天色沉沉,身后是長江的濤聲,身前是萬千繁華世界。秦念的心情莫名地平復下來,好像無論多少的兇險苦惡,在他的懷抱里,全都只是溫柔的清風而已。 那你呢?她想問。 你能不能明白,許多事情,原不是你的錯,但你卻一直、一直在空自苦? 謝隨終于是放開了懷抱,秦念抬起頭,看見他眼底有深深的、她無法觸摸的悵惘。 第26章 回頭是岸(一) 兩人先回了一趟揚州,將安可期葬在了吹金斷玉閣廢墟之后的一片杏子林中。 “安可期原本也是出身世家,但因是庶出,不受主母待見,十幾歲便出來做生意了。商賈一行低賤,家里因此與他斷了關系?!敝x隨一邊說著,一邊將刻好的木頭插在了墳包前。 ——吹金斷玉閣之主,安可期仲連之墓。 “你小時候得過一次風寒,我手頭沒錢周轉買不起藥,甚至打算將刀給當了。結果在當鋪里遇見了安可期,是他出手救了你的命?!敝x隨長刀拄地,兩手搭在刀柄,整個人便懶懶散散地坐在泥土地上,好像還在和墳里的人閑閑地說著話。 秦念站在一旁,冷冷地道:“興許他就是那時候起,盯上了你的?!?/br> “興許吧?!敝x隨點頭,“但他仍然救了你的命。身在江湖,首要的便是把賬算清楚?!?/br> 秦念看了他半晌,忽然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過了片刻,她又拎著一只酒葫蘆回來,扔給了謝隨。 謝隨接下葫蘆笑道:“你連我何時想喝酒都能看出來,我真要有點怕你了?!?/br> 秦念反唇相譏:“你何時不想喝酒?” 謝隨仰頭喝了一口酒,慢慢地呼出一口氣,“他若是一心要取你我的性命,為何還要將那條密道指給我們?那密道中那么多死于非命的骸骨,他不怕我們猜測出什么嗎?” 秦念道:“商人謀國,狡兔三窟……” “什么意思?”謝隨轉頭警覺地看著她,“他本已在為朝廷——為今上效力,若還狡兔三窟……你是說……” 秦念卻咬緊了唇不再說話。 想必連她也有許多秘密,不能說與他知道的。他凝注著她,他真想將她看穿啊,可是到最后,他還是只能默默地飲下一口酒。 “我們該去延陵了?!?/br> 酒喝完后,葫蘆扔在了墳頭,晃了幾晃。 “看在你差點害死我和念念的份上,就不給你留一口了?!敝x隨朝那墳頭擺了擺手,就此離去了。 秦念跟在他身后,終于還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昔日富可敵國的武林巨商,死后也不過是在這杏子林中,木片上掛了一只酒葫蘆而已。 *** 兩人從陸路去延陵,花費了三四日的時間,待趕到時,卻正正是正月十五。 謝隨帶著秦念在西街的一家客棧住下。二樓最大的客房,有一個花枝纏繞、簾帷輕卷的小廳,推開窗便可看見西街對面那門前立了兩座威嚴石獅子的恢宏宅邸,那就是延陵侯府。 秦念在窗前站了片刻,慢慢地道:“你從小便是在這里長大的?” 謝隨笑笑,“是啊,羨慕我吧?” 秦念搖搖頭,“不羨慕?!庇洲D頭看向他,“你打算何時去見他們?” 謝隨將包袱扔在床上,道:“你看見侯府門口的紅燈籠了嗎?” 紅燈籠?秦念一怔,當真看見那侯府門口掛著一對紅燈籠,府內也隱約可見處處都是喜慶的紅色。 “傻瓜,要過上元節啦?!敝x隨笑道,“團團圓圓的上元節,我這時候過去,不是平白找他們的晦氣嗎?” 他的笑容爽朗干凈,好像一絲破綻也沒有。 秦念默了默,道:“他們過他們的,我們也可以過我們的?!?/br> 這回,卻是謝隨怔住了。 他漸漸斂了笑容,走上前去將窗戶合上,道:“我去買點酒菜,我怕再晚些,所有人都過節去,我們就吃不上飯了?!?/br> “嗯?!鼻啬罹故且馔獾毓皂?,“我等你回來?!?/br> 謝隨頓了一頓,低頭,卻正對上她那雙認真的眼睛。 謝隨這一輩子,自以為有家人、有朋友,可是其實,家人早已離去,朋友都是假的,真正愿意等他的人,只有眼前這個認真的女孩。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覺得這樣就足夠了,什么廟堂江湖、什么恩怨榮辱,他都盡可以忘記掉,只要她還愿意等他。 可是一瞬過后,他就立刻清醒了過來。 “好啊?!彼敛辉谝獾匦Φ?,“等我啊,我們晚上一起過個節?!?/br> 秦念安靜地點了點頭。謝隨一把抓起長刀便出門而去,幾乎是不敢再看她一眼。 *** 果然如謝隨所料,菜市里早已沒有幾個做生意的了,他好不容易才買到了二斤牛rou,并五斤黃酒,心想沒法子,只能跟客棧借廚房一用了。 回來時他繞了點遠路,黃昏時分,他一手提著牛rou,一手提著黃酒,立在了延陵侯府的佛堂的屋脊上。 俯瞰下方,是個四四方方的院落,坐南朝北的那間是主堂,供著如來,他腳下的是左廂房,供著地藏,他對面的是右廂房,供著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