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她當時雖然腦子一片混沌,但不用腦子想也知道,這種鬼話李景允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說的。 看了看眼前這個長得甚是斯文的御醫,花月在心里給他打上了一個不靠譜的大叉。 “哎,你這眼神可就傷了我的心了?!睖毓手庾?,“我這人可從來不說假話,不信你瞧好了?!?/br> 坐直身子,他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姑娘,要換藥得將這衣裳褪了,病不忌醫,還請姑娘放開些?!?/br> 說完,他伸出了手指,無聲地數:三、二…… 一沒數到,隔斷處的簾子就被掀開了,李景允面無表情地跨進來,看看她又看看溫故知。 “你帶來的麻煩,你負責收拾?!彼焓职醋∷募?,“實在收拾不了,就跟她一起滾?!?/br> 溫故知樂了,一邊樂一邊朝花月擠眼:看見沒? 花月怔愣,一時有點沒反應過來,李景允動作卻很快,藥膏留下了,人往隔斷外一推。 外頭的哭聲也戛然而止。 清凈了。 拍了拍衣袍上的灰,李景允轉身,正好對上殷花月復雜的眼神。 “怎么?看熱鬧還給你看傻了?”他在床邊坐下,伸出食指抵了抵她的眉心,“魂兮,歸來?!?/br> 花月側頭躲開他的手,莫名有點不自在,低著頭含糊地道:“奴婢自己能換藥?!?/br> “那你可厲害了,手能夠到自個兒背心?!崩罹霸拾姿谎?,伸手解了她的腰帶,“有這本事你當什么奴婢啊,直接去街上賣藝,保管賞錢多多?!?/br> 肩頭一涼,花月驚得伸手按住半褪的衣料,李景允斜她一眼:“看都看過了,早做什么去了,松手?!?/br> 花月抿唇,抓著衣料的指節用力得發白,不像是害羞,倒像是真的抵觸他。 李景允怔了怔,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有點煩:“你一個奴才,背著這身疤,還想嫁什么高門大戶不成?” “……沒有?!?/br> “沒有你介意什么?” “……”花月不吭聲了,只默默把衣裳拉過肩頭,倔強地捏著襟口。 這一副生怕他占了她便宜似的表情,看得人無名火起,李景允扔開藥膏冷了語氣:“真當爺愿意伺候你?愛換不換吧,傷口爛了疼的也不是別人?!?/br> 說罷起身,甩了簾子就出去了。 “景允哥哥?”外頭傳來韓霜的聲音,溫故知似乎也有些意外:“這是怎么了?” 李景允沒開口,接著一陣步履匆匆,幾個人前后都出了門。 屋子里安靜了下來,花月盯著地上的藥膏生了會兒悶氣,蒼白的臉上半點神采也無,像被雨水打濕了的旺福,懨懨嗒嗒的。 指尖伸了又縮回來,她猶豫半晌,低咒一聲,還是撐著床弦伸長手,輕柔地將藥膏撿了回來。 第17章 當奴才的,別撒謊 之后幾日,李景允都沒再踏進主屋,每日的膳食都是八斗替她拿來。 “殷掌事得罪公子了?”八斗實在不解,“先前還好好的?!?/br> 嘴里很淡,也沒什么胃口,但花月硬是將他拿來的飯菜都吃了個干凈,收拾好碗筷,工整地放回八斗手里。 “沒什么大事?!彼?。 奴婢惹惱了主子,主子收回他的幾分憐憫,再正常不過,李景允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真要說什么在意她,不如說是一時興起。 他不會當真,她也不會往心里去。 “可公子一直不在府里?!卑硕窞殡y,“萬一將軍那邊問起來,奴才該怎么說?” “實話實說便是?!被ㄔ绿а劭此?,“做奴才的,能少撒謊就少撒謊,不然哪天突然惹上麻煩,主子也保不得你?!?/br> 八斗虛心受教,將碗筷送回廚房。 花月看向窗外,風吹樹響,光影搖曳,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看見了一片衣角。 可定睛再看,外頭只有與衣同色的青樹。 搖搖頭,她將被子拉過了頭頂。 京華的雨還沒停,細細綿綿下了三日了,雨水落在窗臺上滴答作響,擾亂了箜篌的拍子。 一柄玉扇從窗口伸出去接,雨水落在雕花上一濺,染上了繡著暗花的前襟。 李景允也不在意,只倚著花窗笑:“可惜了沒個艷陽天,不然您倒是能看看這棲鳳樓獨一份的花釵彩扇舞?!?/br> 屋子里有些暗,主位上坐著的人看不清表情:“你不隨李將軍訓兵衛國,倒在這些地方混日子,也不怕他生氣?!?/br> 李景允轉身:“我散漫慣了,哪里吃得練兵場里的苦?家里還有大哥為國盡忠,我躲在他后頭,總也有兩分清閑可偷?!?/br> “哦?”周和朔起身往前走了兩步,深邃犀利的眼露出來,定定地看著他,“本宮倒是聽聞你最近與韓家有喜事,還打算求親?!?/br> 一聽這話,李景允眉心微皺,眼角也往下耷:“可別提這事了,正煩著呢?!?/br> “怎么,不如意?” “這哪能如意?”沒好氣地往旁邊一坐,他直搖頭,“我跟韓霜沒法過日子,奈何我爹娘硬是要定這門親事,先前還讓我陪她去逛廟會,還要送什么玉佩?!?/br> 周和朔眼皮微動,輕聲問:“你送了?” “沒,那天我沒見著韓霜,玉佩也不見了?!?/br> 周和朔沉默,目光落在面前這人身上,三分猜忌,七分困惑。 東宮遇刺,發現的玉佩是寶來閣的,一問去向,他氣了半宿,以為李景允要沖冠一怒為紅顏,與他作對。 可眼下一看,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四月初二那日?!敝芎退烽_口,頓了頓,又緩和了語氣,“那日夜里月亮又大又圓,本宮在宮里瞧著,倒是惦記起你來,不知你又去何處風流了?!?/br> “四月初二?”李景允茫然地掐了掐手指,“那時候我還在被我爹禁足呢,能去哪兒風流?” 往椅背上一靠,他沒好氣地嘀咕:“美酒沒有,美人也沒有,就府里那條狗還算活泛,我陪它逗了會兒就去睡了?!?/br> 似笑非笑,周和朔端起茶抿了一口。 “殿下?!遍T外傳來侍衛的聲音,“三公子的朋友來了?!?/br> 周和朔點頭,放了茶杯起身道:“既是你們友人相聚,本宮就不打擾了,以免他們拘束,下頭還有九弦鳳琴,本宮且去聽聽?!?/br> “殿下慢走?!崩罹霸势鹕硇卸Y。 等人走遠了,他才褪了笑意,頗為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徐長逸和柳成和進門來,看見他完好無損地坐著,不由地松了口氣。 “那位爺走了?” “嗯?!崩罹霸侍а?,“怎么樣?” 門被關了個嚴實,徐長逸在他身邊坐下,輕聲道:“他已經讓人去過你府上,盤問了幾個奴才,沒人說漏嘴?!?/br> 李景允點頭,揉了揉僵硬的脖頸:“差點要了爺的命?!?/br> “也沒那么嚴重,你行蹤瞞得好,身邊也沒什么知情人,就算把鴛鴦佩擺到跟前來,你不認就行?!?/br> “想得美?!崩罹霸屎咝?,“真當吃皇家飯的都是什么好騙之人?但凡有一絲破綻,今兒個咱們誰也別想把腦袋安回脖子上?!?/br> 徐長逸笑:“三爺無所不能,哪能在這小坎上摔著?!?/br> 兩人說了半晌,柳成和一直沒吭聲,李景允側頭看他,挑眉:“你想什么呢?” 為難地皺眉,柳成和問:“三爺身邊那個丫鬟,是個什么樣的人?” 提起這茬李景允就有點煩:“她那是人嗎?狗給骨頭還會汪汪叫搖尾巴,她倒是好,爺救她一命她也不領情,防爺跟防賊似的?!?/br> 想起那日她那躲避抵觸的模樣,他就覺得心頭火起,恨不得買上十根寶來閣的簪子,一根一根擱她面前折斷,好讓她知道什么叫生氣。 柳成和臉色白了白:“那完了?!?/br> “怎么?”李景允敲了敲桌弦,“你有話能不能一次說完?” “太子殿下派去將軍府上的人,不但打聽了消息,還帶走了一個人?!?/br> 柳成和看他一眼,撓頭補充:“您院子里的?!?/br> 墨瞳微微一滯,李景允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院子里會被帶走的是誰。 玉骨扇收緊,他沉了臉色,半晌,才伸手蓋住了自己的眼。 “做奴才的,能少撒謊就少撒謊,不然哪天突然惹上麻煩,主子也保不得你?!?/br> ——這是她教八斗的話,他當時就在窗外聽著,氣了個半死??蓺鈿w氣,也沒立馬把她塞回掌事院。 現在倒是好,想塞回去也來不及了。 一甩袖口,李景允起身就往外走。 棲鳳樓是個大地方,三層高的飛檐掛著紅底金絲的燈籠,堂子里鶯飛燕舞,嬌笑不斷,打著算盤的掌柜戴著一溜串的金銀首飾與他擦肩而過,輕輕撞到了手。 李景允面無表情地繼續往前走,到了二樓,翻轉手掌,一把鑰匙安靜地躺著,恰好能打開面前的房門。 周和朔在他隔壁。 屋子里站著十幾個守衛,氣氛緊繃,周和朔倒也沒著急,先將一盞茶細細品完,才慢悠悠地開了口:“問幾件事,問完就放你回去?!?/br> 面前的小丫鬟許是嚇著了,匍匐在他面前,小小的身子抖得如風中枯葉。 周和朔看得笑了:“別害怕,我與你主子是舊識了,斷不會害了你?!?/br> 溫柔的語氣在這樣凝重的壓迫感下,會下意識地讓人想親近和信任,這是帝王的權術,拷問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奴才最是有用。 果然,小丫鬟安定了些,怯生生地抬起頭,飛快地掃了他一眼。 軟弱無助的眼神,像屋外清凌凌的雨。 周和朔一頓,語氣更柔和了些:“就三個問題,你答了便是?!?/br> 花月垂眸,袖子里的手捏得發白。她萬萬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見著這個人,更沒想到的是,他如今看起來竟是慈眉善目。 很久以前的紅墻黃瓦上大火連綿,這張臉上布滿鮮血,猙獰又癲狂??蓵r光一晃,他的眉目溫和下來,笑著問她:“見過這個玉佩嗎?” 將白玉鴛鴦佩遞了過去,周和朔瞧著,就見這丫鬟抬眼盯著它打量,眼里劃過一絲驚訝,接著又低下頭:“見……見過,是夫人挑給公子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