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圓滾滾的,愈發的像是個紅色的爆仗,再有什么年頭了,竟然還盤發的,寶珠自詡新時代的年輕女性,都是燙著頭發的,再看禧姐兒,不僅僅是老式的盤發,而且還帶著老式的首飾,渾身上下帶著一股土勁兒。 她崇拜新風尚,覺得新風尚的就都是好的,沙發比紅木家具強,自由婚姻比門當戶對強,外來的也比本土的好一點。 所以,一切與新風尚不一樣的,她全都稱之為土氣,眼前這個土氣的小姑娘,怕是不知道沙發的,腳上的繡花鞋,怕是也不知道皮鞋的時尚感的。 那禎禧與她眼神對上了,不由得笑,閃了寶珠的眼,這胖丫頭,笑起來倒是怪好看的。 要是自己這樣戳沙發漏了怯,羞得臉都紅了,怎么還好意思如此大方的笑,到底是孩子不知事。 一個接著一個的帽子扣下來,倆人雖然是見面三分鐘,寶珠自覺已經給那禎禧訂好了標簽了,只等著她將來的出路從里面選了。 “你現在幾歲了?” “jiejie,虛九歲整,剛過八歲生辰?!?/br> 寶珠撇撇嘴,想了一想才想起來這話的意思,心想說話跟那家老爺子如出一轍,直接說九歲不就行了,非得說這么一長句。 說話不夠白話,這又是一個飛來的標簽。 寶珠不懂得下對上的得體答對,她還不曾對著長輩如此規矩的答對過,也不知道謙虛謹慎的老北京傳統,只一個勁的批判。 又問,“平日里喜歡什么,有什么興趣愛好?” 那禎禧覺得這個興趣愛好這個詞兒,用的實在是讓人頭疼,許多人都問這樣的話,每次一說到她就頭疼,興趣那么多,愛好也那么多,不知道說哪個。 你要是隨便說一個,或者是說自己覺得還可以的,那對方就開始以此愛好為話題,來斷定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了。比如她說愛讀書,那對方肯定就會稱贊一番,進而覺得她是個上進刻苦的人呢,又或者是沉悶死板的人。 她以前就覺得不好,所以最怕人家問她興趣愛好。興趣愛好這個東西,太多的是自己偷著樂的,不好說出來的。 而且問這句話的人,大多是抱著欣賞夸贊你的態度,你的每一個興趣愛好,都會成為他夸贊的重點。 那禎禧這孩子,她務實的很,少有喜歡聽夸贊的時候,因此后來她想了個好主意,喜歡什么跟喜歡吃什么,也是差不多的,因此人家只要是問興趣愛好又或者是喜歡什么。 她就只管說了,“愛吃瓜果?!?/br> 寶珠一下子就愣住了,細想沒毛病啊,但是覺得無法溝通了,兩個人本來就是不一個教育水平的,這樣太難為自己了,于是笑笑就不再說了。 那禎禧想著,喜歡瓜果也能說得過去,關鍵是瓜果不值許多錢,隨手可得的,這樣的興趣愛好說出來,多貼地氣啊。 “jiejie平日里有甚愛好?” 寶珠就有的說了,“愛看書,每日里都要看報紙,最近對科學民主很有興趣呢。沒事的時候彈鋼琴打發時間,要是有心思,就寫幾首小詩瞎樂呵。每周末的時候跟同學一起出去參加沙龍,跳舞也還可以,我總是覺得跳舞能輕松一下的,喜歡寫一點散文,跟大家一起交流進步?!?/br> 那禎禧大眼睛彎起來,里面都是碎星星,只覺得眼前的人,實在是厲害的很,她說的這么多,除了第一個,后面的她都不是很懂,但是一看就是精神氣很好,很是充實的人。 所以彩虹屁隨之而來,她不喜歡人家因為興趣愛好夸自己,但是卻喜歡因為興趣愛好夸別人,這是基本的禮儀,“那您可真厲害了,這許多事情我雖然沒做過,但是覺得有意義,時時要求進步,很值得我們去學習的?!?/br> 寶珠臉上笑容逾盛,覺得到底是見識少了,怕是沙龍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見著她乖巧,又懂得服軟,她認為這樣的夸獎是服軟,自己已經從氣勢上勝利了。 瞬間就把那禎禧從情敵的寶座上拉下來,放到了meimei的寶座上,“你年紀小,有許多不知道的情理之中,等著我帶著你到處看看,跟著我一起去參加沙龍,多看看總是有好處的?!?/br> “明兒就有一場,我們都是學生,愛好寫東西的,一星期拿出來一篇,大家一起交流,好得很呢,你也跟著我一起去吧?!?/br> 寶珠是個熱情的沒心眼的好姑娘,現在已經很熱切的把這個鄉下胖丫頭、土包子帶入自己的生活圈了。 那禎禧也覺得寶珠人好,不過她做不了主,不知道爺爺有什么打算的。 那家老爺子是時時刻刻注意這邊的,眼睛雖然沒看過來,但是耳朵是一直聽著的,聽那禎禧不說話,就知道是問自己的意思,對著她看過來,“去吧,跟著你寶珠jiejie一起去看看,要聽話懂事?!?/br> 那禎禧臉上顯而易見的高興了,極為輕快的應答,“知道了,爺爺?!?/br> 等著二爺好容易從外地回來了,一大早先回了家,等著洗漱好了,剛下火車未免狼狽許多。 結果門怎么都敲不開,他聲音大了點,“禧姐兒,禧姐兒,表哥回來了,你不起來陪著我一起吃早飯?” 心想小丫頭昨日剛來,怕是累極了,等著吃了早餐,帶著小丫頭出去玩去,這個年紀的孩子,哪里就有不愛玩的。 至于寶珠那丫頭說的帶著出去玩的話,二爺全都當做是空氣,管好自己就不錯了,還帶著出去玩,他壓根就不放在心上,也懶得去跟寶珠說。 祥嫂知道二爺還沒吃早飯,端著盤子給送過來,只看著二爺站在禧姐兒門前不動,硬是憋著笑,“二爺,人出門去了?!?/br> “什么?” 馮二爺皺著眉頭,等知道是寶珠帶著出去參加什么沙龍,就更不高興了,一群高中生的沙龍,寫的一些窮酸詩跟悲秋傷月的散文,簡直是滿紙荒唐,不知所謂,就這樣還帶著禧姐兒去,書生誤國啊。 寶珠這個姑娘做的事兒,在二爺眼里,代表了上海的現如今的學生群體,每天熱熱鬧鬧的,也極為愛國,愛討論時政,只是動不動就上街游行示威,再不然就是罷課,態度是有了,可是沒結果。 他是不贊同的,二爺是個極為現實的人,不然死的就不是寶珠父親了,就是馮家一大家子了。一群孩子家家的,恨不得拿著鋼筆沖到前線去打仗去。 打的是什么仗? 人墻掃射仗! 二爺見得多了,未免對著這一群極為熱心而且熱情的學生,帶著可惜跟恨鐵不成鋼的態度在那里,都是好孩子,就是還差點。 又想著,自己去也就算了,他平日里也不攔著,只是別帶著禧姐兒去,好好的禧姐兒,不能跟你一樣,回來滿嘴里都是講的民主跟科學。 你要問民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想當然。 你再去問她科學,頂多說出來一個達爾文的進化論,別的也都是想當然。 要是禧姐兒這樣學東西,照著葫蘆畫瓢,他就拎過來,先是一頓罵。 多少好好的務實的東西不學,就知道滿嘴里面跑車,等著吃了早飯,自己去見那家老爺子,才知道人也出去了,跟著馮老爺出去吃早茶的。 家里只有老太太,看著自己的老兒子,“可憐見得,回來的晚,未婚妻都跟著人跑了,該?!?/br> 二爺臉色就更不好看了,“母親受累了,幫著禧姐兒收拾屋子,又添了不少擺件?!?/br> 老太太只搖著扇子,笑容滿面,“不累不累,兒子也多受累了,幫著禧姐兒買了一柜子的衣服?!?/br> 說完就舉著扇子笑,實在是忍不住了,活閻王也有給人家買衣服的時候,還是早上禧姐兒來說的,“謝謝姨媽,一柜子的衣服,姨媽破費許多?!?/br> 老太太這才知道,這老虎兒子,還真的是破費了不少呢,禧姐兒來,他只怕心里也是高興的,不然不買那一柜子的衣服 第34章 兩種截然不同的路 二爺的臉色就相當的好看了,“嗯,禧姐兒出去行走是家里的臉面,不能比別人差了去,總得要最好的?!?/br> “是了,是了,我瞧著也是最好的,那小裙子穿在身上,跟旗裝不是一個味道的?!?/br> 二爺審美不錯,那禎禧也從來沒穿過如此新式的衣服,都是紗裙,她特意的選了一件鵝黃色紗裙,雖然這顏色穿上顯得人更豐滿了一些,但是她依然愛不釋手。 “禧姐兒,你以后不能吃多了,不然肚子這里要鼓起來了,穿裙子的時候,總是要瘦一點的?!?/br> 那禎禧只笑著點頭,“我大了,就瘦了?!?/br> 這個理由時候是真的好,多少人等著長大了就瘦了,最后發現就是進了棺材,稱骨頭的時候才知道是輕的。 寶珠看她安安穩穩的坐在那里,桌子上小吃蛋糕許多還有汽水呢,都是那禎禧沒吃過的,她愛吃,見到新鮮的愛嘗試。 “喜歡吃什么就拿什么,不要亂跑了,有事兒就找我,我去交流去?!?/br> 說完就走了,那禎禧拿著一塊糕點慢慢啃,只覺得唇齒留香的,看著寶珠走到不遠處,幾個人坐在一起,然后就開始討論了。 無一例外的,先找一個共同話題,當然是罵政府了,政府無能且賣國。 這是一個好的開端,氣氛一下子就起來了,臉紅脖子粗的。 “我們不當亡國奴,我們也不要偽政府?!?/br> “咱們不能受著洋人的欺負,今兒是德國人,后天又是英國人,這條約咱們不能簽,簽了,我們就是亡國奴?!?/br> 那禎禧坐在那里規規矩矩,大家圍著一個桌子,她一個小孩子就跟空氣一樣的不存在,只見寶珠似乎的眼睛像是黑寶石一樣的閃亮。 她的父親死在洋人的手里,國民政府是劊子手,這是她心里面永遠的痛,“我們手無縛雞之力,也不能實業救國,可是我們可以用手里面的筆,當歷史的刀筆吏。我們要讓上海人知道外國人的險惡用心,讓中國人都知道,讓世界上其他的國家也知道?!?/br> “我們如果要行動,就是在現在,即使流血、犧牲,也都不要怕,因為我們要用獻血記錄史冊,讓后代千秋論功過得失,公道自在人心?!?/br> “國民最大的問題,是在這里?!?/br> 寶珠眼睛微微的發紅,她不由的站起來,指著自己的腦袋,國人有病,就是在這里,“愚昧、無知、得過且過?!?/br> 那禎禧聽著聽著,不由得心里面敬佩寶珠,這是個熱血女子,心中高義,她自己微微笑著,覺得國家有這么一群青年,不愁沒有機會的。 只要有這么一股子熱血在,中國人的血流不盡的,不知道要跟洋人打多久,也不知道怎么打,但是她小人有自己的心思,覺得但凡是有一個不愚昧的中國人在,那我們就打,打到勝利為止。 眼前似乎是開啟了一個新世界一樣的,她從未接觸過的世界,如此鮮活,她愛聽這些。 劉小鍋聽著里面高亢的聲音,只覺得腦殼疼,看了看二爺的車,只得硬著頭皮敲門,二爺說了,接了禧姐兒來,一刻也不要跟寶珠小姐在一起。 那禎禧自己跑著去開門,生怕影響到這群人,“怎么是您呢?” 劉小鍋陪著笑,自己彎著腰,“禧姐兒,二爺在外面等你了?!?/br> 那禎禧一看,沒想到表哥竟然來了,自己提著裙子,從門口就下去了,跟一個黃蝴蝶一樣的。 聲音帶著雀躍,整個臉蛋就跟個向日葵一樣的,還是個小孩子,尤其是穿著這身衣服,跟西洋畫里面的小天使一樣的。 二爺從里面幫她打開車門,“禧姐兒,你在這里做什么?” 那禎禧這才想起來,“哎呀,忘記跟寶珠jiejie打招呼了,表哥,你是接我們回家的嗎?” 還接你們回家,馮二爺自己耷拉著眼皮,“接你去吃飯去,寶珠跟同學們有事?!?/br> 糊弄了這么一句,哪里管寶珠呢,寶珠的這個沙龍,也都是有錢的學生去,不過是不成氣候,不然早就讓人一鍋端了。所以對于此事,二爺一向是不贊成的,議論政府,反動勢力,哪一個都是禍事。 一些事兒,只能做,不能說的,說了,就給人家了把柄。 劉小鍋在里面對著寶珠解釋,“您忙著,忙著,我先走一步?!?/br> 寶珠滿肚子的話,從劉小鍋進門的驚喜都落了下來,勉強笑了笑,“慢走?!?/br> 原以為是接自己的,再不行,接了自己跟禧姐兒一起走也好啊,慢慢地合上門,看著車窗里面二爺似乎是給禧姐兒擦嘴,不由的眼淚就下來了。 低頭擦一把,扭頭面向同學的時候又是那個熱血的寶珠了,再天真的人,心里有的難過,也說不出口來,也有自己的心事。 “咱們接著說,家里人不放心,接了meimei回家去?!?/br> “我們要罷學,工會那邊已經聯系過了,要罷工,我們要抗議,我就不信了,政府能枉顧近千萬上海人的請愿?!?/br> 寶珠多少心事擱在一邊,自己割破了手指頭,寫了血書,“咱們盡快行動,明天我們就走上街頭去,做演講?!?/br> 一群青年,沒有什么固定的組織,也沒什么周密的計劃,全憑著沖動跟愛國來支撐著的。就這樣匆匆商量著,走上街頭去游街示威,去跟政府對抗,無論是哪朝哪代,學生的起義,總是最精純的一股子熱血,總是會載入史冊的。 那禎禧懵懵懂懂的,只知道表哥似乎是不太喜歡自己跟著寶珠,“多謝表哥的好吃的,全是我沒有吃過的?!?/br> “那明日跟著我罷了,帶著你吃好吃的?!?/br> “比好讓表哥多破費,我幫表哥買茶喝吧?!?/br> 她當然喜歡出來吃,只是不能一直玩,要陪著姨媽說話,跟著表哥好玩的好吃的那樣的多,看什么多看兩眼,表哥都給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