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待在雨來鎮天天盼望未婚妻消息的坤叔,吃了無數的苦頭,終于靠著一己之力蓋起了氣派的兩層木樓,然而,它沒有等來女主人,等來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 悲痛欲絕后,坤叔被迫接受了現實。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以及一年又一年地單身。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什么,雖不忍心,但還是好心提醒他,別等啦,飛上高枝當鳳凰去了,不會回來的了。 坤叔什么都沒有說。 許遠航十六歲那年,他爸爸自殺離世,莫青如帶著他回到雨來鎮,回到了那座原本屬于她的小木屋,歇斯底里哭訴自己的不幸,坤叔的心又軟了,忍下所有的屈辱,答應以后會照顧他們母子。 可悲的是,就在許遠航名字出現在坤叔家戶口本上的第二天,莫青如就帶著許宏安留給她和兒子的錢跑了,從此再無蹤影。 許遠航就這樣被她遺棄在坤叔家。 他經歷了喪父之痛,又和跳臺永別,墜入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光陰中。自暴自棄,抽煙,酗酒,到處不要命地找人打架,每次他爛醉如泥,或滿身傷躺在某個角落或荒山野嶺時,坤叔總有辦法把他找到。 坤叔從來都不跟他說什么大道理,只是一次次地找到他,把他背回家,給他做飯,沉默地做自己的木工。 許遠航在雨來鎮生活了三個月就離開了,輾轉到了棉城,成年后擁有了獨立的戶口本,戶主是他,家庭成員也是他,他再沒有回來過,但也沒和坤叔斷了聯系。 “咳咳……” 壓抑的咳嗽聲打斷了許遠航的沉思,他深呼出一口氣,剛好這時坤叔轉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又摘下老花鏡,面上出現難掩的歡喜之色,步履蹣跚地扶著墻出來。 許遠航疾步走過去,扶住他。 坤叔握著他手臂,像是在確認什么,驚喜地問:“怎么突然回來了?” 許遠航扶他進屋,等他坐定后,才啞聲問:“前兩天電話里怎么不說?” 這一問,坤叔就知道受傷的事沒瞞住他:“咳!又不是什么大事,好得差不多了?!?/br> “沒吃飯吧?我去給你做?!?/br> 許遠航按住他,輕咬牙齒隱忍情緒:“你坐著,我去做?!?/br> 晚飯吃得很簡單,許遠航炒了一盤臘rou,煎了四個雞蛋,再下一鍋面條,就這樣對付過去了。 坤叔需要臥床靜養,等他洗完澡回房休息后,許遠航也隨便洗了個澡,沒帶換洗衣物,擦干身體后就原樣穿了回去,好在山里氣溫低,沒出什么汗。 他的房間在二樓。 里面還維持著他當初離去時的樣子,應該是經常打掃,整潔干凈,連柜子里的被褥也沒有潮濕味。 許遠航在床上躺了下來,雙手枕在腦后,安靜地聽著窗外的風一陣陣吹過,不知過了多久,漸漸來了睡意,他偏頭入睡。 糾纏他無數個夜晚的噩夢又重現。 一道人影從高樓上直直墜落,他發了瘋般沖上去,結果卻一腳踩空,跌回現實。 許遠航冷汗涔涔地靠坐在床頭,汗濕的短發凌亂垂在額前,他大口喘息,像瀕臨死亡的溺水者。 許久后。 許遠航平復好情緒,走到窗邊,推開木窗。 月光輕柔地撒了進來,在他身上鍍了一層銀光。 不像被燈光點綴的繁華都市,山里的夜空清凈明朗,甚至還能看到玉帶似的銀河,仿佛只要抬起手,就能摘到一粒星辰。 許遠航倚窗而立,任山風吹,任月光照,側臉線條冷硬,漆黑眼底凝著光。 直到樓下的老式時鐘敲了十下,一張清麗面容忽然闖入他腦中,心口也跟著泛起一絲柔軟。 今晚,不知道她有沒有來他家? 許遠航幽幽嘆出一口氣,發現自己有點想她。 不只是有點。 很想,很想。 許遠航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他想拍張星空的照片發給她,但山里信號不好,手機像素也差,拍出來一團黑,索性作罷。 許遠航抬頭看向天邊的圓月,在皎皎月光下,遙祝她晚安。 希望這漫山遍野的風,能把他的問候帶入她夢境。 希望有一天,他能帶她來這里,看璀璨銀河和滿天星光。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夜越深,月越亮。 整座小鎮只有一格窗戶透著晶瑩的燈光,也只有一個人對月無眠。 許遠航直到快天亮時分才枕著雞鳴聲睡去,睡得不深,眉心疊著淺淺的褶皺,裹著植物清香的山風從窗外吹進來,素色窗簾上葉影交織,陽光盈滿了整個房間,籠罩著床上那副年輕又漂亮的身體。 聽到“?!钡囊宦?,許遠航翻了個身,伸出手去四處摸手機,又是一“?!?,迷迷糊糊間,他辨認出聲音是從床頭桌的抽屜傳來的,拉開抽屜一看,瞬間睡意全無。 他怔怔地看著里面放著的唯一一樣東西。 那是一部三年前市面上最新款式,最高配置的牌子手機,價格是他現在用的手機的十倍,可惜并未得到好好對待,邊角磨損嚴重,屏幕也碎了大半。 許遠航記得自己當初離開時,將它隨意丟在了鎮口站點旁的垃圾桶里,那么,它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兒?而且這么久過去了,居然沒停機。 想都不用想答案就出來了。 是坤叔把它從垃圾桶撿了回來,并且續費至今。 剛剛響起的信息提示音,便是來了提醒月結扣費的信息。 許遠航解鎖屏幕,信息欄和微信顯示的未讀信息高達999+,還有許多通未接電話,即使不點開,他也知道它們來自哪里。 來自他那亦父亦友的教練,來自他那些朝夕相處,并肩奮戰的隊友、伙伴們,來自……他的過去。 它們并不屬于現在的他。 許遠航把手機放回抽屜,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后,才穿上外套下樓。 每節木樓梯上都落著光亮,踏上去卻有一種老舊喑沉的質感。 坤叔一大早就醒來了,此時正在工作間忙碌,他弓著背,手里按著刨子,平緩又規律地推著,許遠航大步走進去,不是說了讓你好好躺床上休息,怎么又起來了?活兒,活兒是能做完的嗎?身體是你自己的,你不愛惜誰替你愛惜? 他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 他發現坤叔,真的老了。 兩鬢的頭發都白了,以前笑起來才會出現的皺紋,現在一層又一層堆在眼角。 無端刺眼。 “小遠,你起來了?!崩な逋O聞幼?,目光慈祥地看著他,深深的褶子里翻出一縷笑意,“餓了吧,早餐在鍋里,還熱乎著呢?!?/br> 見許遠航盯著自己不說話,他拍掉手上的木屑:“不弄了不弄了,這不耽誤了好幾天,客人在催……” 許遠航撇開視線,生硬地說:“待會我幫你弄?!?/br> 相依為命的那三個月里,他常??蠢な逡惶焯觳粎捚錈┑嘏倌绢^、做家具,不會也看會了。 坤叔愣了幾秒,又笑了:“哎,好?!?/br> 吃完早餐,許遠航先帶坤叔去了一趟鎮衛生院,他本來打算去縣醫院的,可考慮到路程太遠,坤叔又傷了腰不便久坐,所以就放棄了。 衛生院不僅醫療水平低下,設備也很落后,連拍個片子的條件都沒有,許遠航只好讓醫生幫忙簡單檢查了一下,開了幾服藥,就把坤叔帶回去了。 坤叔吃了藥在房里休息,許遠航又跑去鎮上,到藥店買了兩盒膏藥和一些營養品,又買了一張竹躺椅,順便把菜和換洗衣物也購齊了,到家一一歸置好。 坤叔只是閉目養神,聽到動靜就走出來了。 許遠航把竹躺椅搬進工作間,靠墻放好,扶著坤叔躺在上面,在他的指導下,開始刨木頭。 漸漸上手后,坤叔就不怎么說話了,許遠航也沉默著,腳邊散落的刨木花越來越多,豐盛日光傾瀉而入,被木窗的豎欄切成一道道,刨木花被曬出淡淡的木香,他的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專注又沉靜。 不知不覺,日頭偏西。 許遠航也把木頭刨好了,坤叔滿意地驗收成果,從臺上拿起一塊巴掌大的廢棄木塊,笑著說:“這木頭真不錯,可以用來做個木雕,不過,要刻什么好呢?” 他話聲未落,許遠航心里已經有個想法成型:“給我吧?!?/br> 坤叔把木頭遞給他,疑惑地問:“你來刻?” 許遠航輕撫著木頭上面的紋路,眉宇間重現熠熠神采,他“嗯”了一聲。 坤叔也不知看出了什么,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刻?!?/br> 許遠航把兩個白天一個黑夜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這塊木頭上,廢寢忘食,不知疲倦,好在總算完工,他默默地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首個木雕作品,勾著嘴角無聲笑起來。 揚帆起航,乘風破浪。 第三天,坤叔就說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催他回去上學。 許遠航皺眉說天氣不好,還要再等等。 坤叔看著外面的晴天朗日,什么都沒說,面上的笑比滿山怒放的野花還要燦爛,盡管,他從來都是一個把什么情緒都藏在心里不外露的人。 第四天,許遠航上山打野果、割草,在果園附近意外收獲了一窩荔枝蜜,不過他也付出了小代價,在取蜂蜜的過程中,左手被蜜蜂蟄了一下,但他并沒有放在心上,心里想的全是—— 味道一定很好,帶去給她嘗嘗。 可是,她一個千金小姐,父母的掌上明珠,要什么有什么,還有什么好東西她沒嘗過呢? 不管,他很快否決這個想法,只要是他許遠航給的,就一定是這世上最好的。 許遠航帶著戰利品回去,坤叔自然也很高興,幫他用玻璃罐子裝好,方便他帶走。 許遠航把蜂蜜一分為二,留了一半給坤叔,坤叔沒推辭,收下了。 這幾天有許遠航照顧,坤叔的腰傷好得七七八八,也能直立行走了,干脆照著一日三餐來催許遠航趕緊回棉城。 第五天,許遠航天沒亮就起了,他把屋里院里都收拾過,水缸補滿,木柴劈好整齊碼在墻根,雞鴨鵝豬狗,只要是能喂的都喂了一遍,又出門買了菜,做完這些,他才回到二樓房間。 木雕、蜂蜜各自收進袋子里,猶豫許久,許遠航把抽屜里的手機拿出來,一起丟了進去,又掏了掏褲兜,取出一疊紙幣,留下路費,剩下的疊好放在桌上。 他提著袋子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