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我怎么會記不住,你以為我是你啊。人家只是故意問你的啦?!?/br> “jiejie你好幼稚呀?!?/br> “幼稚的明明是小二郎你好伐,都四歲了,還天天‘我不要吃飯飯,我要喝水水’,然后動不動就抱著小被子在懷里嗦啊嗦的,傻不傻呀?!?/br> 喜歡嗦被子卻不喜歡被人家笑話的小不點兒臉蛋一紅,惱羞成怒,把鼻子下嗅的正起勁的小被子丟到一旁,兩邊腮幫子鼓了一會兒,終于沒忍住,嘴巴一張,哭了出來:“噢,又笑話我,我不要和你玩了,我要去找我mama——” 金美娣過來,把小不點兒抱在懷里哄,親親她的額頭,叫她去旁邊先去吃完飯,她耍賴:“我不要吃飯飯,我要看電視,我要看兩集哆啦a夢!” 金老太剝了一根香蕉遞過來,笑瞇瞇道:“小把戲,喏,奶奶請你吃卟哪哪?!?/br> 金不換:“誰?什么奶奶?” 小不點兒笑話金老太:“外婆你又說錯話啦,奶奶和外婆也分不清。來,我教你,跟我一起念,注意發音:banana!” 金美娣過來打岔:“她年紀大了,神智無知,不要聽她的?!睂鹄咸珯M了一眼。 金不換:“姆媽,你眼睛怎么腫了?!?/br> 金美娣:“我下午喝過水,睡了個午覺,醒來就這樣了?!?/br> “你沒去上班?” “沒去,公司里出了點事?!?/br> 金不換警覺的望著她:“什么事?” “沒什么?!壁s忙走開一點,走前對小不點兒看看,回頭再對金不換瞟一瞟。 金不換察覺,奇怪問她:“你今天怎么了?老是看我干嘛?” 金美娣看著她,臉色小心,語帶試探:“今天接到干爹干媽來的電話了?!?/br> “哪個?杭州那個嗎?到現在還有聯系?” “什么話,講的好像姆媽給你認了很多干爹似的?!编凉滞晁?,又講,“干爹和干媽說想叫小二郎去杭州陪陪他們,過上一陣子,你覺得怎么樣?” “開什么玩笑!” “怎么了?” “干爹是什么樣的人,你跟他軋那么久的姘頭,你會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他怎么了?” “我每次住他們家,他都會找理由跑到我房間來沒話找話,還有幾次挑我洗澡時跑來敲門。這樣的人,你竟然要把小二郎送到他家里去?你腦子是不是有毛???” “那算了?!苯鹈梨费劬Σ豢此?,坐到旁邊板凳上低頭專心擇菜,說,“還是自家人能信得過,你講對伐?!?/br> “今天怎么了,莫名其妙!” 次日早起上班,小二郎早早背著書包讀書去,到門口了,金老太追出去,把一只煮雞蛋塞到她的小書包里去,交待她務必要吃掉,不可以浪費,否則長不高。羅里吧嗦講半天,突然低下頭,捧著她的臉蛋,“啪”的親一口。小不點兒用袖子擦被外婆親過的地方,皺著臉,沒出聲。 走出兩步,小不點兒突然說姆媽:“你身上好臭啊,是不是吃酒了啊?!?/br> 正在化妝的金不換聽見,忙問:“姆媽,你一大早喝酒干什么!” “姆媽就喝了幾口黃酒,沒事的?!眲倓偘肫奎S酒一口氣倒進嘴巴,現在酒勁兒上來,腳步發飄,同小不點兒說,“小寶貝,還沒和jiejie說再見呢?!?/br> 小不點兒回頭,朝房間揮揮手:“byebye啦?!?/br> 金不換正在房間內化妝,坐在床上,從窗口朝她招手:“小二郎,晚上見?!?/br> 小不點兒扮了個鬼臉,皺著鼻子說:“我是在和我的鞋子說再見,你干嘛答應啦?!?/br> 金不換問她:“你又怎么啦?!?/br> 聽她講:“誰叫你昨天笑話我嗦小被子,還把我好不容易拼好的拼豆弄亂,我不要睬你了,哼?!?/br> “下次再也不笑話你了,晚上等我下班,一起去游泳??!” 小不點兒沒回頭,背對著她,比了個彎曲的v字。 星期二這天是個好日子,對于阿三頭來說尤其是。雖然天氣不怎么樣,潮濕悶熱到窒息,動一下,渾身汗,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如果說有不同,那么肯定是心情。 阿三頭早上起來,開開心心哼著小調兒,煮了一鍋小米粥,炒一盤咸菜毛豆,剝了兩個咸鴨蛋,然后去床上喊老婆起來吃飯。 帶魚西施睡到吃飯時才起,上飯桌,還嫌他飯做得太簡單,他笑嘻嘻的,絕不還口,也不生氣。伺候老婆吃完早飯,碗筷收拾一股腦堆到水斗里去堆著,門后面摘下草帽,戴到頭上去,門后鏡子照了照,鏡中自己,打扮精細,無可挑剔,便抓了鞋架上的鑰匙出門去。 帶魚西施在后面罵:“飯碗都不洗,留著給蒼蠅下蛋呢!” “你放那里,我回來就洗?!?/br> “又要去那里轉?” “嗯,又去那里?!?/br> “去多久?” “就一圈?!?/br> “早點回來,去店里幫我照看!” “曉得了!” “拍張照片回來我看!” “曉得了!” 阿三頭說一圈,就一圈。路線他是這樣安排的,從新閘路進入鎮寧路,經鎮寧路去江蘇路小弄堂,慢悠悠晃蕩到二姐家的那條弄堂口時,正好是小卷毛去讀書的時間了。然后他就遠遠的找個角落蹲下來,擠在一群早前乘涼的老頭老太中間,看著那小小身影由二姐牽著出家門,再往愚園路那邊去。等到小不點兒上車走了,他再出弄堂,從愚園路繞回到自家開在新閘路上的小店里去。 阿三頭地面上找塊干凈些的板磚,在老頭老太中間一屁股坐下來,眼睛瞄過去?,F在是早上八點,小人兒馬上要出來了。 時間過得好快,一轉眼她都已經去讀了幾個月的書了。 他還記得她第一天去讀書的小模樣兒,背著個書包,哭的一臉都是眼淚水,看著傷心死了,緊緊抱著金不換的大腿,死活都不愿意離開家門。一面哭,一面和大人談條件,說到學校她會想家,會吃不飽飯的呀。如果不讓自己去上學,自己一定聽話不亂跑,吃飯一定又快又多。 唉,她那天的小模樣兒反正不能想,一想阿三頭就要發笑,然后心腸一片柔軟。 小不點兒哭了整整三天,以后就好了,每天蹦蹦跳跳讀書去,他也代她開心,可是每天能看到她的時間卻不多了,不像老早還沒去讀書時,除去吃飯睡覺,她每天大部分時間在弄堂里玩耍,時時常常的能看見。還是那個時候最開心。 那時候每天抱著貓跑到弄堂里來溜達晃蕩的小小人兒,她可真是招人喜歡哪,那一頭滿是圈圈的柔軟卷毛,可真令人稀罕,每次看到她把貓抱在懷里,使勁去嗅那貓腦袋時,他都要發笑。然后一遍遍在心里想,這小囡囡,長得這么漂亮,嘴巴這么會說,不叫她去做電影演員真是可惜了。 他那時候蹲在角落里,有多想上前去和她一起玩耍,帶她去買好吃的東西啊,他心里想,哪怕和創意園內上班的那個每天經過的年輕男子一樣,和她坐著說兩句話也好啊。 第124章 paradise 阿三頭蹲在角落里,覺得就算什么都不做,光遠遠躲在一旁看那小人兒來去,就覺得開心,這世上什么煩惱都沒了,什么蚊叮蟲咬,什么房子了鈔票了,都不是個事。為了看她,他可以一坐一天,一蹲一天。 只要再等等,再等上一等,馬上就可以美夢成真了。每天牽著她的小手送她去上學的人,馬上就要變成自己了。 只有眼下,還需要一點點的忍耐,還需要小心再小心。前陣子有兩趟差點被下班的金不換撞破,嚇出一身冷汗。本來去哪里是自己的自由,這條弄堂也不是二姐一家出開辟來的,也不是她家獨家擁有,但總歸因為那點小心思,心虛,看見她們,難免冒汗。 阿三頭蹲在一堆老頭老太里面,開開心心的看著小不點兒,腦子里編織著將來與她,與老婆帶魚西施,與老娘一家四口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的美夢,直到她小小身影消失不見,仍然舍不得起來走開,正托腮微笑,忽然有踢踏拖鞋聲自身后而來,旁邊有耳目靈便的老太自言自語:“這個人是誰?我看著怎么像是美娣家的瘟生?” 踢踏腳步聲在身旁停下,一雙腳出現好在阿三頭的眼睛下,這雙走路時發出踢踏聲的鞋子是皮鞋,鞋尖張開了口,被用膠布給纏上了,勉強掛在腳上,穿成了拖鞋。 這人過來時,帶來一股衣服沒有干透的酸臭氣味,不過阿三頭沒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這雙開口皮鞋給吸引住了,正在低頭研究,頭頂心上突然挨了一下,力道不輕,他往上推了下帽檐,抬頭去看,對上敲自己頭頂心的男人,“啊”的尖叫出聲,跟見了鬼似的,張口結舌道:“你?!” 這個身上舊衣皺如咸菜的男人望著他嘿嘿一笑:“是我,我回來了。阿三頭,這么多年過去,你怎么還沒見老?” 阿三頭不答話,“蹭”的站起來,一溜煙躥出去了。 剛剛那老頭同身邊乘涼的伙伴講:“要西快了,真是瘟生,瘟生回來了!” 旁邊人說:“不是去外國發財去了嗎?看這樣子,不像呀?!?/br> “你聽美娣瞎講八講,她那張嘴你也敢信???伊是賭博酗酒,被盯上了,家里蹲不下去,帶著姘頭跟一個東北旅游團去韓國旅游,到了韓國以后偷溜出團,黑在那里做苦工了?!?/br> “不是說去了英國么?韓國那種地方能賺到什么鈔票?!?/br> “他倒是想,人家英國看他長得美!” “這下金家天天又有好戲要唱了?!?/br> 金美娣送好小不點兒,目送接她的車子開走,心下松一口氣,于是轉身回家去。昨天一夜沒睡好,今天早起右眼皮開始不停跳,按照她的經驗,搞不好又有倒霉事情要發生,所以得喝點酒壓壓驚?,F在酒勁兒上來,人醉醺醺的,不過回去之前,還沒忘左右和身后都小心看看,再三確認,的確沒有可疑身影。 回到自己家門口,家里大門緊鎖,八點剛過,家里人已經都已經跑的一個不剩,房子等拆遷,早晚要搬走的,所以連空調都沒裝,一家門就靠一臺老掉牙的吊扇對付著,天太熱,金不換每天一大早就跑去公司上班。金老太也是,寧愿去菜場轉悠,說那里都比家里涼快。 她掏鑰匙開門,聽得身后忽然一陣踢踏腳步聲,緊接著,一股帶酸氣的呼吸聲拂在后腦上,然后聽得有人喚自己的名字:“美娣?!?/br> 她被昨天的那些人嚇破了狗膽,以至于做了一夜噩夢,一會兒夢見自己掉進萬丈深淵,一會兒夢見自己被鬼怪包圍,沒休息好,今天起來神思恍惚,兩只腳酸軟發飄,走在路上如騰云駕霧,忽然聽見身后有男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一個哆嗦,丟下鑰匙,轉身要跑,剛拉開架勢,忽然定住,望著眼前男人愣怔?。骸爸裆??你是竹生哥嗎?” 難怪她認不得,不過這幾年時間,竹生他已經完完全全變了樣子,跑前雖然已經酗了一陣子的酒,人又干又瘦,但不管怎么樣,至少看著還有個人樣子,可現在,脫了形,變成了鬼。一身不合身的舊衣服,還有腳上用膠布纏起來的皮鞋,看上去至少穿了八百年。頭發胡須大概也很久沒有理了,腦袋又臟又亂,擋住半張臉,看不清眼睛和面容,僅能從輪廓及嗓音判斷出眼前這邋遢男人的確是竹生。 她嗓音顫抖,手腳發軟:“是你?竹生哥?” 竹生慢吞吞彎腰,從地上撿起鑰匙,遞到她手上,望著她的眼睛:“夫人,這么多年過去,你還是一點兒都沒變,跟今天的太陽光似的,美麗漂亮到耀眼?!?/br> 金美娣哆嗦著嘴唇,傻傻問:“竹生哥,你怎么回來了?” “回來有一段時間了,一直在朋友那里?!?/br> “回來后怎么不來找我?” “有點事情,耽誤了?!?/br> “竹生哥?!苯鹈梨芳舆^后,頭腦更暈,醉意更濃,也不知道該開心還是生氣,打開房門,拉起他的一只手,“你跟我進來,我帶你看樣東西?!?/br> 兩個人拖著手進入房間,金美娣暫且放開他,跑到床頭去,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本相冊來,小不點兒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照片都在里面。 她拉著他坐在床上,一張張翻給他看:“竹生哥,你看,這個小寶貝是我的,她漂亮不漂亮?” 竹生說:“漂亮,像你一樣漂亮?!?/br> 他的眼睛一直不離自己左右,目光如初次見面一樣令她喜悅無比:“竹生哥,你看,我其實還能生,你不要再跑了,你跑出去,會被外面那些壞女人騙的,你留下來,和我好好過日子,我一定會替你生一個漂亮的兒子出來,你想要多少我都給你生?!?/br> 他指指相冊上的小小女孩兒:“那,她是誰?” “她是我的小寶貝呀?!?/br> 竹生望著她,表情憂傷,她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竹生哥,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你也不要走,你留下來!” 竹生留下來,她燒了熱水幫他擦澡,為他剪去蓄了不知多久的胡須和頭發,去閣樓了找了干凈衣服出來給他換上,從前還合身的衣服,如今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她手摸著竹生根根分明的肋骨,眼淚水又冒了出來:“竹生哥,這些年,你受苦了?!?/br> 竹生換好衣服,她去做飯,端上來,他吃兩口,難以下咽的樣子,倒是一瓶黃酒爽快喝光,空酒瓶放下,抽一張紙巾,擦擦嘴巴,問:“夫人,錢有嗎?” “你怎么還是老樣子,一見面就跟我要錢,這么多年,你一點都沒變,還和那些壞人牽扯不斷!要么就是騙我的錢去給那些壞女人花,是不是!” “夫人,你何出此言?我金竹生對美娣你此情不渝,至死不休?!?/br> “我不敢再相信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