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江浙一帶的棉農要如何呢,家家戶戶都是種棉花,都是種桑養蠶的,我不用他們家里的土布,那他們還能賣給誰呢?中國人自己都不穿,那誰還能穿呢?” 字字氣血,寧死不屈,最后被人尋釁滋事,硬是說他哄抬物價,給關進去了。 家里只有一個女兒寶珠,老爺子看不下去,接到家里來瞞著,寶珠只以為父親出遠門去了。 “政府那邊怎么說的?” 劉小鍋一臉的氣憤,“就說了我們要完,這樣的政府,不完還能有什么好下場,洋人說的話就是天理一樣的?!?/br> 這邊租界多,政府已經是洋人的走狗了,洋人說什么就是什么,儼然是人家的天下了,生意越發的難做了。 馮二爺不說話,政治上的事情,瞬息萬變,今兒是這個政府,明兒又是那個政府,他只覺得,現在君星未名,適逢亂世,還是謹慎一點的好了。 只有保全了一大家子,才能徐徐圖之不是。 “去給老爺子送話,能撈出來就撈出來,不行的話,也不必過于感懷,時間還長著呢?!?/br> 劉小鍋一溜跑著去傳話,老爺子就匆匆出門了,他托人找關系,進去探望一下。 “老兄,您應當謹慎考慮一下的,現在大趨勢如此,咱們在人家的手底下吃飯,總要是低頭的?!?/br> “但是低頭不是意味著一輩子低頭,咱們得等著,等著什么時候咱們國家不低頭了,什么時候咱們也就不低頭了,是不是?” “讓你賣洋布,你就暫且先賣著洋布,等著后來的日子長了,咱們翻身了,咱們就不允許洋布進來咱們國家一步?!?/br> 這是二爺出的主意,暫時低頭,老爺子也覺得只能如此了,周旋不過來了,洋人是立志要拿人當標桿,殺雞儆猴看,在上海租借立立威風的。 寶珠爸只不吭聲,“馮老弟,我意決于此,莫要多勸了?!?/br> “這世道雖然變了,國也不是國了,那我哪里還有家呢,我要是撐不住,那億萬棉農就得喝西北風了,咱們為商的,不能這樣斷人后路不是?!?/br> 老爺子再權,“只是把你砍頭了,難道就能阻止嗎?不能逆轉的,洋人是打定了注意,您這是搭上了自己啊?!?/br> “想想寶珠,還沒有夫家,老兄還請你多加思量啊?!?/br> 老爺子深鞠一躬,長揖到底,再三陳情。 只是寶珠父親已經打定主意,虎目含淚,背對著老爺子,“老弟回去吧,人固有一死,有些事情總得有人流血的,你不流血,我不流血,最后都成了奴啊。洋人只以為我們好拿捏,只以為我們中國人,都是跪著的?!?/br> “老弟,我如有不測,跟你交情幾十年,還望照顧好寶珠。寶珠自自幼天真,還望您多費心思教養,我家財已封,望您看顧啊?!?/br> 轉過身來,對著老爺子長作一揖,涕淚橫流,難道就忍心赴死,不忍心,家中嬌女令人掛懷啊。 老爺子無法,只得戴上帽子,隔著欄桿拉著他的手,“老兄,您放心吧,我視她如親女,管她一輩子?!?/br> 自此,便是訣別了,獄警有些許的好心,老爺子出來的時候,“說通了沒?” “我聽著音兒說是晚上要來審訊的,最后的機會了?!?/br> 老爺子長嘆一聲,不肯再多說了。 果真一晚上嚴刑酷打,寶珠父親誓死不從,第二日黃昏時候便游街示眾,要去槍斃去。 媒體也成了洋人的走狗,各路各國的媒體,都拍照報道,只說是國之蛀蟲,搜刮民脂民膏,哄抬物價的jian商。 老爺子氣的大病一場,報紙摔了一地,死的不值啊。 “你世叔尸骨未寒,外國人罵也就算了,中國人也跟著一起罵,他要是活著,還真的不如死了呢?!?/br> 國人跟著一起罵,未免讓人心寒,到底是為了誰犧牲的啊。 馮二爺皺著眉頭,“您別氣壞了身子,世叔的尸骨,我自去收斂?!?/br> “萬事小心,說不定就有人在那里盯梢呢?!?/br> “您放心吧?!?/br> 二爺到了夜里,后半夜的時候,自帶了人去收斂尸骨,有盯梢的也不怕。 只是去了,尸骨已經不知去向了,他心里一愣,想著大概是有義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 等著回家的時候,只見大門口花叢里有一口大箱子,劉小鍋打開一看,“爺,在這里呢?!?/br> 馬上去跟老爺子回稟,連夜出城火化去,不敢在城內下葬,到城外尋了一處好山水立碑。 老爺子精神一振,立時就能起得來床了,拿出酒杯暢飲三杯,“我就知道,國終究是國?!?/br> “一些人根子壞了,但是一些人還是留著祖宗的血的。這世道我瞧著,不至于那么壞,你且記得,咱們來日方長?!?/br> 二爺只低頭稱是,今晚這事兒,辦的人心里面敞亮。 寶珠半夜被喊起來,對著尸骨未寒的父親磕頭,睡眼朦朧里面得到了晴天霹靂,又不敢失聲痛哭,“我恨洋人,他們殺了我父親?!?/br> “我也恨愚昧的中國人,他們就是一群愚民?!?/br> 說著把柜子里面的洋裙剪了,再也不會穿洋裝了。小姑娘可憐,眼里面包著淚,只叮囑劉小鍋,“記好了地方,來日我再去給父親磕頭去,您多費心了?!?/br> 第30章 七更 劉小鍋讓人找了喪葬隊伍的,連夜通知的人,第二天一早上就一口薄棺材去了郊外去了。 回來的時候寶珠小姐就病倒了,請了醫生來看,只說是傷心過度了。 “您歇著,不必每日里都來看我,我緩緩就好了?!?/br> 寶珠拉著老太太,只覺得過意不去,自己原以為只是來玩的,沒想到竟然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了。 心思一時間又是悲傷,又是帶著敏感,不愿給馮家添加負擔。 老太太沒有女兒,看著這好好的女孩子,只有心疼的份兒,“好孩子,別老是在家里,要你二哥帶著你出去玩去?!?/br> 這話轉達給二爺的時候,二爺只沒說話,心想我成了哄孩子的了,多少的大事兒要辦,帶著個女孩子到處行走算什么,現在是自己meimei了。 老爺子自己做主認了干女兒,老太太見他身體不好也不多說什么,到底是養在家里面了,二爺可有可無的,多個人吃飯罷了。 “你安排去,好吃的好玩得多琢磨著去,哄著人別在母親面前哭?!?/br> 劉小鍋就成了二爺的代言人,帶著寶珠小姐到處玩樂去,只一個,在老太太面前,不能再有哭的,不然惹了老太太傷心,二爺只怕是不高興的。 為著洋布的事兒,上海好一陣子的亂,二爺每日里忙著不見人影子,就連那禎禧生辰,都未曾親自去,只囑咐劉小鍋,“去了好好帶著人玩兒,這個你是在行的?!?/br> 劉小鍋也不樂意,他是陪著少爺長大的,合該是出去闖蕩的,這一直在內宅里面,帶著姑娘家家的玩,有什么大出息的。 這天底下自詡為第一忠心,才若比干的大忠臣,不由得覺得自己委屈了一點。 在家里陪著寶珠小姐,以后還要陪著禧姐兒,眼看著老爺子身子不好,家里生意不斷交給二爺,劉小鍋也是看著眼熱了,很想大試身手。 回家的時候,劉二管家見他怏怏,一問之下竟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悶悶不樂,立時就抽出來馬鞭了。 “打死你個混小子。你多大的野心,竟然要跟著二爺在外面闖蕩去,要我說,還真的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br> 一皮帶下去,本來跟個病西施一樣的劉小鍋,就從床上蹦跶起來了,被劉二管家逮著一頓好打。 “我錯了,爺爺我錯了?!?/br> 不管對不對的,先認錯,劉小鍋必備求生守則。 被劉二管家馬鞭指著鼻子,跪在面前,劉二管家馬鞭恨不得再甩他身上,下起手來,一點不帶著心疼的。 “你仗著自己機靈一些,二爺大小跟你一起長大的交情,出門在外人家看在馮家的面子上,喊你一聲小爺,你竟然真的把自己當爺了不成?” “多少名家大戶,難道家里就沒有機靈的書童了?就沒有得用的幫手了,可是混出來名堂的,自古以來就一個而已?!?/br> 二管家說的這一個,是一個老書童了,跟著主子在文房里面伺候,后來練字終成大家,并且主家散了以后,他能輾轉各地,利用自身所學,能為政一方。 可是這么多年了,二管家就見了這么一個,至于其余的,包括眼前的龜孫子,都不值一提而已,只是心大了。 “你以為二爺是糊涂人?還是你瞧著老太太是個不管事兒的糊涂人?” “當年老太太縱橫南洋的時候,跟著太夫人主持大梁的日子,你小子怕是想不到的,還以為自己多大的才,主子讓你干什么,就是有干什么的道理,你挑三揀四的,我看你是白活了?!?/br> 對著劉小鍋劈頭蓋臉的一頓罵,不想孫子斷了大好的前程,罰跪了一晚上。 早上起來的時候,劉二管家收拾干凈了,只看著劉小鍋,“你以為讓你年年去看禧姐兒是不重視你?” “那你覺得我跟大管家一個主外,一個主內,我是錢少拿了,還是老爺子低看一眼了,我在老太太身邊這么多年,該有的體面,只有比大管家多的,沒有比他少的道理,你小子學的多了去了?!?/br> 劉小鍋咂摸出一點意思來,漸漸的茅塞頓開,恍然大悟,“是我不對,辜負了二爺的信任?!?/br> 說完自己像是抽干了力氣,劉二管家一腳上去,鉆心的疼,“趕緊起來伺候去,再不許無精打采的,禧姐兒是以后的當家主母,寶珠小姐就是再多的心思,全白瞎?!?/br> 他跟著老太太這么多年,老太太是疼寶珠小姐,這么一個可憐孩子,沒有不疼的道理,可是要是按著老爺子的意思,給二爺當太太,那絕對是不能的事兒。 老太太第一個不答應,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定下來的婚事,其實你同情可憐故交之女就能破壞的了的,只怕是一個不孝的名頭扣下來,你老爺子也承受不住的。 這要是寶珠真的要給二爺,那也是當妾,故人之女當妾,讓人笑掉大牙了,只有老爺子愛惜故舊之女,覺得是頂好的事兒,二爺要是知道了這番心思,只老爺子都得弄個沒臉。 按著這樣下去,豈不是什么阿貓阿狗的都要到家里來,老爺子都想著塞人了,那家里豈不是亂了章法的,亂家是禍頭子的事兒。 老太太只當寶珠是女兒一般的養著,到時候找個好人家結婚就是了,馮家是她娘家,但是要動搖禧姐地位,她第一個跟老爺子翻臉。 天地下就沒有這樣的道理的,你以為是為著孩子好,其實是害了孩子,好好的姑娘給人家當妾,你要么就是當貴妾的,可是要禧姐如何辦? 你要么就是踩著寶珠的,那又如何對得起故人的,而關鍵只一琢磨就是了。劉小鍋帶著寶珠小姐沾染了脂粉氣,各大游樂場所見識到了花花世界,他就是要給孫子收收心的。 “二爺要你干什么,你只管干什么,老太太是主意大的,二爺也是主意大的,你什么心思都給我咽下去了,要是讓二爺看出來了,扒了你的皮,且再也不用你了。你就只管去公司里面,當個小職員去吧?!?/br> 他們當管家的,靠著的就是主家,家里都是好一份兒的家業,名為主仆是,實為寄生關系了,劉二管家家里也是有傭人伺候的,這都是仗著馮家的聲勢。 從沒聽說過,吃里扒外的管家能得到好的了,說出去子孫出門,都得讓人給套黑袋子,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尤其是上海幫會盛行,路見不平的無名氏多了去了,保管你青史留名,遺臭萬年 第31章 八更 老太太的心思你莫試探,老爺子不信這個邪氣,眼看著寶珠日漸開顏了,又是乖巧懂事的。 白日里又去陪著老爺子下棋半日,陪著說了半日的話,“多日不見二哥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老爺子先看她一眼,老二長得不是最英俊瀟灑的,但是孩子里面卻是辦事最讓人放心的。 “他忙得很,你只管玩你的,不用管他?!?/br> 寶珠就笑了,自己父親去世了,他連夜去收斂尸骨,又讓劉小鍋陪著她到處散心,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段時間來,只覺得心里面暖的很。 年幼失父,一時之間惶恐不安,遇到這樣的人,心里面不是沒有感覺的,“眼看著八月半了,我下午去做了月餅,跟著家里祥嫂剛學的呢,想著二哥要是回來了,剛好能吃上一口,看看好不好吃?!?/br> 說了一會話就走了,老爺子自己穿戴整齊了,去找老太太,“你看著寶珠如何?” 老太太低頭喝茶,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夫妻多年一些話大可不必說出來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