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翠衣女子驚魂未定地喘著氣:“乖乖,若不是我險些被刺死,你是不是還不打算見我?” 謝隨沉聲道:“我方才并未看見你?!闭f著,長刀往前一格,內力激蕩迫得黑衣人后退幾步,后者又看了他一眼,當即轉身離去。 “哎喲我的乖乖,可把我給嚇死啦!”翠衣女子見危險已過,索性大哭起來。 謝隨嘆口氣,“柳莊主,你怎會到江南來的?” 這時候安可期叫出了聲:“我說柳大莊主,謝大公子,你們倆能換個地兒敘舊么?這船已沉了一半啦!” *** 柳綿綿隨兩人回到吹金斷玉閣,連灌了好幾杯熱茶才終于穩下心神。 “你也知道,咱白骨山莊專事搜集江湖情報,為免無事生非,才特意把山莊移到人跡罕至的大漠里去,叫人尋也尋不來?!绷d綿生得俏麗柔美,一副江南女子的溫婉模樣,然而話一出口,卻是大漠人的豪獷,“可是這一回,有一個情報干系重大,老娘我不得不親自下一趟江南來查訪,天曉得怎么就被人盯上了……乖乖,老娘我可是天下第一情報組織的頭頭,卻連是誰在追殺我都搞不清楚!” 安可期皺了皺眉,“綿綿,你這口粗話,可得改一改?!?/br> 柳綿綿平平道:“關你屁事?!?/br> 謝隨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案,將脫線的兩人拉了回來,“那是什么樣的情報?” 柳綿綿兩手一攤,“這我可不能說,這是秘密?!?/br> 謝隨沒有看她,他看著虛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是啊,是人都有秘密?!?/br> 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內室去了。 柳綿綿與安可期面面相覷。 “你覺不覺得,多年不見,他變得十分奇怪?” 安可期搖搖手,“不,他是去了一趟紅崖寨才變奇怪的?!?/br> “紅崖寨?”柳綿綿微微瞇起眼,“就是你之前讓我查的那個……啊,還是那個小妮子?!?/br> 安可期鄭重地點點頭,“還是那個小妮子?!?/br> *** 吹金斷玉閣樓宇重疊,安排給謝隨的房間在柳林深處,是幢珠光寶氣的小樓,配了兩三名紅紅綠綠的侍女,處處透著安可期俗不可耐的品味。謝隨走進門,侍女便迎上前,他揮揮手讓她們退下,自己上樓去。 走了幾級臺階,忽而停步,看向廳堂正中的那幅畫。原先掛的是一幅什么畫他已忘了,但總之不會是眼前的這一幅—— 《江山樓閣圖》。 謝隨重重地皺了眉。他自己作的畫,不用近瞧他都知道,而況他不愿意近瞧。他徑自三兩步上了二樓。 二樓他的臥房之中,有一張華美的大床。 床上是空的,床下卻坐了一人,扶著肩膀,低著頭,輕輕地喘息著。 鮮血從她的左肩上漫出來,流出她的指縫,一滴滴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一把鑲了寶石的彎刀扔在她身前半尺之處,刀刃上還沾著血。 謝隨腦中便是“嗡”地一響:“你怎么回事?” 秦念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卻忽然頭一歪,竟然真就這樣暈了過去。 第11章 分明夢見(一) 秦念剛開始練刀的時候,很是吃了些苦頭。 為了練好身體,每日天還未亮,謝隨就帶著她去十幾里遠的山頂上汲水。謝隨挑兩只大桶,秦念挑兩只小桶,兩人踩著小溪中的石頭回來,一邊走路還一邊唱歌,往往這樣一趟摔上三五回都不算事兒。白天里謝隨會教她一些使刀的動作,她年紀太幼,身形太小,那把彎刀她只舉上一會兒就胳膊酸疼了,但只要謝隨不開口,她便會一直一直地練下去。若是謝隨出門有事去了,她就在院子里頭頂著碗盆扎馬步,可以堅持很久很久;但每到謝隨回來時,她卻會忘記自己頭上還頂著東西,歡天喜地地跑出去迎接,“嘩啦——”就這樣不知碎了多少只碗。 謝隨是個很嚴厲的師父,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訓練過來的,十幾二十歲的年紀,他自己都還沒有成人,也不覺得女孩子就需要什么特殊的照顧。直到有一天,秦念貨真價實地受了傷。 那天他們練習劈砍,謝隨恰被朋友叫了出去,想起后院的柴還沒有劈,便隨口說,讓秦念就用這刀法,把柴都劈好。 那是一位久違的朋友。謝隨興致上來,吃了好飯,喝了好酒,直到半夜才搖搖晃晃地回到家。走到院門口了,想起來這副樣子不好讓念念瞧見,特意繞半圈走了后門,結果一推開門,就看見秦念倒在地上,身前全是鮮血。 大晚上的,月光暗淡,他還沒看得清楚,就一下子跌坐在地。冷風一吹,酒全醒了。 后來他給秦念包扎時,手都在發抖,腦子里亂哄哄的,像是有一萬只手在亂刨,一定要從他腦中刨出什么才罷休。秦念醒來之后卻一直很安靜,她愈是安靜他就愈是慌張,他想,這種時候,他總是應該道歉的吧?可他卻偏偏說不出口,偏偏說不出口…… “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鼻啬顓s忽然開口,聲音里透著悶悶的難受,“大哥哥,你不要生氣,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br> *** “你在想什么?”一個冷冷的聲音截斷了謝隨的回憶。 謝隨猛地醒過神,見床上的秦念已經醒來,深黑的眼眸直白地盯著他瞧。 謝隨嘆了口氣,實話實說道:“在想你小時候,不知比如今可愛多少倍?!?/br> 秦念不說話了。 謝隨給她掖了掖被角,“還困不困,是要繼續休息,還是起來吃些東西?” 秦念搖搖頭,“是你將我放床上來的?” “還說呢,明明有床,為什么躺地上?”謝隨笑道。 “有血,臟?!鼻啬畹吐暤?,“誰曉得你朋友會不會嫌棄?!?/br> 謝隨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很輕微的一下,只要不仔細分析,很快就能忘記了。 “他怎么會嫌棄你?!敝x隨又笑起來,“他喜歡你還來不及?!?/br> 秦念看了他一眼。 謝隨復正色:“說起來,你為什么會來揚州?還弄成這副樣子,知不知道我看了多擔心?” 秦念平平地道:“來還債?!?/br> 謝隨一愣,“什么?” “我打聽到了,那箱子是絕命樓的,所以去絕命樓還債。之前過來踩了下點,順便把你廳上那幅畫給換了?!闭f到這里她皺了皺眉,“原先掛的都是什么東西?!?/br> 謝隨這時候想起來了,原先掛的那是一幅春宮。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謝隨干咳兩聲,“你一個人去絕命樓,還要不要命了?” “也沒要我的命啊?!鼻啬畈灰詾槿?,“高樓主很生氣,但最后他說,這筆賬總歸要跟吹金斷玉閣算,所以砍我兩下就完事了。我又想到吹金斷玉閣的老板是你朋友,所以過來提醒你一聲?!?/br> 謝隨呆呆地看著她。片刻之后,他猶疑地道:“我今日在瘦西湖,好像見到你……” “嗯?”秦念看向他,“是嗎?你也在那里——做什么?” 謝隨頓了頓,“喝酒?!?/br> 秦念微微地笑了,聲音略微發?。骸皳P州酒好,女人也很好吧?!?/br> 謝隨站起身,“你是不是該喝些水?”他去倒了一杯熱茶再走回來,卻見秦念已經閉上眼睛,再度睡去了。 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臉色蒼白,顯是十分疲倦了。 謝隨將茶杯輕輕地放在床頭,自己也慢慢地坐下來。頭仍舊很痛,方才看到秦念倒地一瞬的暈眩記憶還殘留著,讓他無法安然去思考其他事情。 “傻瓜?!彼麌@口氣,伸出手去給她捋了捋鬢發,女子的耳根上有一顆痣,他忍不住輕悄悄摸了摸。 他自己是個傻瓜,他養出來的小女孩,結果也是個傻瓜。 *** 安可期聽聞秦念大駕光臨,早就在前院里置辦了一大桌酒席,專給她接風。 謝隨帶著秦念過來的時候,很是不快:“你怎么從沒給我接風過?” 安可期回敬他一聲“嘁”,轉頭又對秦念滿臉堆笑道:“小姑娘快來快來,我給你介紹,這些全都是淮揚最好吃的名菜!” “噢,謝謝安老板?!鼻啬畹?。 她的容色很平淡,即使對著武林豪富,表情也全無一點變化。安可期端起酒杯打量了她半天,忽而默默地笑了一下。 柳綿綿也在席上,一身輕飄飄的軟紅衫子,眉眼幽幽帶笑,“這回可算見上了,謝隨,你一個臭大叔養個這么好看的小姑娘,忒不地道?!?/br> 謝隨摸摸鼻子,直接忽略了其他損話:“我知道我知道,我家念念最好看了?!?/br> 柳綿綿又熱情地招呼秦念:“念念過來過來,陪jiejie坐一塊兒!” 秦念走過去,她便立刻拉著秦念的手:“怎么受欺負啦是不是?jiejie跟你說,謝隨這人不靠譜,誰欺負你你得告訴jiejie,jiejie去給你出氣!” “絕命樓?!鼻啬畹?。 柳綿綿一愣,“絕命樓?” 謝隨咳嗽兩聲,“吃吧,念念都餓半天了?!?/br> 這一晚謝隨喝得不多,秦念有傷也沾不得酒,倒是安可期和柳綿綿兩人對飲喝了個昏天黑地。柳綿綿一喝醉了,便一點矜持都不顧,大喇喇地跟安可期談些男女之事,謝隨便只能不停地給秦念夾菜。 “我不吃這個?!鼻啬钚÷曊f著,又一筷子給他夾了回去。 “你不吃我更不吃?!敝x隨苦了臉。 秦念看著他悄聲道:“這是你朋友請客,你得給人家面子?!?/br> 謝隨道:“你小時候分明什么都吃?!?/br> “那是小時候!”秦念道,“還說呢,你當是喂豬啊什么都給我吃……” “謝季子!”安可期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我吹金斷玉閣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你還不吃,我當真拿去喂豬了!” 謝隨靜了靜,轉頭看向這一片華燈流彩的院落。江湖人的財富朝夕散聚,他知道他朋友心中不好過。無論是誰,收到絕命樓的帖子,都不會好過的。 “你今日見到高樓主了?”安可期轉頭就問秦念。 謝隨眉梢微動,正想代秦念回答,秦念卻停下筷子,端端正正答道:“我去了,但他不讓我代貴閣受過?!?/br> 安可期“嘿”了一聲,“一兩一命,一百兩就是一百條命。你只有一條命,當然代替不了一百條?!?/br> 秦念客氣地笑了一笑。謝隨執起酒杯,默默地端詳著此刻的秦念。 “無論如何,只要將一百兩黃金還給他,不就行了?”秦念道,“安老板家大業大,難道還拿不出一百兩黃金?” 安可期道:“小姑娘,這世上許多事情,可不是只要有錢就能行的?!?/br> “是嗎?”秦念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有錢還不行的?” 安可期轉頭,“這個嘛,你盡可以問問謝隨?!?/br> 秦念笑了,當真轉頭問謝隨:“你很有錢嗎?” 謝隨輕聲道:“至少我能養得起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