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柏十七素行不良,明知趙子恒瞞著她帶周王一路南下,也不好緊抓著不放,只能鄭重問道:“那就容我多一句話,周王殿下……在江南沒什么仇人吧?” 趙子恒怪叫:“堂兄從來沒在江南露過面兒,哪里來的仇人?” “那我就放心了?!卑厥叩溃骸巴饷嬲f書的都愛聳人聽聞,位高權重者動不動就能招來一波暗殺,你也知道我膽子小,更惜命,不想莫名其妙惹禍上身?!彼龀鰝€畏縮模樣,趙子恒恨不得揍她一頓:“你膽???” “你若是膽小,這世上恐怕膽子大的也沒幾個!” 柏十七:“你那是高看我了!” 趙無咎笑意掩飾不住,心想若是膽小的知道皇子親臨,一路之上多有冒犯,恐怕早就跪下不住叩頭求饒了,讓柏十七向他叩頭求饒,真心惶恐于他的身份,無異于癡人說夢。 趙子恒一副牙痛忍不了的模樣:“行了行了啊,酸話你也甭多說,我不就是沒告之你堂兄的身份嘛,你還跟著喊了多少日子堂兄?既然連兄弟都相稱過了,這會兒裝膽小也過了啊?!?/br> 柏十七泄氣似的朝后一癱,露出一副無賴模樣:“你們別用冒認皇親要殺頭一事來嚇唬我,小心我隱瞞黃老頭的下落?!?/br> 黃老頭最不耐煩與有權有勢之人打交道,嫌權勢熏人,若是聽說求醫者有身份高貴,寧可跑了也不肯治病,他常年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有錢有勢之人既不缺大夫醫治,更不缺人參鹿茸之類的大補之物,最可憐便是尋常老百姓,缺醫少藥沒有銀子看病,要多可憐有多可憐?!?/br> 站在人文主義立場,柏十七對黃老頭眾生平等不分貴賤的心態還是有幾分佩服的;但是作為漕幫合格的少幫主,手底下養著數千張嘴嗷嗷等著吃飯,對于黃老頭這種論調不敢茍同,不能將個人技能利益最大化,他躲在哪座山上啃野菜根都不為過! 趙子恒眼前一亮:“找到黃老先生了?” “人倒是找到了?!卑厥咂鹕碚驹谮w無咎輪椅前面,兩手撐著輪椅兩邊的扶手,傾身與趙無咎對視:“可惜黃老頭有個臭毛病,最不喜歡為權貴服務,偏偏周王殿下的身份……” 趙無咎注視著她漆黑的眼珠,兩人離的極近,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多曖昧,他忽的笑了:“什么周王殿下?我不是你堂兄嗎?” “不好不好?!卑厥咦畈荒蜔┠切┏粢幘?,可是知道趙無咎的身份之后再稱他為堂兄有掉腦袋的危險:“這個稱呼我聽著瘆的慌,換個稱呼吧?” “趙大哥如何?”周王殿下親自與她商議。 柏十七直起身,催促趙子恒:“趕緊收拾行李跑路吧,再晚我爹就要回來了!趙大哥,您說是吧?” 柏震霆原來以為柏十七知道了趙無咎的真實身份,也會遠著周王,沒想到她不但沒有遠離,竟然還輕輕松松拐帶了周王跟趙子恒跑了。 “……少幫主去哪了?” 柏家一眾下仆跪在柏震霆腳下,說不出個緣由,被迫承受著幫主的怒火,只差瑟瑟發抖了。 丘云平看帳看的頭暈眼花,好不容易出關,聽說柏十七拐了趙子恒兄弟倆跑了,頭一個念頭便是:宋四娘子怎么辦? 少幫主才娶了美妾回家,把人丟在家里自己個跑出去了,也不知道柏府的下人們如何輕慢四娘子? 他頂著黑眼圈去向柏震霆匯報工作,還擺出一副關心的架勢:“少幫主可是遇上了急難之事?我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可總也是個男子,幫主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盡管開口?!逼┤纭矒嵘賻椭鞯拿梨惣值幕顑?。 柏震霆不知丘云平一早就惦記著柏十七的墻角,如果不是礙于收留之恩,說不定早就開挖,還當他是真心記掛著柏十七,更加堅定了讓丘云平進家門的打算,難得慈愛一回:“你是個好孩子,十七脾氣暴烈了些,往后你可得好生勸導著些?!?/br> 丘云平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幫主難道瞧出端倪了? 第37章 江南水運發達, 柏家后門口就設有小碼頭, 幾人坐上烏篷船,連個駕船的仆役都不用, 柏十七坐在船尾撐船,頭上罩了個斗笠, 蓑衣披起來,行動緩慢, 不抬頭活脫脫是個老艄公。 趙無咎兄弟倆連同舒長風一起坐在艙內, 簾子放了下來,狹小的艙內一股子潮濕的水氣, 烏篷船順水而行,來往舟子都被柏十七一根竹篙輕巧避過, 果真是撐船的一把好手。 趙子恒頑心大起, 揚聲道:“十七, 要不要我來幫你撐?” 柏十七壓著斗笠笑罵:“你是想我們大家都掉河里喂王八嗎?還是老實坐你的船吧?!?/br> 水鄉自有水鄉的便利,小小舟子載著幾人行了兩日,沿途在鎮子里靠岸住宿吃飯, 都被柏十七安排的妥妥貼貼,儼然一名老江湖,到了第三日上頭,便到了吳鎮。 柏十七將船系在鎮上小小的碼頭上, 招呼幾人上岸:“聽來報信的說, 黃老頭就在這鎮外山上的一處道觀里, 不過他不待見權貴, 恐怕要委屈幾位換身衣裳了?!?/br> 趙無咎生的穩重威嚴,舒長風收拾收拾也能見人,唯獨趙子恒被她嫌棄了:“你這副輕佻樣子最招黃老頭厭惡,要不你就留在鎮上吧?” 趙子恒嚷嚷道:“本就是陪著堂兄前來江南治腿的,怎能跟堂兄分開片刻?” 柏十七上下打量:“那你就扮個小廝吧?” 鎮上成衣店里的衣服自然及不上眾人身上所穿之面料精良,換裝之后趙無咎瞧起來也不似尋常人,柏十七圍著他轉了幾圈,便替他捏造了一個新身份。 他們一行人沿著鎮上人家的指點一路上山,到得道觀已是下午,守門的道僮見到幾人還當尋常香客,由得幾人進得三清觀,在三清殿里拜過了三清道祖,便繞過文昌殿直奔后面。 柏十七逮著個道僮問:“聽說你們這里住著位大夫?我不遠萬里特來求醫,還請引薦!”順手便塞了十兩銀子過去。 其余人等皆低頭聽她胡吹大氣——兩三日水路便是不遠萬里,忒也夸張! 小道僮驚訝于她的消息靈通,拿了銀子便引了二人直往道觀深處一處院子過去,到得門口便聞到一股藥味,他往后一縮:“大夫便住在此處!” 柏十七推開院門,大笑道:“黃老頭——” 院門大敞,晾藥的架子上曬滿了草藥,有名身著半舊布袍的年輕男子正站在一旁檢視藥材,被突然出現的柏十七驚到,隨即便笑起來,語氣里有著顯而易見的喜悅:“十七,你怎么來了?” “朱大哥,你不是前年就已經出師了嗎?” 朱瘦梅乃是黃友碧唯一的弟子,早就在外面獨自行醫,還真沒想到他能出現在吳鎮。 他生就一副清秀的面孔,又是個溫雅謙和的脾性,做大夫久了更是淡泊平和,乍然見到柏十七卻心情極好,快步迎了過來,站在她面前細細打量:“我出師了就不能回來服侍師傅了?”他比柏十七高了大半個腦袋,低頭在她腦袋上揉了一把,關切的問:“你是不是又淘氣了?哪里傷著了” 柏十七站在他面前笑嘻嘻的沒正形:“朱大哥你不能盼我點好???”眼珠子在院里巡梭:“黃老頭呢?” 朱瘦梅打趣道:“師傅要是聽到你找他,說不定早藏起來了?!彼纯刺焐骸斑@會兒他老人家還在山上采藥呢?!?/br> 柏十七一聽此言,立時朝著門口招手:“趕緊進來,把院門關起來?!?/br> 舒長風推了趙無咎進來,趙子恒回身關上院門,柏十七向幾個介紹:“這位趙大哥……是浙江漕幫底下的分舵主,腿受傷許久,想找黃老頭給瞧瞧?!?/br> 趙無咎臨上山之時,柏十七還將他的頭發弄亂了一些,加之出門之后他便未曾再修面,下巴新起的胡茬青黑一片,身著粗布長衫,倒有了幾分江湖人物的粗豪落拓。 他向朱瘦梅拱手見禮,朱瘦梅素知柏家交游廣闊,單五省漕幫以及與漕幫有生意往來的客商數目便很是嚇人,倒也信了柏十七的話,與趙無咎回禮,進屋斟了茶出來與眾人吃,依舊與柏十七談些別后事宜。 柏十七天生言語爽利,日子又過的跌宕起伏,逗的朱瘦梅笑意滿面,趙子恒有種“好兄弟被人搶了”的錯覺,有心插話,可他如今扮著趙無咎的長隨,只能站在一邊裝啞巴,還悄悄瞪了朱瘦梅好幾眼。 朱瘦梅五感敏銳,卻假作不見,直等到太陽西斜,穿著件舊道袍扎著綁腿頭發篷亂的黃友碧終于回來了。 他方推開院門,柏十七已經跳起來過去抓住了他的胳膊:“黃老頭,可找到你了!” 黃友碧被嚇了一大跳,都不必定睛瞧便知道誰來了,在她額頭敲了個爆栗,沒好氣道:“說吧,你又想禍害我什么好藥材?” 朱瘦梅含笑上前接過他身后裝滿藥草的背簍,任由柏十七拖著黃友碧到得趙無咎面前,氣呼呼道:“喏,你不是專喜歡治疑難雜癥嗎?我給你送個醫案過來,浙江漕幫的兄弟,可別再糟踐我一片好心了!” 黃友碧年約五旬,須發摻了霜色,膚色呈現出一種長久被暴曬之后形成的暗褐色,手長腳長,頭發隨便用木簪子挽著,如果換身粗布麻衣再扛個鋤頭,這身形貌說是田間老農都有人信,唯獨一雙睿智的眸子頗為不同。 他蹲下身摸摸趙無咎的雙腿,便開始脫靴…… ******** 天色漸黯,朱瘦梅接過道僮籃子里送來的飯菜擺在外面石桌上,無奈嘆氣:“都是你招的,師傅只要忙起來連飯也不肯好好吃,現在怎么辦?” 柏十七翹腳坐著,心不在焉盯著房間里亮起來的燈光:“……要不我端過去喂?” 朱瘦梅被她逗樂了:“還是你先吃吧?!?/br> 趙子恒與舒長風趴在門口張望,被柏十七一邊一個拖了過來:“黃老頭問診不喜歡人家打攪?!?/br> 黃友碧有很多怪癖,比如問診總忌家屬在一旁走來走去,問東問西,沒事兒就愛往深山老林子里鉆,或者背個藥箱做鈴醫,走村串鎮,不是寄居在道觀就是廟宇,時常窮的叮當響,身上銅板都沒幾個。 他從年輕時代就開始行醫,如今已經名滿江南,不知道醫治了多少疑難雜癥,有不少江南富商愿意資助他開醫館,或延請他做府醫,都被他拒絕了,便是賺了豐厚的診金,轉頭也救濟了窮人,天生一把散財的好手。 趙子恒與舒長風心神不定,坐在外面心里跟貓抓似的,若非柏十七攔著,早闖進去了。 等到黃友碧問診完畢,出來洗手吃飯,已經是月上中天。 柏十七見他神色凝重,連嘻笑之色也收了起來,很是擔心:“趙舵主的腿能治好吧?” 黃友碧埋頭扒飯:“有幾分把握,但也不敢保證?!庇诓“Y上他一向比較謹慎,輕易不會打包票說能治好。 京里御醫用盡了渾身解術,都沒能讓趙無咎的腿有一丁點感覺,他此次南下心中也存著一點微渺的希望,但理智又告訴他這是在做無用功,因此“有幾分把握”于他已然是好消息了。 他微微一笑:“我這腿已經請過許多大夫,嘗試過許多方法,都沒什么效果,成與不成老先生盡管一試,無論什么樣的治療我都盡可配合,您老不必擔心?!?/br> 黃友碧見過不少病人,大夫都還沒有放棄,病家就已經放棄了,眼前男子目光堅韌,但看那腿上刻骨傷痕,當初應是傷的很重,他居然也能熬過來,可見此人心智非同一般,他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勉力一試?!?/br> 柏十七拍掌道:“我小時候腿斷了不也是您老人家治好的,想來趙舵主的傷您也必能治好,從明日起不如我們進山獵些兔子野雞之類的改善改善伙食?” 道觀里送來的菜味道著實不錯,就是寡淡的慌。 黃友碧恨不得拿筷子敲她的腦袋:“說吧,你這次不會是又闖了什么禍,跑出來躲災了吧?” 柏十七一臉的被冤枉:“我是那樣的人嗎?” “是啊?!秉S友碧一點也不給她面子,還對柏震霆表示幸災樂禍:“你打小什么毛病老夫不知道?小時候淘氣斷了腿都不老實,還要哄了瘦梅背著你去河里撈魚,兩個人差點被水沖走,泡成落湯雞回來,生病都不耽誤你闖禍的,長大了還能有乖的時候?” 想起那時候喝過的苦不堪言的藥湯子,柏十七總覺得飯里都有一股藥味兒,對黃友碧也不客氣起來:“如果不是朱大哥翻方子,誰知道您老恨不得往我湯藥里加二斤黃蓮,這是醫者之道嗎?” 朱瘦梅居中調停:“您二位別吵了,飯菜要涼了!” 柏十七朝黃友碧做了個鬼臉:“瞧在朱大哥面上,我不跟糊涂的老人家一般見識!” 黃友碧敲她的腦袋:“也就瘦梅寵著你,不然當心老頭子把你趕出去!” 兩人低頭各自扒飯,飯后卻因為床鋪問題又發生了矛盾。 院子里總共有三間屋子,黃友碧居中,平日朱瘦梅睡在左廂,右廂放置些草藥,卻也放著張床,今日便權當作客房,卻也擠不下四個人。 況且一聽說柏十七跟趙無咎等人擠住在一起,黃友碧師徒的臉都綠了,齊齊反對。 黃友碧的理由是:“你打小睡相不好,右廂房總共一張床,你也不怕自己去睡,把別人全都踢下來?” 朱瘦梅說話就溫和多了:“趙兄弟腿上還有傷,也不好太擠,不如你來我房里睡?”他后半句“我去師傅房里打地鋪”還沒說出來,趙無咎就態度很堅決的反對:“既然十七睡相不好,也不能去打攪朱兄弟?!?/br> 聽起來倒都是無可辯駁,柏十七抱著腦袋想靜靜:“要不我去三清殿守夜得了?省得你們吵吵!” 第38章 月光照在三清殿上, 小道僮在側殿里打盹。 朱瘦梅躺在黃友碧房里的榻上,睜著眼睛瞪著房梁,里屋師傅的鼾聲如潮汐般有起有伏, 他的心情也隨著鼾聲而起起伏伏。 今晚爭執不下,最后黃友碧拍板,讓柏十七住到朱瘦梅房里去, 趙子恒還說:“我們三人擠一間, 十七一個人住一章, 這也太不公平了吧?”殷勤詢問:“十七, 不如我們倆住一起吧?”被趙無咎在肩膀上狠拍了一記:“讓你睡哪就睡哪, 廢話恁多!” 趙子恒很委屈, 不過他的委屈無人理。 朱瘦梅心里存了事兒, 這張小榻是平日師傅坐臥用的, 他連腿都伸不開,只能半屈著,就更加睡不著了。 外面霜白的月色映照在窗戶上, 他不由自主就想起小時候的事情。 朱瘦梅小時候是個孤兒,從小就被個老乞丐收養, 磕磕絆絆活到將將能自己提著打狗棍乞討, 老乞丐就在那年冬天過世了,留下他也差點沒熬過那個冬天——多虧黃友碧行醫歸來,路過那座破廟, 發現了高燒不退的他, 才救了他一條小命。 此后黃友碧身邊便多了個連名兒也沒有的瘦弱小藥僮, 后來的名字還是救了朱家鎮上的秀才公,那位秀才公得知他的身世慎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