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他種種思緒被江令宛的聲音打斷了:“既然父親愿意做中間人,那杰哥兒就把這篇文章復述一遍吧?!?/br> 江令杰寧神靜氣,微微揚了下頜,朗聲復述,不、準確的說,應該是背誦。他將這篇文章一字不錯地背誦了下來。 “三jiejie,你還有何話說?” “要我說,你分明是早早就背好了文章,否則怎么會一字不差?”江令宛扯了扯嘴角,眸光閃爍,“看來,你之前一直是用這個方法蒙騙父親的,所以父親才沒有察覺你的問題?!?/br> “三jiejie!”江令杰怒了,“你毫無證據就這樣血口噴人,分明是故意要打壓于我?!?/br> “父親,求您給我做主!” 江令宛道:“你不必問父親,我只問你一句,若你能答對,就算你贏。我且問你,自古帝王,所為不下堂階而化行于風馳,不出廟廊而令應于桴答[注釋一]。這句話里面,桴答二字是什么意思?” 江令杰神色一緊,心頭發涼。 江令宛說的沒錯,從前他的確是找了人替自己寫文章,然后背下來,再當著夫子、父親的面默寫下來,這一招屢試不爽,夫子、父親從未懷疑過,只贊他天資聰穎,非池中之物。 至于文章里的意思,他大致是明白的。卻從未斟詞酌句地弄個一清二楚,因為夫子、父親從來沒問過,所以他就也沒放心上。 沒想到江令宛眼睛這么毒辣,一眼就看出來這文章不是他親筆所作,還提了這樣一個刁鉆的問題。 自古帝王,所為不下堂階而化行于風馳,不出廟廊而令應于桴答。 這句話,前半句他是知道的,是說帝王不下廟堂樓階,就能讓政治主張像風一樣快速推行天下;后半句意思差不多,也是說帝王高居廟堂,卻能讓政令如桴一樣得到快速的應答。 那么這個“桴”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江令杰搜腸刮肚,開始回想之前學到的,關于桴的內容。 他絞盡腦汁,沒有立刻回答,江伯臣眼神一沉,察覺出了問題。 江令宛哂然一笑。 江令杰才九歲,《爾雅》、《論語》都已經學過了。 《爾雅》里說,棟謂之桴,即房屋的二梁。 《論語》里說,乘桴浮于海。桴,解釋為竹木筏子。 但是這里都不是,桴,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即鼓槌。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皇帝雖然居于廟堂,政令卻能像鼓聲那樣得到應答。 她斷定,江令杰一定在二梁、竹木筏子之間做選擇,絕想不到鼓槌。 江令宛想的沒錯,江令杰的確在這兩者之間猶豫,他真的一點把握都沒有。 “怎么了?這不是你作的文章嗎?連意思都不懂,需要想這么久?” 江令宛帶著嘲諷的聲音傳來,逼著他作選擇,江令杰咬咬牙,下定決心道:“桴是二梁的意思,這后半句的意思是說,君王的政令說出去很快就能得到應答,就像……就像在二梁上一樣繞梁不絕?!?/br>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聽到一聲嗤笑。 江令杰陡然變色,腦中轟然一聲,完了,他回答錯了。 “不,我剛才說錯了,不是二梁,是竹木筏子。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是說……” 他迅速改口,可若是換成竹木筏子,上下語境怎么都對不上。 難道竹木筏子也不是正確答案? 江令杰越想越心涼,越想越驚慌,他鎮定的神色終于維持不住,流利的口齒此時也變得磕磕絆絆起來。 江令宛轉頭望向江伯臣:“父親,孰是孰非,您心里應該有論斷了吧?!?/br> 當然有論斷了。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江令杰的問題。自己做的文章,卻不明白文章的意思,分明是作弊。 江伯臣臉頰抽搐,雙眼噴火,怒不可遏上前,揚手給了江令杰一耳光。 “你這個小畜生!”他怒目圓睜,眼中有無盡的憤怒與失望,“給我跪下!” 江令杰是他一手教養大的兒子,這幾年一直養在他身邊,江令杰的文章弄虛作假,這要是傳了出去,不僅江家名聲掃地,江令杰不能參加科舉,就連他這個做父親的都要聲名狼藉。 身為文官清流,文章名聲比性命還重要,其他地方犯錯都不要緊,若是文章弄假,那就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了。 他還指望蕭湛拉他一把,讓他在官場上更進一步,沒想到今天丟了這么大一個臉面,他以后還有什么臉面讓蕭湛幫他。 之前他跟旁人吹噓,說他不單單有個出色的女兒,還有個天資聰穎、敏而好學的好兒子。 結果他的好兒子今天狠狠打他的臉,讓他顏面盡失。 江伯臣越想越惱,越想越怒,把那篇文章狠狠摜在江令杰身上:“滾!給我滾到祠堂跪著去!” 江令杰抬起頭來,嘴角流血,臉頰紅腫一片,他回頭看了江令宛一眼,毫不掩飾心中的恨意。 江令宛,我江令杰記住你了,今天的仇,今天的恨,我一定要十倍百倍償還。 江令宛挑挑眉,好,我等著! 他含恨去了,江伯臣忙向蕭湛賠罪、向江令宛賠罪:“我識人不清,被他蒙蔽,差點委屈了宛姐兒。是為父不對。幸好宛姐兒明察秋毫,此時揭發了他,尚未釀成大禍,對我們江家的名聲也沒有造成影響?!?/br> 他喟然長嘆,很欣慰地樣子:“為父老了,這個家還得宛姐兒多cao心?!?/br> 宛姐兒cao心,便是蕭湛cao心。有蕭湛這個好女婿在,江家富貴榮華不用愁。 江令宛道:“我的確明察秋毫,阻止了江令杰,但是父親,你之前沒有把江令杰的文章拿出去顯擺吧?” 她不問還好,一問江伯臣立刻面皮一緊。 之前為了炫耀,他的確把江令杰的文章拿出去給幾位同僚炫耀來著。 江令宛看他如此,便道:“看來又被我猜對了!父親趕緊找到給江令杰寫文章的槍手,重金收買,同時給你那幾位同僚也送上厚禮,這樣即便以后被爆出來,也不怕他們落井下石?!?/br> 江伯臣哪敢反駁,連連應承。 江令宛又道:“事情水落石出,江令杰不得不罰,我也不要父親打他罵他上家法,只要按照一開始說的,將他送到莊子上去,我便不追究了?!?/br> “好?!苯祭渲樀?,“我這就將他送走?!?/br> 江伯臣走了,江令宛這才轉身去看蕭湛,男人一襲藍袍,俊美雍容地端坐著,一派悠閑,正噙著笑盯著她瞧。 江令宛想到自己剛才兇悍凌厲的模樣被他看到了,莫名有些心虛。 從前不喜歡他,想著嫁給他也是奉洪文帝之命,也只是為了要像他示警,可最近這短短的幾個月,她的心態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尤其是最近兩天,他們同床共枕、耳鬢廝磨,好像真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是不是很兇?”她望著蕭湛問,“認親第二天我就懟得吳氏無力招架,今日三天回門,又手段凌厲地收拾了江令杰,對付敵人,我一向手段狠辣,絕不留情,這樣的我,你會不會覺得太過于無情?” 小姑娘望著他,語氣很平靜,可他卻聽出了她話外之音。 她在乎,她擔心,她怕自己不喜歡她這個樣子。 他們認識這么久,她一向驕傲自得,充滿自信,從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像這樣在意他的眼光,還是頭一次。 分明是因為她對他動了真情! 蕭湛心中激蕩,起身將她擁在懷中:“你是很兇,是很無情,但這個樣子,我很喜歡!” 短短的一句話,勝過世界上所有的甜言蜜語。 雖然她猜到蕭湛不會嫌她兇,但猜測跟親耳聽到是不一樣的。 江令宛翹起嘴角,甜甜地笑了,臉頰上梨渦綻放,像水面上的蕩漾的漣漪,一圈一圈蕩漾到蕭湛心里,讓他心頭一動,燃起了渴望。 “宛姐兒?!彼p聲呢喃,喊住了她小巧柔嫩的耳垂,濕熱粗重的呼吸打在她臉頰。 他嗓音本就低沉清冽悅耳,此時貼著她耳朵低低地喚她名字,一聲聲宛姐兒,像穿透了她身體般,讓她骨頭酥麻,心頭發顫,暈暈乎乎,不知今夕何夕。 小姑娘整個人都軟了,像一汪水一樣伏在蕭湛身上,他雙手用力抱著她,十分動情。 “如果不是在江家就好了?!?/br> 他低低的遺憾聲音,讓江令宛清醒了,她趕緊從他懷抱里出來,捋了捋自己衣服,看看頭發是否凌亂,不忘瞪蕭湛一眼。 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抱我做什么! 蕭湛也知道理虧,轉移話題道:“那江令杰小小年紀就心思深沉、能言善辯,又是江家長房唯一的男丁,我看江大人這次會小懲大誡,就算將他送出去,應該很快就會將他接回來。到時候必然還會再起風波?!?/br> “你說得沒錯。別看父親送他走十分痛快,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做戲給我看?!?/br> 江令宛眸光一閃,道:“我不屑與一個孩子計較,所以給他一次機會。如果江令杰老老實實待在莊子上,我便高抬貴手,不與他們母子計較。若他跟喬姨娘不知死活,自尋死路,就不要怪我手下無情了!” 作者有話要說:注釋一:自古帝王,所為不下堂階而化行于風馳,不出廟廊而令應于桴答,這句話出自明朝萬歷年狀元卷,作者趙秉忠。 第121章 江令杰跪在祠堂反省。 說是反省,其實是在怨憎,怨江令宛心狠手辣,恨自己無能,不能替喬姨娘、替親姐江令媛報仇雪恨,還讓江令宛捉住了把柄,落了下乘,挨了一耳光。 臉頰上火辣辣的腫得老高,破損的嘴角也隱隱作痛,這一仗他敗了,所幸父親只是罰他跪祠堂反省,并未讓他到莊子上去。 只要留在江家,只要他是父親唯一的兒子,他就能繼承侯位。 眼前的這點苦算什么! 江令杰正想著,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看守祠堂的仆人跟來人請安:“見過大老爺?!?/br> 江令杰心頭一寒,脊背發涼。 蕭湛跟江令宛還沒走,父親絕不可能丟下蕭湛不管,除非是江令宛讓父親來的。 絕無好事! 事實證明他的猜測是對的,江伯臣臉色陰沉,走了進來,聲音帶著隱怒:“你還有臉哭!看看你做的好事,怎么對得起我的悉心栽培,怎么對得起江家的列祖列宗!” 江令杰滿臉是淚,羞愧難當:“父親,兒子錯了,兒子只是想表現得更好一些,我只是想讓父親喜歡我,想在三jiejie、三姐夫面前替父親爭光。兒子絕不是故意欺騙父親的?!?/br> 江令杰轉過身來,哭著抱住江伯臣的腿:“兒子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父親不要生氣,我以后都改了,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br> 喬姨娘跟江令媛都是演戲高手,江令杰與她們一脈相傳,自然不遑多讓。 他年紀小,這樣嚎啕大哭,不會讓人覺得厭惡,只會讓人覺得他可憐,是個孩子。 江伯臣一聲冷哼:“有過就改,有錯就罰,你既然知錯,就該承擔起后果。不必跪祠堂了,你這就到莊子上去思過悔改?!?/br> 江令杰懸著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大哭,抱著江伯臣的腿不撒手:“父親,兒子真的知錯了,您別不要兒子。兒子已經沒了二jiejie,這些年又離開喬姨娘,一直跟著父親生活,若父親也不要兒子了,兒子還活著做什么。父親,我寧愿死,也不想跟父親分開?!?/br> 這些年江伯臣親自教養他,對他自然是真心疼愛的,現在江令杰這樣痛哭流涕,慚愧不已,江伯臣心里的怒氣就消失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