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人適應環境的能力是強大的。 最開始聶小七在大湖村這窮鄉僻壤吃不管住不慣,處處看這個落后貧瘠的山村不順眼,再到現在對自己身上粗糙老舊的衣服習以為常,對三餐的紅薯土豆白饅頭習以為常,前后也不過半年的時間。 最初他想的是養好傷,盡快離開大山,尋找回城市的方法。 而現在,這個念頭卻一天比一天淡了。 聶家爸爸入土后的又兩天,周末學校放假。 大清早的聶雙雙起床去院子里洗臉,用舊毛巾擦臉時目光不由自主往隔壁聶小七的小木屋瞟去,接著發現聶小七這么一大早的,人已經出門,不在房間里了。 她立時馬虎的把臉擦干,跑去找在廚房生火的奶奶,“奶奶奶奶,小七哥哥呢?小七哥哥今天不上學,他去哪里了?!” 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奶奶這兩天明顯又蒼老不少,整個人的動作都暮氣沉沉。 她聽到聶雙雙的聲音,從碎柴里掀起沉重的眼皮,一雙渾濁的眼看了看自家孫女,道,“小七往西山跑去咯,他說要進山?!?/br> 聶雙雙一聽,神經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 小七進山了?還跑去西山? 那里很危險的! 爸爸就是因為在山里亂跑,才不小心去世了的! “奶奶!小七哥哥他,我們去找人把他找回來......!” 小小的聶雙雙根本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喜怒哀愁全寫在一張臉上。 奶奶一眼就猜到這孩子在想什么,不悅地又看她一眼,把一根柴木扔進火堆,“你這娃瞎想什么呢,小七是個好娃娃,他過一會就回家了!我都留了最好的紅薯給他!” 小雙雙聽出奶奶言語里的不快,被斥責得沒敢再多問。 “哦......”她看著鍋里蒸著的幾塊白面饅頭小聲點頭,“那我就等小七回家......” 奶奶從小對她就很兇,但是只要好好聽話,奶奶就不會再罵她。 聽話不再鬧騰的小女孩終是讓年邁的老人心軟,奶奶堆完最后一塊柴枝,佝僂著背從灶火前走到聶雙雙身邊,盯著她的腦袋。 “雙,你這娃,頭發咋真么亂?這么大歲數的女娃娃,早上起來怎么頭發都不梳?” 聶雙雙摸摸自己的一頭毛,恍然想起來。 哦,剛剛洗完臉趕得太急,都忘掉去梳頭了! “奶奶,我忘記了。那我先回去梳頭再來吃早飯?!?/br> 可奶奶只讓她待在廚房看著鍋,自己卻邁著不利索的老腿走回了居住的房間。 沒多久,奶奶從房間里拿來一把缺了好幾個齒的舊木梳,還有兩條松松垮垮的橡皮筋。 聶雙雙看到奶奶手里的東西眼睛頓時亮了亮——呀,奶奶要幫她梳頭了。 聶雙雙最喜歡奶奶給她梳小辮子,梳的頭發可漂亮,別的女孩子都羨慕。 聶雙雙跑過去,來到奶奶跟前,撒嬌般地喊了聲,“奶奶~” 奶奶點了點頭,眉眼間沉重糾結的皺紋似乎也隨著這聲稱呼而被稍稍撫平。 如同過去無數次,老人家輕輕抓起女孩軟軟泛黃的頭發,一下一下慢慢整理著。 奶奶的手指蒼老帶繭,擦過耳朵額角的時候會有很明顯的摩挲感,可是聶雙雙很喜歡這樣的感覺,這會讓她感到很心安。 灶上鍋里溫度漸漸升高,淡白色蒸汽飄向空中,蒸饅頭紅薯的淀粉香味散開來,奶奶一邊梳頭一邊嘮嘮叨叨,“雙啊,你是女孩子,得多學著點......梳頭發,做家務,要不然以后嫁去婆家什么都不會做可咋整......” “嗯,哦......”小雙雙聞著食物香氣,似懂非懂的應一聲。 她頭發被奶奶梳理著,心里頭爸爸過世的傷心悲痛也總算沒那么濃厚。 奶奶給聶雙雙梳了兩條她最喜歡的雙馬尾,小女孩發質軟,兩條辮子軟趴趴地從腦袋后垂墜下來,皮筋處還編織了一圈麻花,像春天里的花環。 聶雙雙跑到外面,把水缸當成鏡子,左照右照臭美了半天,然后便滿心期待小七趕緊回家。 待會小七哥哥回來一定會夸她好看。 等了許久,等到聶雙雙和奶奶吃過早飯,聶小七才姍姍來遲的從外面回來。 他向來愛干凈,回家時衣服卻有些泥漬灰塵,然后聶雙雙就發現了聶小七左手里拎著的一只還在掙扎的小動物。 ——是一只毛絨絨的淡黃毛色的小兔子! “小七哥哥!”聶雙雙也像只小兔子一樣跳過去,一雙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聶小七手里的小黃兔,“你是出去抓小兔子了嗎?” 聶小七拎著兔耳朵,眼睛卻注視著聶雙雙臉上的表情,“前兩天我不是跟你說會給你整兩只兔子來么?你爸以前編的那些兔子我不會弄,就給你捉了個活的?!?/br> 聶雙雙目光炯炯地看著小兔,伸手很小心翼翼的往受驚的兔子身上摸,“那這個小兔兔是送給雙雙的嗎?” “嗯?!甭櫺∑哐院喴赓W,隨后把兔子往聶雙雙手里一塞,“別讓它跑了。很難追?!?/br> 聶雙雙摸著手里小動物毛絨絨的觸感,一下子就笑彎了眼,“嗯!謝謝小七哥哥!” 她眼底有兩道淺淺的臥蠶,笑起來的時候便會變得十分明顯,讓笑容又亮又甜。 聶小七沒說話??梢姷脚g喜,他不知怎的也跟著舒展了冷峭的眉宇。 因為追逐奔逃如箭的兔子,他在山坡上摔了跤,褲子下膝蓋上的傷口此刻還在火辣辣地疼。 但是這一刻,看到女孩的笑容,他想那點小傷也是值得的了吧。 聶小七當然也兌現了他會帶聶雙雙去上學的諾言。 學費自然是出不起的,可但凡是個做校長教師的都會有惜才的習慣,況且聶小七又跟校長說過聶雙雙的書本文具全用他的,聶雙雙這才勉強地入了學。 小學一共兩個班級,聶雙雙被聶小七強行從低年級拉到了他高年級的班里。 班里都是些大孩子,聶雙雙一個小不點坐在當中就像只大鵝群里的小鵪鶉。 老師講的內容除了算術也聽不懂,那些漢字她都沒認全呢。 聶小七這個時候就如同聶雙雙監護保護者一樣,坐在班級后排時不時就看看坐在最前排的聶雙雙,反正他不怎么聽課,也閑著沒事。 有聶小七這個校長老師都偏愛的“天才”,其他小學生也不敢隨便欺負聶雙雙。 然后上學,放學,聶小七都跟聶雙雙一起。 讓聶小七有些意外的是,聶雙雙這個平時看起來蠢兮兮的白癡小孩,學習起來卻沒他想象的那么笨。學拼音識字那些,老師課后給她稍稍講了幾次便很快學會,背書背古詩也能應付下來。 但也僅僅只是能應付而已。 在聶小七眼里,所有人都很笨,聶雙雙這小丫頭只是沒那么笨了而已。 日子無波無瀾地過得飛速。 眨眼過了兩年,聶小七從小學畢業上了鎮上的初中,聶雙雙則依舊在山村小學里上課。 雙雙和小七都長了個子,女孩發育得更快些,聶雙雙身高像抽了條的枝芽不斷長,臉上的嬰兒肥在兩年間退了點,眉眼間的稚嫩也沒過去那么濃重,頭發絲似乎也比以前烏黑了些。 但相較下來,在身高方面,還是聶小七長得更高,比聶雙雙高了小半個頭,臉龐輪廓也在慢慢成長。 成長中的小孩最喜歡比身高,聶雙雙每天都會做的一件事就是兩只手撐著聶小七的肩膀往上跳,讓自己的頭頂高過他的腦袋。 “小七哥哥,你能不能慢點長,等哪一天我就能比你高了?!?/br> 聶小七把聶雙雙的爪子從自己肩頭輕輕打下來,微微蹙了眉,面有責難,“都說了別對我動手動腳,都不聽?!?/br> 聶雙雙就“嘻”地厚著臉皮沖他笑。 她都知道呢,小七哥哥嘴上兇她,可是他從來都不揍她。 “小七小七,今天老師選我做語文課代表......” 因為一個在初中上學,一個在小學,所以聶雙雙和聶小七現在只有在家里的時候才能見著面。 給對方匯報一天內容幾乎成了聶雙雙的每日必須。 在兩個孩子說話的時候,越加年邁的奶奶偶爾也會咳嗽著插兩句話。 奶奶這兩年的腿腳越發不利索,面目也像迅速枯敗的菊花,一天比一天更加委頓,除了做飯洗衣,其它重活的擔子全都落到了聶小七的肩上。 然后在這一年的冬天,奶奶終于撐不住,病倒了。 她虛弱無力地躺在屋里床上,雙眼渾濁,眼珠深陷,面色嘴唇毫無血色,口中因為內臟的疼痛而偶爾發出渾濁痛苦的呼吸呻吟,更讓人心顫的是,她每一次咳嗽,咳出的是斑斑血跡。 聶雙雙急壞了,把所有厚實的被子全都蓋在奶奶身上,生怕她受涼。 大湖村雖然處在南方,可一到冬天,山里頭還是冷到人打顫。 奶奶,奶奶一定是受涼了! 可依舊沒用。 實在沒法,聶雙雙和聶小七偷偷拿了奶奶藏在最里屋桌板夾縫里的錢——那是家里小半的積蓄,然后兩人冒著寒冷下山,讓同路的村民騎著摩托載他們去鎮上,請了醫生回來給奶奶看病。 醫療設施匱乏,診治結果不明確,醫生只依照情況說,奶奶有可能是腸癌晚期。 聶雙雙聽到后立刻就站在院子里,繃不住眼淚的哭了。 她聽人說過癌癥的,很難治好,而且治病要很多錢,很多很多很多,是個天文數字。 聶小七比聶雙雙冷靜的多,送走醫生,便開始盤算家里的積蓄,錢,奶奶走后他們該怎么辦,賺錢的方法。 就在思考的時候,聶雙雙拉著他的袖子,一邊哭一邊晃,“小七哥哥,我們去借錢。我們去求求村里其他人,讓他們幫幫奶奶好不好?......” 聶小七沒說話。 在他看來,延長奶奶的生命只是徒勞,甚至只是增加奶奶的負擔與痛苦。 聶雙雙依舊在哭著央求,“......爸爸當年走了,我不要奶奶也離開我們......奶奶還能活很久的......她說她要在我嫁人的時候給我梳辮子呢......” “如果我不去求人借錢,那你就會自己一個人去?”聶小七望望冬日下午灰禿禿的木屋,又看回哭得肝腸寸斷的小小少女。 “......嗯...!”聶雙雙吸吸鼻子,用力點頭。 “那我就跟你一起?!?/br> 求人借錢對于小七來說是件極為丟臉的事。 而且極有可能不成功。 但很多事,你明知道結果并不會好,但你仍會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