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家里出嫁的大姑奶奶,二姑奶奶都回來了,幫著一起張羅。 大姑奶奶跟二姑奶奶隔得年紀小,大姑奶奶三年前出嫁的,二姑奶奶是一年前,都是一等一的人。 沒出門子的時候,大家見了都要說一聲體面,長相極為排場跟秀美,結婚了以后,扎著旗頭或者是兩把小刷子,出門會客的太太們看到了,沒有一個不夸干凈利索的。 那禎禧轉著眼珠子看著,看看大姐,再看看二姐,只覺得別樣的親切,她看看大姐的額頭,再看看二姐的額頭,都是光潔美麗的。 按照這個遺傳基因來看,她的應當也不會丑,是自己多心了,笑嘻嘻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沒想到一下子引起二姐的注意,就聽到耳朵邊一聲驚呼,“哎呦,奶奶快看,三妹的腦門,怎么這樣出奇的大?” 大家這才好像才發現這大腦門,果真是出奇的大,別樣的大啊,各自圍著驚嘆一番。 那禎禧的臉就黑了,什么意思,合著一家子漂亮女人里面,就只有自己腦門大的難看,還真是讓人沒脾氣呢。 第7章 老不死的 老爺子親自往上海去了電報,才回家去,喊了兩位孫女來,“看過你們奶奶跟meimei了?” 二姑奶奶嘴巴快,見人先有笑三分,“看過了,那腦門,喝,您是沒看到,跟老壽星一樣的,忒大了點,不知道像誰?!?/br> 大姑奶奶也笑,笑的時候身子微微的彎一下,低著頭的瞬間,恰似一朵花兒似得搖曳,不會出任何一點的差錯的,“老爺子,這是有福氣呢,聽老mama們說,這樣子出生的孩子,向來是有大智慧的?!?/br> 她不得不為自己的meimei多說幾句好話,以保證她能得到善待,畢竟她的出生,失落了整個家族。 一個聰明的孩子,合該是要得到善待的,打量著老爺子的神態,大姑奶奶心里的擔憂始終揮之不去,她想著為meimei多少幾句的俏皮話。 “老爺子,您啊,且瞧著吧,我昨晚上起夜,見漫天星辰,格外的有清輝?!?/br> 大姑奶奶是認得字的,并且是頗有文采的,讀過幾本四書五經以外的詩集,粗通文墨這個詞兒用在她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 但是女人大多命苦,她二次投胎的頗為不順利,當初看著一表人才的丈夫,現在看著依然是一表人才,只有她,短短幾年的功夫,額頭正中帶著痕跡,不自覺的時候就有歲月的痕跡暴露出來。 眼角的微微的細紋,跟眼底帶著煙圈一樣的黑眼圈,表明了她其實過得并不是那么順心如意,也不知道是忍著多少得委屈,才能在這里笑著跟家里人逗趣。 她不說,四太太有時候問一句,她也還是不說,時間長了,四太太也就明了了,畢竟女兒還知道瞞著一些,女婿有時候就壓根不在乎了。 比如說現在,她看著時辰,是時候回家去了,家里婆婆的午飯還沒張羅呢,她嫁過去之前,家里還有個老媽子使喚。 可是自從有了兒媳婦以后,大姐兒的婆婆就為了節省這一筆開銷,辭退了老媽子,好似是終于有了個不花錢的任勞任怨還能免費終身使喚,而且是理所當然的使喚的老媽子。 家里的衣食起居,全都要兒媳婦來cao辦,規矩大過天,把她沒有用得上的規矩,一條條的套在兒媳婦的身上,并且覺得哪哪兒還是不滿意的。 老爺子向來是不管事兒的,這次能過問三姐兒的洗三,大姐二姐都覺得好,祖父還是喜歡女孩兒的,兩姐妹相視一笑,然后拿著老爺子給的二十兩銀子,笑吟吟的去四太太的屋子里。 “奶奶,您看,祖父給的?!?/br> 二姐手里面拿著一張白帕子,幾塊銀子在里面包著,四太太臉上便帶著笑,放下來手里面的算盤,“你祖父怎么說的?” “說是好好辦,要是不夠的,只管去要?!?/br> 二姐咯咯咯的笑,好似是小鈴鐺一樣的,“奶奶,您只管放心便是了,日子照舊過,沒有弟弟我們是一樣過的?!?/br> 四太太的眼圈已經濕潤了好一段時間了,只不過不便在女兒面前再流淚,她接過來,就放到桌子上,“咱們啊,得訂席面,我看啊,也不用太貴重的,一般過得去的就行?!?/br> 旗人被變法這個事情,一直是她心口的大石頭,一塊比生女兒還要大的石頭,一直教人喘不過氣來。 席面幾個等級的,有翅席,是有魚翅的,吃了那是極為體面的,當然價格也不是四太太能盤算的起的。 再有就是參席,是有海參的,還有鮑魚的,再不濟的也有牛羊rou的,雞鴨魚的,一桌子過得去的席面,怎么也得有二兩銀子的。 她們家里面親戚往來,洗三的日子,最起碼也得開十桌的,席面有了,其余的就好說了。 到了洗三的日子,老爺子起了個早兒,劉媽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這只得去請了兩個老媽子,能讓家里面看起來體面。 起大早的人,還有那四爺呢,他起的早,是為了遛鳥兒的,每天除了刮風下雨,必定是要帶著他的小黃雀兒去溜達溜達城墻根的。 不能太早了,太早了過于冷,過于暗,所以三點鐘是不行的,也不能太晚了,太晚了日頭高了,只怕是曬著小黃雀的眼睛了,要不早不晚的,五六點鐘的時候正好。 然后去茶館里頭再來一杯濃茶,這茶多了去了,這邊本地人愛香片兒,濃而且熱烈,還有那云貴的愛喝沱茶,一塊一塊的茶餅子,還有愛喝龍井的是浙江的。 您只消看他喝的是什么茶,大體上就知道這是哪兒的人,至于那生在皇城而喝沱茶的,不能夠的事兒,喝不慣的。 等一杯熱茶下肚,這五臟六腑才好似是醒過來了一樣,清理了腸胃,自然要祭一下五臟六腑了,茶館里頭一律是少有賣早點的。 那四爺跟佟二爺一起放下來茶杯,不由得相視一笑,“走,去來一套兒馬蹄燒餅去?!?/br> 早上起來來一碗豆汁兒,酸而帶著一股讓人清醒的味道,令人回味無窮,再有一套兒的馬蹄燒餅,燒餅是馬蹄兒形狀的,里面放油條。 燒餅外酥里嫩,帶著面粉的清香,里面的油條不大不小,不長不短,卷起來的時候,絕對不會長著一塊兒,又或者是短了一截兒。 “喲,您不知道聽說了沒有,這變法的事兒黃了?!?/br> “怎么就沒聽說呢,我家里還遇上了呢?就是那晚劉媽去西鶴年堂請大夫,恰好碰到了砍頭?!?/br> “啊,是了,是了,是砍頭了,抓了一部分,砍了一部分,這事兒可算是消停了?!?/br> 佟二爺自己也消停了,笑瞇瞇的,“老板,再來一套?!?/br> 四爺也好似是把心放回肚子里面去了,“可不是,我這幾天,是茶飯不思的,多早晚啊,我就知道,這事兒是不成的,沒有個規矩,現下好了,頭破血流的,劉媽嚇得晚上都做夢呢?!?/br> 老板是個活氣的人,又包好了一套兒遞給佟二爺,“四爺,您也來一套?” “再來一套?!?/br> 老板就直起腰來,“再來一套”,“二位爺,您怕是不知道,這西鶴年堂啊鬧鬼了?!?/br> 佟二爺咬著這燒餅有嚼勁的很,腮幫子鼓鼓的,眼睛也瞪大了,“鬧鬼?我不信這些?!?/br> 佟二爺向來是不信鬼神的,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列祖列宗,相信祖宗家法。 “我不能夠騙二位爺的,這事兒是真的,西鶴年堂的好幾個伙計都聽到了,說是啊”,說到這里壓低了聲音,好似生怕鬼聽到一般,“說是啊,不是在外面砍了頭,當天晚上下板兒后,就有人來敲門,說是要買刀傷藥,伙計開門了,都看不到人?!?/br> 那四爺倒吸了一口涼氣,“可不是鬧鬼了,這砍了頭的,肯定是買刀傷藥啊?!?/br> 說著他接過來第二套馬蹄兒燒餅,吃完之后覺得消化有點不良,“咱們啊,去天橋看看去,買幾個山里紅,給找補一下?!?/br> 天橋是個好地方,甭管你有錢的沒錢的都能去,而且熱鬧有意思,大家都喜歡往那里消遣去,有錢的花百八十兩能找到開心,沒錢的十個錢八個錢的一樣能玩的痛快。 這倆人,一個當爸爸的好似是忘記了今天是女兒的洗三,一個當舅舅的好似是忘記了外甥女的洗三好日子了。 滿人家姑娘,一生最光彩的時候,就這么倆日子,一個是洗三,一個是嫁人了。 老爺子眼看著洗三的時辰到了,兒子卻是還沒回來,饒是知道他是這么一個散漫性子,但是還是動了氣,“富貴,去喊你姑父去?!?/br> 富貴點點頭,他找人都是在行的,但凡是家里有事兒,永遠都是找不到人的,回回都是得他跑腿。 四太太一遍一遍的看外面,好在是老爺子在,看著二姐兒裝煙倒茶,客人來了笑著讓座,不管是見了誰,見面先請安,再去倒茶,非常的有禮節。 人人看到了都要夸一句好一個體面的小媳婦兒,給娘家爭光了,是個有出息的小媳婦兒,沒給娘家人丟人,等著熬幾年了,也能成為一個體面的老太太了。 只有二舅媽不高興,看了看時辰,“大姐怎么還不來?” 四太太就不說話了,表情帶著一股子澀然,大姐的婆婆,她是知道的。 “家里興許是有事兒耽誤了?!?/br> “不能夠,姑奶奶回娘家洗三,天經地義的事兒,鐵定是家里那個老不死的磋磨人?!?/br> 二舅媽說到這里的時候,那眉毛高起來,恨不得化身成為鞭子,去給那老不死的松松筋骨,緊緊抿著嘴,只怕一張開,就給那老不死的罵的頭破血流。 第8章 婚事 “二舅媽,二舅媽,您喝茶?!?/br> 二姐似乎是承擔不起來二舅媽發怒的后果,只得小聲的拉著她的袖子,扶著她坐下來,喝口茶靜靜心。 大姐到底是多為難呢,娘家洗三的日子,她合該是能回來的,似乎只要跟婆婆說一聲就可以了,婆婆當然也必須不得不答應這么一個正當理由了。 兒媳婦當然可以回娘家,而且是因為洗三必須回娘家,她不能給人家留下惡婆婆的印象不是。 但是婆婆磋磨兒媳婦的方法多了去了,大姐不敢開這個口,不然事后不知道要吃多少的苦頭了。 為了洗三回娘家,為了能讓婆婆主動開口,她一回家,便笑吟吟的去給婆婆捻紙信子,然后幫婆婆裝煙,是了,她的婆婆是個大煙鬼,平日里是吸大煙的。 躺在那里,那么長的煙桿子,然后直直的對著頂棚上噴霧而出,似乎是極大的享受。 可是無論是她有多大的享受,兒媳婦必須要在三點鐘的時候起床伺候她,賣早點的鋪子,伙計們都是三點鐘就開始賣油條豆汁了。 不論她吃不吃,大姐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了,她自從嫁進來,沒有睡過一次的天明,到了點兒了,輕輕的推開門看看外面的星星,要是時間早了,便再回屋子里坐著,就連眼睛都不敢閉一下,生怕誤了時辰。 要知道,王公大臣們,事物如此繁忙,才會在三點鐘買早點去上朝的。 可是大姐的婆婆,一個尖酸刻薄又刁鉆的封建老太太,也要三點鐘去買早點,在婆婆跟前伺候,是一站就是一天的。 但凡是回屋子不在眼前超過一刻鐘,為什么是一刻鐘呢,不能不讓人上廁所不是,超過一刻鐘,大姐的婆婆就開始咳嗽的驚天動地了,帶著她不滿意的節奏,指桑罵槐的鬼喊。 其間的委屈,大概其是三天三夜的說不完的。 但是大姐喜歡回娘家啊,回了娘家,看看家里面和氣,她當姑奶奶的又受到尊重,她不能不貪戀這份溫暖的。 所以一晚上沒敢睡踏實了,半夜里起來就去洗抹布,晚上的水啊,真涼,可是大姐心里面熱乎。 洗干凈抹布,然后給家里的桌椅板凳,輕手輕腳的擦得干干凈凈的,不能不輕手輕腳的,不然婆婆的大煙桿子就戳著桌子,邦邦邦的開始折騰兒媳婦了。 又去買了婆婆每日都要吃的豆漿油條,想了想,不得不咬牙自己去貼錢買了一碗杏仁豆腐。 大姐是家里的免費幫傭一樣的,婆婆向來不給一分錢在手里面,她的錢,都是娘家給的補貼,就是這一點子可憐的補貼,有時候都要被丈夫偷去。 大姐的婆婆吃飽了喝足了,就是不開口,大姐就是心里面著了火,也不敢說一句話,拿著擦銅藥水,給桌子抽屜上的銅擺件擦得锃亮的。 婆婆不搭把手,還要在一邊說,“年輕小媳婦,哪里有你這么偷懶的,我年輕的時候,可沒你這么有福氣,你啊,在我跟前伺候,可算是少受罪了?!?/br> 大姐得低著頭,一直低著頭,不然忍不住掉眼淚,她還不能不應答一聲,不然婆婆算是沒完沒了的,她給你踩在腳底下,還要你認錯。 “奶奶說的是,您看,我還有什么要干的呢?” 她的語氣不能不柔和,她的臉上不能不帶著笑。 婆婆又有話說了,“要干什么還要來問我,我一把年紀了也是cao碎了心了,神佛牌子前面收拾干凈了嗎?五供都落灰了?!?/br> 大姐于是便去收拾五供,手里面一道一道的深深的紋路,都是干活磨出來的,沒有嫁人的時候,家里有個老媽子,這樣的粗活不是她來干的。 二舅媽實在是沒能坐得住,她極為在乎臉面,并且也注重自己人的臉面,大姐的婆婆這樣做,她要親自出馬。 娘家人洗三的好日子,竟然不讓兒媳婦來,她自己作為娘家人,并不準備忍下來這口氣。 四太太拉著二舅媽,“二嫂,您聽我說,還是別去了,您這要是去了,不管有沒有理兒,受罪的不還是大姐兒,她那個婆婆,您應當是清楚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