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里一緊，就連身上都仿佛感受到了一點涼意，她連忙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站起來不自然地笑道，“小柔起來了？來來來，快到這邊來做，我去催催廚房，你和你表哥先聊會兒?！?/br>
    棠柔看著那個身影消失在廚房門口，這才慢慢地坐到了何陽銘旁邊。何陽銘給她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語氣輕松道，“我媽脾氣就是這樣，你別介意，她沒有惡意?！蹦腥苏Z帶笑意地道，“也不能說沒有惡意，但是她膽子小，不敢對你做什么的。下次如果再說你什么，你懟回去也沒關系?！?/br>
    膽子??？懟回去？

    “膽子小的人通常才會做出很可怕的事情?！鄙倥穆曇魷厝嵬褶D，卻并非毫無鋒芒，何陽銘下意識地看向她。棠柔卻沒有抬頭看他，只是看著手上的那杯茶，曲線優美的茶葉在溫水中如同姿態優雅的芭蕾舞者般。

    她沒有動那杯水，良久才抬起頭道，“我們直接去吧?！?/br>
    “去哪里？”何陽銘被那句話弄得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就開口問道。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忙掩飾道，“你不吃早飯嗎？要不吃個早飯再走吧，也不急這么一會兒……”

    “不了，直接去醫院吧?！?/br>
    第34章

    醫院。

    棠耐剛過來正準備去看何婉的時候，仿佛有所感應一般, 腳步一頓, 抬頭那一眼就看到了何陽銘和她——那個男人正站在病房門口, 對著一個長發及腰的女孩在說些什么, 那少女背對著他, 陽光曬在她的側臉上，五官白皙精致，在陽光下隱隱如同夢中人。

    棠耐的心一下子就抖了, 不知為何, 就連眼眶都有點紅，腳步都停滯了。

    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個孩子了……就算他不怎么愛何婉, 但棠柔不一樣。自己第一個孩子，這個意義就完全不同，他恨不得將這世間最好的東西給她，但是最后何穎還是義無反顧地帶走了她。一想到這些年她受的苦，棠耐又心酸又難受，在看到少女的一瞬間, 他下意識的反應不是上前相認，居然是轉頭躲起來。

    他不敢見她。

    棠柔沒有回頭，只是在短暫地和何陽銘交流后, 抬頭看向旁邊的病房。在她推門的瞬間，手停在門把上，微微一頓。

    旁邊密切關心她的何陽銘挑眉：果然，不管怎么說。畢竟棠柔也才十九歲, 面對“將死”之人也不可能毫無波瀾。這件事情，不管怎么說，都太造孽了。真不知道爺爺奶奶那個暴脾氣是怎么養出小姑這種滿腦子只有愛情的人……

    此時的棠柔氣得頭頂冒煙——“你把我腦子里的義勇軍進行曲給停了！”

    系統振振有詞道：“我覺得這種時候配上bgm更應景一點，更顯得悲壯?！?/br>
    真是見鬼了的悲壯！

    ——“那你能換首歌嗎？”

    ——“黃河大合唱？”

    ——“……你還想要你的業績嗎？”

    系統立馬把一口奶音變成了專業無比的電子音，古井無波卻十分敬業地提供服務：“現在為宿主搜索熱門歌曲，檢測宿主如今心境，現播放蔡依林—《你也有今天》。宿主現在為普通用戶，請充值一塊蛋糕升級vip用戶，vip用戶可享受超高音質服務?！?/br>
    ……

    棠柔幽幽地道：“你是不是背著我去玩了企鵝游戲？”

    ………………………………

    門被推開了。病房內布置得很雅致，要不是彌漫著的藥味，甚至像是一個嬌羞女孩兒的閨房。陽光，素色窗簾，床頭柜邊上的百合，一切靜謐又精心。

    “你今天給我帶了糖醋排骨嗎——”女人驚喜柔媚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看向門口的少女，棠柔長發披肩，跟jiejie肖似的眉眼卻沒有那般的剛烈，她正站在門口看著自己。

    恍如隔世。

    哪怕明明有那么多的怨恨，何婉在看到棠柔的一瞬間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就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個孩子，好半天她才意識到自己衣冠不整。于是女人慌慌張張地從病床上起來，整理好了自己的頭發之后才結結巴巴地開口道，“你快找個地方坐下來，別站著，你昨天才坐飛機過來，一定累壞了吧。其實我這里不打緊，你休息一天再過來也……”

    棠柔靜靜地看著何婉，不得不承認，這個從小被嬌養，長大更是被好幾個人捧在手心里的女人有著很出色的樣貌，哪怕如今已經病入膏肓，身姿如同弱柳扶風一般，抬頭怯生生的那一眼讓人恨不得把心頭掏出來給她。

    “聽說你想見我？”

    何婉面上的慌張慢慢褪去，卻依舊呆呆仰頭看著她，“我，我的確想見見你，小柔?！?/br>
    “見我做什么？”棠柔關上了門，站在不遠處，沒有上前。

    見她做什么？是啊，見這個孩子做什么？女人愣愣地看著她，好半天沒有說話。這孩子看上去瘦了好多，跟jiejie也越來越不像了，相比較幾年前的冷酷，現在見到自己居然也還能帶著笑，溫溫柔柔地說話了，盡管那雙眼眸中依舊冰涼一片。

    “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還好，那你呢？”

    自己哪還有什么好不好？女人捏著被子，干澀地笑笑，“不是不好。自從小萱死了之后，我就沒什么享受的心思了。病了的這些天想了很多東西，想起了jiejie，想起了父母，小萱和你……”

    棠柔偏頭：“這些有什么好想的？”

    “想以前啊?！焙瓮衲樕下冻隽诵『⒆犹赜械募儩崯o暇的笑容，放在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身上也不覺得突兀，她的聲音婉約輕柔：“以前jiejie和父母可疼愛我了。想起了你和小萱小時候經常在家里的院子里爬上樹去摘柚子，大人說不讓你們吃，你們還故意去吃，最后酸的直哭……”

    “然后……”女人有些恍惚，她好半天才抬頭，眉眼晦澀地看著眼前的少女，艱難地道：“想起了你把小萱害死了?！?/br>
    ——“我害死了她？你到現在都還覺得是我害死了她？”這個女孩笑起來很好看，瞬間張揚起來的眉眼明艷逼人，勾起的嘴角帶了一絲嘲諷，“你的意思是這些天一直都在想棠萱？你很愛她？”

    “我當然愛她！我是她母親！”何婉忽然激烈地反駁，胸膛在猛烈地起伏著，她可以忍受棠柔說她這個人惡毒或者別的。但是她絕對不能忍受棠柔質疑她對自己女兒的愛?！澳愀揪筒粫@種情感！”

    門口的棠柔忽然動了。

    “你愛她？”那個少女踏著窗口的光走向她，在那一剎那，女人都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聽到她的聲音。在一瞬間，何婉甚至覺得眼前的少女不是棠柔，而是棠萱。那聲音倔強，和當年棠萱控訴她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讓她已經分不清哪邊才是現實了——她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仰頭看著她的眼眸里有些微的驚懼。小萱……

    “你口口聲聲說愛她，那你知道她喜歡什么嗎？你知道她愛過什么人嗎？你知道她每周末都去找我嗎？你知道她為什么不想活下去嗎？”棠柔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腳步停下，那雙漆黑的眼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壓迫感順著那雙眼睛，如藤蔓一般纏繞住自己，甚至在一瞬間何婉都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呼吸了。

    棠柔看著她，忽的輕笑一聲，“你還說你愛她？”多么可笑。

    “是她沒跟我說！”女人死死地盯著她，激動地反駁著?！笆撬龥]有說——”

    “那在她死后你看過她的日記嗎？”

    棠柔微斂的眼眸定定地看著她，這道目光強大而平靜，將她死死地釘在了床上，近乎羞辱般地揭開了她的面具。日記……好半天何婉都沒有說話。這還有什么不懂？棠柔只覺得遍體生涼，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她道：“何婉，你只愛過你自己?！?/br>
    “不是的，不是的……”柔弱的女人頓時淚流滿臉，絕望地哭泣著，抱著被子一直在搖著頭，翻來覆去地反駁著這句話?！拔艺娴膼坌≥?，我沒有……我沒有辦法接受小萱死掉的事實，所以我不敢看那些東西……”

    這就是她可笑的理由。不管什么事情，她都能找到理由將自己無罪釋放。從婚外情到棠萱，她一直無罪。

    ——“我看過，我記得?！碧娜嵬嶂^，輕聲道，“我還可以背給你聽?！?/br>
    四目相對。

    淚流滿臉的女人怔怔地看著她?！澳阆肼爢?？”棠柔俯身，眼眸從未移開她那雙滿是眼淚的眸，薄唇吐出幾個字：“你敢聽嗎？”

    她漆黑的眼眸中清楚地倒影著自己的樣子……何婉沒有說話，在這種視線下她慢慢打了一個寒顫。

    “七月八日，我的生日。在家里等了一天，mama爸爸都沒有回來，mama結了婚之后還像個小孩子，今天應該也和爸爸出去吃燭光晚餐了。我去找了jiejie玩。我一點都不想變成現在這樣，mama為什么會愛上自己的姐夫呢？”

    “三月一日，我的身體已經很差了。爸爸瞞著mama偷偷找了jiejie，jiejie同意了。手術成功后我應該就會沒事了吧？不過醫生說再復發的話可能就真的……我手術完成，mama還問我是不是看了恐怖片臉色才這么難看？她總是這樣，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事情都不管?！?/br>
    “五月三日，還是復發了?！?/br>
    “六月七日，很疼。只有吃止痛片的時候才覺得好受點?！?/br>
    “十月五日，活著好累。真的很疼。就算再移植也不會有多少作用了的。而且太疼了……死掉會輕松很多吧……對不起，我真的不該這么想……”

    “十一月六日，mama很想讓我活下去?？伤静恢牢业降子卸嗵邸降资菫榱宋疫€是為了她自己……如果她真的愛我的話，為什么不肯聽我說……”

    棠萱在那段時間有多疼啊，身體痙攣，每時每刻連口水都疼得喝不下去?？墒撬哪赣H只會在旁邊哭，只會柔弱地要求她堅持下去……

    到底，是誰害死了她？

    棠柔看著眼前的女人逐漸崩潰，哭聲已經消失了，她只是坐在床上，五官扭曲在一起，仿佛在承受著這個世界最痛苦的世界，她張了張嘴，抓著心臟處的衣服，慢慢伏在了床上，喉嚨中才發出了近乎猛獸的哀鳴聲。

    “mama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情？”

    “mama，聽我一次好不好？”

    “mama……”病的已經沒有力氣說話的女孩似乎張了張嘴說了點什么，記憶中始終聽不清的話此刻落在耳里也清晰無比了。

    “我恨你?！?/br>
    她頓時泣不成聲。

    殺人誅心。至少這個女人還有心這種東西。棠柔緩緩直起身，在光線照射不到的眼眸深處冰涼刺骨，她轉身——

    “小柔，你是不是恨透了你父親？”女人捂著心口在床上攀著床邊，黑發蓋住了她消瘦卻也滿布淚痕的臉，她看向已經快走到門口的少女，忽然說了這么一句話，聲音喑啞帶著哀求道，“那我幫你，好不好？”

    第35章

    幫她？

    “你想怎么幫我？你該不會是想說只要你死了，棠耐就會痛不欲生吧？”少女側身, 她下顎微抬, 語帶嘲諷道, “何婉你……可笑極了。你大可趁著病試試轉移他的財產看看, 看看他會不會對你發火？”

    “……”

    “你最愛的是你自己。他最愛的可是他的錢。你已經四十多歲了, 腦子難道還沒拆封過嗎？”

    “棠萱有你這樣的母親，真是太悲哀了?！碧娜嶙旖俏⑽⒐雌鹨荒ǔ芭幕《?，言語輕柔卻如同毒藥一般灑在她的心上, “她死了, 說不定才是好事?！?/br>
    她死了，說不定才是好事……

    方才有了一點力氣的女人一瞬間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壓了下來, 手指緊緊地抓著床單，面上毫無血色，眼神恍惚。小萱……如果真的沒有自己這個母親才是好事嗎？

    可是，棠耐……對，棠柔根本就是胡說八道！棠耐這么愛自己，怎么可能為了錢發火？這個孩子為了打擊自己已經口不擇言了。哪怕何婉這么安慰著自己, 內心卻依舊升起巨大的恐慌。

    病房內的女人捏著被子，口中固執地喃喃道：“你在騙我，你根本就是在騙我……小萱一定不會恨我, 棠耐是愛我的！你騙我……”

    哪怕到現在，何婉的第一個提起的也是她和棠耐‘愛情’。這樣的人，真的算是一個人嗎？除了愛情，她還有什么？偏偏自己的母親, 就是輸在了這個女人的手上，所以才希望自己也變成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人。

    棠柔不再管她，徑自走了出去。她怕她再待下去，會恨不得直接動手。關上了門，那個女人的模樣消失在了門縫中。

    終于結束了，至少她也不用再見到這個讓她惡心的人了，下次見面也許就是在她的葬禮上了吧。美貌少女倚在冰冷的墻上，手指微微蜷縮著，面上閃過了一絲疲態，緩緩地從口中吐出一口濁氣。

    這威力夠猛的啊。何陽銘看了她好幾眼，確認她的疲倦不是虛偽作態，是真的又難過又茫然啊。相比較這個滿腦子只有愛情的小姑姑來說，這個表妹才是又有意思心又軟啊。男人笑瞇瞇地道，“你要不要看看她的病歷本？”

    “看她的病歷本？”棠柔茫然地抬眸，盈盈若水的眼眸看得眼前的男人心中都一顫?！盀槭裁匆此牟v本？”

    “因為，這里有一個秘密哦?！焙侮栥懮焓志凸醋∷募绨?，很不正經地湊近她，刻意壓低聲音道，“小表妹你知道我們家為什么昨天一點都不著急送你來醫院嗎？”

    如果何婉真的病的那么重，爺爺奶奶早就急壞了，怎么可能還把小表妹留在家里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

    的確好像有點不對勁。棠柔瞇著眼睛，恢復了一點精神。十分鐘后的她拿著病歷本，面無表情地盯著這上面的幾個字——胃病，心情抑郁，關節炎。心中的土撥鼠已經叫得累死一批了。原本科技進步了這么多年，這三個病還是絕癥？！其中的心情抑郁是什么鬼？！又不是抑郁癥，這頂多就是心情不好吧，怎么變成了病了？

    好半天她才艱難地開口道：“……那她為什么要吃止痛片？”因為有棠萱，所以棠柔一直覺得吃止痛片已經是很嚴重的病了。

    “她有關節炎啊，有時候疼的太厲害，所以備了點止痛片。不過醫生不建議她吃，但你也知道小姑姑她很嬌氣，所以她經常吃了藥再睡覺?！?/br>
    “那護士們？”剛才她來醫院的時候還能聽到護士們惋惜的言論。

    “不是查夜的護士又不能看她的病歷本，固定的護士和醫生也不敢隨便亂說。而且她表現的那個樣子不就是一副將死之人的模樣嗎？”

    棠柔：“……”

    ‘閱歷無數’的系統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