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彼此心中都明白,誰先跨出了那一步,那根懸于二人之間的危繩便會立時崩斷,先邁出腳的人要被對方譏笑諷刺到死。 “策兒他……”皇帝無意識地喃喃出口,卻意識到自己喚了什么,忙以袖掩去神色,輕咳嗽了一聲,不再往下說。 衛綰凝神聽著,覺得陛下才數日不見,似乎蒼老了幾歲。明明前不久,他還在算計殿下,逼迫殿下納了常幼容,如今似乎已老態龍鐘,開始回首前塵,對往事有了諸多后悔之意。 * 薛夫人離開了廣明宮不過小半個時辰,她連著伺候了那老皇帝兩天一夜了,這時候肯如她守在他病榻旁的妃嬪能有幾人,那老皇帝卻絲毫不感念她的恩德,反倒給臉不要臉,愈發刁鉆老辣起來,油鹽不進,不論她挖空心思做甚么美味,也入不了他的口。 如今跪得太久了,她雙膝發軟,回宮便歇憩了些時辰,在腿上貼了膏藥,仰頭閉目恍如睡去。 睡了會兒,又擔憂睡得太久了,讓皇帝久等,他如今刁鉆得很,一有不如意,便摔物件使氣。楚王還是戴罪之身,薛夫人不得不按捺下所有的脾性,在皇帝病榻前盡心竭力地侍奉,盼著他又再念起他們母子的好處來。 只是她最拿手的本事都在床上,如今皇帝老不中用的腰桿挺不動了,她英雄無用武之地,只能在衣食上設法討他歡心,可她將平日里皇帝愛吃的珍饈美味都上了個遍,甚至親自洗手做羹湯,也沒有得到老皇帝絲毫青睞。 休息夠了,薛夫人忍著不耐煩從胡床上起身,將準備已久的羹湯命侍女捧著,朝廣明宮去。 只是還沒入門,便見崔明德捧著一只瓦罐走出,薛夫人蹙了眉,喚住了崔明德,待走近,瓦罐之中只剩寥寥幾塊雞骨,殘渣湯水而已,薛夫人驚怔道:“陛下肯用膳了?” 崔明德點頭,隨即又忍了忍,說道:“不但如此,用得還不少,直催促老奴再盛、再盛,這一鍋幾乎都要見了底兒了,奴從未見過陛下如此食欲大開過?!?/br> 薛夫人愈發疑惑,道:“何人掌廚?”她說罷又溫和如春風般笑出聲,“該賞了?!?/br> 崔明德戰戰兢兢,畏畏縮縮道:“是……是太子妃娘娘?!?/br> 話音落地,薛夫人面色陡變。而此時輝煌而森嚴的光明宮中,卻傳來一道道笑談之音,皇帝似乎笑得很是開懷。 作者有話要說: 綰綰:你在外面打仗,我在家里哄你爹。 夏夏:他不需要哄,糟老頭子壞得很。 渣龍:不肖子回來挨打! 第 63 章 那道笑語隨著薛夫人的走近而格外清晰, 薛夫人在廣明宮主殿前的玉階上,立定良久, 急促地起伏著的胸口才漸漸恢復了平靜, 她朝著身后的婢女道:“既然陛下已用過了午膳, 那么東西端走了罷, 不必再呈上去了?!?/br> 說罷她又露出了最為溫和, 猶如春風般的笑容, “沒有想到, 阿綰的手藝, 竟很得陛下喜歡?!?/br> 崔明德察言觀色,這會兒勾著腰走來,“誰說不是呢,陛下還道,這段病中時日, 要讓太子妃娘娘日日送膳來。只有她下廚做的美味, 陛下才能吃上幾口, 旁的一概入不得眼?!?/br> “是么?”薛夫人喃喃自語,這時聽聞宮殿之中不斷傳來的笑語, 交談正歡的兩人仿佛還沒意識到宮門外立著一人, 薛夫人沉了臉色走去。 愈近,便愈將衛綰嗓音聽得明晰:“臣媳最擅長的拿手好菜不是庖廚里能烹制出來的,得要到野外去, 用原生的火和野味,大火炙烤, 燒出濃烈的香味來,那才是一絕。不是臣媳同父皇說大話,當初,您讓我跟著殿下去河西,路上他們大家伙兒打獵回來,多是我烤的rou,連西北草原上那群吃慣牛羊的漢子,也要從我這兒搶食分吃?!?/br> 皇帝笑道:“哦?竟是這樣?” 說罷,他又道:“朕想起來,宮里的山珍海味,每日里連放的鹽都要稱一稱,唯恐多出毫厘,吃了幾十年了也覺索然,倒是年輕時跟著人到草原上打獵,那時嘗過的野味,卻至今難忘?!?/br> 話音落地,皇帝和衛綰同時聽到了薛夫人走近的跫音,皇帝的雙腿還蜷在龍床上,被褥底下,見到薛夫人那剎那,雙腿便繃直了,正色威嚴得很,薛夫人軟語笑道:“連我都不知,阿綰竟還有這樣好的廚藝,陛下眼下龍體不適,口味也不同以往,讓阿綰來調試調試也是極好的,你便依了陛下的心意,多來幾回吧?!?/br> 衛綰連聲應是。 皇帝又擺手說道:“朕方才已同衛綰說了,她每日來為朕送午膳,至朕身體痊愈為止?!?/br> 皇帝鮮少不順著薛夫人,她一時怔怔,隨即恢復如常,低聲軟語:“是,那便依了陛下心意,臣妾不再多言了……” 見薛夫人來了,衛綰便想著告退,只是皇帝方才與衛綰說到興頭上,被薛夫人突然而至打斷,心頭便掠過幾分不快。從他病了以來,與薛夫人之間再無床笫之事,她連嘴唇都沒讓他碰過了,雖明知薛夫人是為自己身子著想,讓他病中不能縱欲,但長此下來,皇帝再看薛夫人,盡管她保養得再精當,也沒覺得有從前那么美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衛綰退去之后,他便朝薛夫人說道:“你一面擔憂老二,一面又為朕的病體cao勞,朕知你很是不易,這些時日便歇著去吧,讓夢瓏來也是一樣的?!?/br> 夢瓏是徐夫人的閨名,薛夫人驚愕之后,臉色頓時一陣發青一陣發白,咬唇道:“陛下嫌惡臣妾了么?” 她膚如白雪,眼眸水光晶瑩,楚楚堪憐,皇帝憐惜之心大起,又想到薛夫人這副清純外表之下的要男人命的手段來,忍不住身子發燙,正要撫摸她的面頰,薛夫人卻欲拒還迎地躲閃著?;实廴缃袷遣◇w,不能怎么動,見薛夫人躲閃,也沒多想,只道她是不情愿,心便也微微涼了,不再想著這事,嘴里復堅持道:“讓夢瓏來?!?/br> 薛夫人更為驚愕了,只是皇帝還病著,她無法施展自己的手段,否則難免會被人詬病,便只能不甘地道:“臣妾遵命?!?/br> 太后正在養神,薛夫人請安之后便入門來,穿過緙絲屏風,一襲紫袍極為晃眼,太后睜開了眼,疑惑說道:“這是怎么了?” 見薛夫人雙頰掛淚,頓生憐意,“發生了何事,誰敢惹得你掉淚?” 薛夫人便將經過復述了一遍。 太后聽罷沉了臉色,斥責道:“荒唐,皇帝縱是再喜歡衛綰的手藝,也不能讓太子之妻日日到廣明宮為他送膳去,成什么話!” “這衛綰,打從她入宮時起哀家便不喜,瞧著她便覺得模樣不正,心思也重,她過往只跟著太子,哀家抓不著她錯處,她若肯謹小慎微過日,哀家身為祖母,自然不會說她甚么,可她竟一只腳邁入了廣明宮。她縱有再好的廚藝,可怎能比得過宮中的御廚,這必是她用了什么手段?!碧罄⊙Ψ蛉说乃厥?,沉聲道:“你便去將衛綰叫來,哀家要親自拿捏她,敢在皇帝面前使手段,迷惑大魏天子,實是大膽?!?/br> 薛夫人擦拭著淚痕,“太后您可別,如今衛綰正被陛下惦記著,她若是來了這兒,陛下回頭便知曉了,更知道定是臣妾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了……”她說著,梨花含淚輕輕哭泣起來。 被薛夫人這么一說,太后表面不露風聲,心頭卻已掀過驚濤駭浪?;实巯矚g兒媳的廚藝不足為奇,但怎么讓她常到廣明宮去,這便形跡可疑,嘉懿說甚么“正被陛下惦記著”,太后忽然心重重沉了下去,“這絕不可以,你放心,明日哀家也不尋衛綰麻煩,她若是繼續妄為,待陛下病好了,哀家對她自有懲處?!?/br> 薛夫人不動聲色撲入了婆母懷中,淚水漣漣而落。 * 衛綰還不知這兩宮大佛私下里又說了何話,翌日,她親自做了兩道酸辣清爽的小炒,于廣明宮發覺侍候在皇帝病榻之前的并不是昨日所見的薛夫人,而是換了徐夫人,她心中雖有驚訝,卻不動聲,揭開了食盒,清炒筍芽與糖醋荷藕,揭開蓋兒便露出了香氣,皇帝食欲大振,催著崔明德趕緊盛飯。 皇帝自個兒連用了兩大碗,還不住催促徐夫人也用飯。 徐夫人笑著接過崔明德遞來的碗筷,對衛綰暗里流露出一絲溫柔贊許的笑,衛綰朝她頷首。 一頓飯的功夫后,皇帝摸著十分飽的肚腹,欲留衛綰下來說話。 徐夫人有意說道:“太子殿下北征之后,不知可有戰報傳回來,阿綰想必很是掛念,這幾日似憔悴了不少?!?/br> 她不說國事,只將北征說成家事,是掛記太子安危,皇帝心知因自己不喜太子,這宮里頭對太子最為和善的也只有徐夫人了,故也不懷疑她是別有用心,道:“沒甚么軍報,但太子是不會吃敗仗的,這點上朕很是放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