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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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兩點的時候,宋文是被一陣雨聲吵醒的,似乎是因為小時候的那段記憶,只要是下雨的夜晚,他就睡得不太踏實,窗外的風聲夾著雨聲,唰唰地打在玻璃上,在他的意識里逐漸清晰,在一片漆黑之中,潮濕的空氣翻滾涌動,溫度倒是降了下來,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冷。 然后宋文去了個洗手間,習慣性地往陸司語房間看了一眼,就發現,陸司語不在床上。 宋文穿了拖鞋往出走,然后就看到三樓的書房亮著燈。他推開虛掩著的門,看到陸司語坐在寫字臺前,懷里抱著昏昏欲睡的小狼,一下一下地捋著毛。陸司語抬頭看到了他,沒有驚訝,也沒有解釋什么。 宋文指了指手機:“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陸司語低了頭,像是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對不起,我睡不著?!?nbsp;開始下雨的時候,陸司語就醒了,是被餓醒的,晚飯果然沒有吃飽,他怕犯胃病,爬起來熱了杯牛奶,就睡不著了。 陸司語的一句話把宋文說愣了:“唉,沒什么對不起的,我的意思是這才兩點,再去躺會吧,總不能這么呆坐到天亮?!彼挝娜嗔巳嘌劬?,“而且你下次別這么不聲不響地出來了,你要是睡不著,把我搖醒了聊天都成。這大半夜的一個人在這里坐著,多無聊啊?!?/br> 陸司語有點心虛道:“我不想打擾你,讓你覺得我累贅?!?/br> 宋文道:“我不是為了這個搬過來的嗎?” 陸司語嗯了一聲,這才起身,把在他懷里打瞌睡的小狼小心翼翼地放入它的窩里。兩個人這次去的是陸司語的房間,宋文坐在床邊道:“我陪你呆一會把,你剛才那么一個人在書房里呆坐著,想案子嗎?” 陸司語嗯了一聲:“有那么幾個點,沒有想通?!?/br> 宋文望著陸司語的側臉,忽地嚴肅了起來:“你查案子歸查案子,那些人——那些已經死去,或者是即將死去的人,像是漩渦一樣,或者說,就像是黑洞,會把人吸進去的。我知道你喜歡把自己帶入推理,可是這一次你千萬不能把自己陷進去了?!?/br> 死亡和疾病一樣,那種情緒像是病毒蔓延,是會傳染的。 陸司語最近停了藥,身體又不好,正是在不穩定的時期,很容易被這些人和事所影響。 “嗯?!标懰菊Z忽然眼眶濕了,一定是最近缺乏藥物的副作用。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關心他的。他翻了個身背過身去,手指還在微微顫抖。 宋文看了眼側身躺著的陸司語,目光忽地沉了下去。剛才在書房里,他伸手摸了摸陸司語的筆記本電源,雖然看起來電腦是關著的,但是那電源卻是溫熱的。對蕪山敬老院的案子,對顧知白,對很多事,陸司語都有他的執著。 宋文忽然有點猶豫,是否要繼續往前走,他離陸司語的秘密,越來越近了。 第89章 案件的調查已經進入第四天, 他們查明了陳顏秋借尸還魂的手段,查到了一起精密策劃的頂包車禍, 卻依然對陳顏秋的死亡一無所知。案件到了現在, 還沒有確定嫌疑人。 早上幾人在市局碰面,交流了一下進度,宋文進行了接下來的工作安排:“傅臨江老賈你們按照你們的方向繼續, 朱曉你跟進交通局那邊?!比缓笏D頭對陸司語道,“我們先查下游吧,去見見車禍受害者的家人,昨天已經和他們約了,十點左右我們過去一趟?!?/br> 現在能夠確認的是, 這場車禍有問題,而且問題很大。若是車禍的真正肇事人沒有線索, 他們就只能暫時跳過這一環節。目前能夠直接聯系到的, 就是車禍死者趙又蘭的家屬。 南城太大了,七千平方公里的范圍,幾百萬的人口,城市里消失一位清潔工, 基本是無聲無息的,人們也只有看到那些路邊的垃圾時, 才會想到為什么無人打掃。 趙又蘭負責清掃的區域, 是南城城西長壽路一段。全長一共一千多米,路的兩旁都是高大的梧桐樹,此時正是夏末, 樹葉還是綠的,要是到了秋天,滿街都是梧桐的落葉,一天要清掃兩到三遍。 每天凌晨,這快區域就被一條馬路分作兩段,一段的盡頭拐進去有幾家熱鬧的酒吧,每天晚上都狂歡到凌晨三四點,是年輕人的極樂之地,而路的另一邊,卻是幾處廢舊的民國樓群。早就已經人去樓空,晚上經過這里,像是隨時會有鬼神出沒。 這樣極端的兩個地方,就這么隔了一條街,出現在這樣的南城,猶如地獄與天堂。 人類為便捷交通的同時,也會為此付出代價,對比各種死亡方式,車禍是其中較為慘烈的,也是痛苦的。同樣帶給親人的,也是難以釋懷。 去年12月25日清晨,環衛工趙又蘭遭遇了車禍,被拖拽后當場喪命,甚至沒有去醫院搶救的機會。 從那些檔案資料,可以看到她的生平,趙又蘭,女,54歲,初中學歷,生前是南城環衛局的一名女清潔工。她的身高普通,長相普通,路過人們的身邊,人們甚至不會多看她一眼,除了‘普通’宋文想不出第二個詞來描述她,她就像是千千萬萬生存在南城的普通勞動者一般,普普通通卻又兢兢業業。 趙又蘭的家在江槐樹小區,這是一處老舊的小區。這里不算繁華,從小區往南望去可以遠遠地看到南城塔,只有在這時,才讓人有種感受,這里原來和那些現代化的高樓,是處于一個城市之中。 宋文幾乎記不起,上次他來這種地方是什么時候。和現代窗明幾凈的電梯房不同,這種老戶型的窗戶都小巧玲瓏的,似乎窗戶也是占了面積,恨不得建成一個小小的‘日’字或是‘田’字。把人與人,家與家分割起來。 趙又蘭的老伴叫張從云,比她大了幾歲,今年60。他和趙又蘭的女兒張麗麗在一家超市做收銀員,兩年前和丈夫離了婚,有一位女兒,今天她正好倒班,也在家里。之前朱曉的電話聯系的也是她。 宋文一進門,就表明了身份。 這套房子的面積不大,大約也就不到五十平,主要是一間客廳,還有一間臥室??蛷d里堆滿了各種的垃圾。凳子是舊的,桌子是舊的,桌子上還放了一個地球儀,也是舊的。那些擺設風格迥異,有的是中國風,有的是歐式,還有的甚至有點東南亞風格。 張麗麗看宋文和陸司語打量著那些東西,一撇嘴道:“都是我媽當年撿回來的,我說了多少次不要她撿,她卻喜歡把家里變成垃圾堆,而且很多東西她都舍不得扔,只進不出,還總和我說,有的東西看起來不起眼,保不齊有需要的時候?!?/br> 話說到這里,張麗麗似乎是覺得可能會讓宋文他們會錯了意,有些尷尬地苦笑了一下:“到現在,人沒了,我也舍不得扔了。別說,有的東西還真的挺有用的,有一次妞妞的書包壞了,我來不及縫,手頭又沒有合適的東西,我就從我媽的百寶盒里拿了一個大號的別針別上了,正合適?!比缓笏值?,“我去給你們倒點水,我爸歲數大了,有點耳背,你們和他說話,聲音大點?!?/br> 說完話,她起身去倒水,留著他們坐在客廳里,這里的客廳和陽臺是連在一起的,不隔音也不隔熱,甚至可以聞到鄰居做的午飯的味道。在陽臺和客廳的交界處,擺了一張雙人床,地上擺了很多的瓶瓶罐罐。 窗臺上擺放著一個南城塔的模型,清晨的陽光正好照射在那塔上,把那模型照射得更為精致。 張從云此時就坐在床邊,借著窄小的窗戶透進來的光亮,干著活。 陸司語側著頭,發現他是在修一個板凳。說是修,不如說是做,他要用兩個廢舊的板凳,拼湊一個小凳子出來。老人的手有些粗糙,卻十分靈巧。 宋文正想著怎么開口,張從云就從老花鏡的后面抬起眼掃了他們一遍,那目光有些警惕:“麗麗剛才說,你們是警察?今天你們來是干什么的?” 宋文道:“叔叔好,那個,關于半年前你老伴的車禍,我們有些問題需要核實一下?!?/br> 老頭抬起頭來,似乎是回想了一下,開口問:“我老伴的清潔車找到了嗎?” 宋文耐著心給他解釋:“清潔車要問負責的交警,我們是刑警?!?/br> 老頭的嘴巴里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東西,口齒不清道:“那輛車我們賠了環衛局280塊錢呢?!比缓笏铝耸裁礀|西出來,陸司語才發現他嘴巴里含著的,是釘子。 宋文努力把案情說清楚:“這次是我們發現了一位死者,可能和半年前的車禍有關,而且那次車禍可能另有隱情,所以過來找家屬了解情況?!?/br> 老頭低下頭繼續研究著手里的破凳子,用尺子量了一下:“有什么隱情?人都死了,還能活過來嗎?“ 人死自然不能復生,宋文有點尷尬:“我們說的不是那方面的隱情。當時交警提供的司機,有可能不是撞死你老伴的肇事人?!?/br> 老人皺眉抬起頭,含糊不清地說:“???交警說肇事者不是早就死了?” 宋文想著怎么和他說清楚這其中彎彎繞的關系:“當時死的,也不是那位肇事者,而且那位肇事者,有可能是幫人頂罪……”話說出來,他就覺得有點不對,這話說得就和繞口令似的,宋文只能找補了一句,“具體的我們還在調查中?!?/br> 老頭垂下頭,似乎放棄了理解:“唉,繞得真暈。這些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宋文輕咳了一聲,卻是被問住了,陳顏秋的死好像的確和他們的關系不大,他可能不是撞死趙又蘭的直接兇手,只是一個一時鬼迷了心竅的頂包人。他繼續問:“那你對車禍還有哪些了解嗎?想起來什么都可以對我們說?!?/br> 老人道:“這么久,不記得了?!?/br> 宋文拿出了一張陳顏秋的照片放在了桌子上:“這個人你見過嗎?” 老頭頭也沒抬:“沒見過?!?/br> 然后他又從嘴巴里吐出一枚釘子,在椅子上開始釘起來。 說話之間,張麗麗端了幾個杯子過來,那杯子也如同家里的其他家具一樣,四個杯子各自模樣,其中還有一個破了個豁口。見了這個情況,陸司語完全沒有伸手的意思,宋文也道了一句:“謝謝?!本桶褟堺慃愡f過來的杯子接過來放到了一旁。 張麗麗便自己拿了那個破口的杯子,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有點緊張地低著頭。 一旁傳來老人釘凳子的梆梆聲,那聲音還挺有節奏的。宋文給張麗麗簡述了一下案情,開始問車禍當時的具體情況。 陸司語在旁邊打開本子記錄,在他的角度抬起頭,可以看到一張趙又蘭的照片,背景正巧是南城塔,他對照片有點好奇,趁著兩人聊到了間隙問道:“那張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 張麗麗看了看道:“那是我媽年輕的時候拍的,那時候南城塔剛建成,還不許游客參觀,她就在塔下照了這么一張照片。說起來挺慚愧的,我媽一直想去那邊看看,覺得不上南城塔,就不算是真正的南城人,可是每次要去,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錯過了,她到最后也沒能上成那座塔?!?/br> 在趙又蘭這種外鄉人眼中,那座塔是城市的象征,似乎沒有上過,就不被接納,直到她身死,這件事成為了遺憾。 宋文輕咳一聲,開始問話:“那天阿姨是照常早上去上班的嗎?” 張麗麗收回了目光點點頭:“……對,我mama那天早去了一會,大約兩點四十多就出發了,我半夜被她吵了一下。她早就說,想要回來參加我女兒的學?;顒?。妞妞練了兩個月的舞,想給姥姥看,沒想到……” “你們接到電話通知的時間是幾點?” “大概早上不到五點吧。電話是警察打來的,人直接送到了醫院,早就沒有氣了,那時候的交警都說,沒見過被拖得這么慘的……” “當時出面的是對方公司嗎?” “是啊,說是公司的司機撞了人,就逃走了,公司有個負責人過來和我們商量的賠償方案。那邊的人倒是挺客氣的,后來交通局那邊告訴我們司機病死了……” “你們那時候相信了對方的說法嗎?就是……沒有覺得有問題?” “當然有問題了,怎么能夠這么湊巧?早不死晚不死,把我媽撞死了就死了?我那時候就說這事有問題……” 張麗麗的話正說到這里,張從云忽然站起了身,有些不耐煩道:“現在放什么馬后炮?人都沒了,這些有什么好說的?” 宋文聽了這話,剛想解釋兩句,一旁的陸司語卻是一拉他的衣袖,示意不要打斷。 張麗麗一下子像是被點著了,站起身道:“是沒什么好說的,我媽死得那么不清不白的,肇事的司機都沒搞清楚是誰,你就收了人家的錢同意私了了!后來你簽字的時候問過我沒?現在警察又來查了你還不讓我說,你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誰撞死了我媽嗎?” 老頭反問她:“知道了又能怎樣?這事兒早就結束了。過去了!都過去半年了!” 張麗麗道:“至少心里清楚明白,我連那王八蛋的面都沒見到,如果見到了,如果見到了……” 老頭哼了一聲,懟了她一句:“見到了呢?你想怎樣?” 張麗麗咬著嘴唇,表情狠戾地盯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忍了兩秒沒忍住,哇就哭了出來:“冤有頭債有主,至少要聽他給我媽道個歉,在我媽墳前磕個頭?!?/br> 老頭哼了一聲:“有個屁用?!?/br> 張麗麗梗著脖子道:“反正,現在警察來是好事,不知道誰是真兇,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老頭盯著她道:“你懂什么叫做咽不下氣?” “至少給我媽燒紙的時候能夠念給她!我媽白白伺候你幾十年,她死了你就沒傷過心……”張麗麗的淚水忍不住往下滴,過去就算家境貧寒,她從未覺得家里有什么缺失,可是母親死了以后的這段時間,她的父親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本來就失去了自己的母親,父親的冷漠讓張麗麗的刺痛變本加厲,今天的這些話,她憋在心里太久了,“爸,……我小時候總是被同學欺負,笑話我媽是個掃大街的,那時候你不是告訴我,只要站的正,就沒有什么可心虛的,要挺直了腰板,我們不輸給任何人,我們不主動欺負別人,但是卻要討個公道,現在你歲數大了,那些教我的東西你就都忘了嗎?你真的……真的讓我太失望了?!?/br> 第90章 氣氛一時尷尬, 老人面色不快地從他們三個人面前穿過,走進了房間唯一的臥室, 呯地一聲把門摔上。 張麗麗哭得嘴唇都在抖:“我媽這輩子不容易, 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輩子,她就差一年就退休了……” 宋文遞過去幾張紙巾,張麗麗就用紙巾捂住了眼, 嘴巴里還在不停地控訴著:“讓你們見笑了,都說家丑不可外揚,可是我……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媽剛走一個月,我爸爸就忘了我媽, 天天不在家,吃飯睡覺抱著手機看, 晚上還去外面晃悠, 很晚都不回來。這里都是老鄰居,風言風語的,人家都跑來問我,讓我管管我爸……” 張麗麗哭天抹淚著, 仿佛眼前的警察可以做他們家的主。 宋文一時有點尬尷,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好。 陸司語卻是有些出神地看著剛才老人坐過的地方, 那個小板凳已經初見了雛形, 那么小的板凳,肯定不是給大人坐的,小孩子坐卻正合適, 老人還是疼愛自己的孫女的。 房子用的門很普通,無疑是不隔音的,張麗麗說這些話,就是為了給張從云聽,可是那門里卻安靜極了,仿佛門里面的人什么也沒有聽到。 張麗麗又連哭帶說地控訴了好多,什么她mama死以后,她又要工作又要買菜做飯帶孩子,多么辛苦,她爸爸每天都不知道在忙什么,毫不關心她,常?;貋硪院?,還發現洗碗池里泡著碗。 張麗麗哭著說,“我媽生前每天拉我爸下樓,我爸爸都不陪她,都是我媽一個人晚上下樓跳舞,她一去了我爸爸出去得比誰都勤快……” 陸司語順著問:“阿姨是喜歡跳廣場舞嗎?” 張麗麗點點頭:“跳,老太太就那點愛好,她說,平時是清潔工的打扮,人們都看不起她,可唯獨晚上跳舞那時候,她換上一身漂亮的衣服,和那些退休的護士啊,老師啊,沒有分別。對了,妞妞學舞蹈也是我媽的主意,說小女孩學舞蹈形體好,攢著錢讓我去給妞妞報了班……她說就算家里窮,也不能窮了孩子……” 說到這里,張麗麗的眼睛一熱,又有淚水往下流,“對不起,我就是……有點太傷心了……我媽剛死的時候,我整個人是懵的,被各種事情推著轉,那時候不覺得太過傷心,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想到我沒了mama了,心里就特別難過?!?/br> 她的話到了這里,張從云所在的里屋響起了一陣咳嗽聲。 隨后,屋里屋外都是一陣沉默,等張麗麗的情緒稍微平靜,宋文又問了一些關于車禍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