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崔穎沉著地道:“此事便交給我吧?!?/br> 袁樵很擔心地說:“中丞辦事我們當然是放心的, 還請中丞留意分寸?!?/br> 崔穎點點頭:“我明白的,對桓晃暫且按兵不動。唔,我看你們的護衛要加多一些,再有, 食水也要小心。須防備行刺、投毒?!?/br> 楊夫人終于想起來要哭,淚珠兒不斷地往下落:“竟有這般不顧大局、因私害公的人!這許多百姓、將士的性命,在他們眼里算什么呢?嚶嚶嚶?!?/br> 崔穎道:“夫人放心,晚生這便急報朝廷!” 梁玉忽然問道:“那個……我是說, 他這場仗打成這個爛樣兒, 朝廷到現在還不知道?會沒個說法嗎?”別說軍中已經對桓晃有意見了, 單說他這一路的所做所為,朝廷能不知道?楊刺史肯定會告狀,桓晃也不能將所有的消息都封鎖了。 袁樵掐指一算:“朝廷的使者恐怕已經在路上了,只是不知圣意如何?!?/br> ~~~~~~~~~~~ 圣人非常生氣! 桓琚從兩年前開始,一切行動的目的就是為了將一個太平天下平穩地交到兒子手上。動用“四兇”雖然有副作用,既定的目標還是實現了的。用了桓晃的副作用,比用“四兇”還讓桓琚不能接受。 “四兇”不過是桓琚養的惡犬,桓晃是宗室,竟然貪蠢若此! 打死桓琚也想不到桓晃是因為“孝”才干出這樣的事情來的,桓琚廢后、削弱杜趙,并非出于個人喜惡,沒有非要將兩家逼得死絕的小心眼。勢力削了,不會對桓嶷接班構成威脅,目的達到,桓琚便不去再管。是以只以為是桓晃私心太重。 早在半個月前,桓琚就陸續接到了戰報?;富侮P于練兵的說法,在最初的時候還算能搪塞得過去。次數多了,桓琚與政事堂的人精們就看出不對來了?;歌⒛樕蠠o光,意欲下旨催促桓晃進兵。黃贊勸道:“圣人,將在外?!?/br> 又過幾日,楊仕達反了的急報到了,桓琚大怒:“我說什么?我說什么?他早些進兵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偏偏要打草驚蛇!這個混蛋!他回來之后就再也不想要領兵了!回家抱孩子去吧!” 蕭司空反而寬容慈祥了許多,勸道:“圣人,還是收拾局面要緊。有什么事,等他們回來再慢慢辦也不遲?!?/br> 桓琚想了想,別有深意地道:“不錯,等他們回來再慢慢辦也不遲?!?/br> 話雖如此,也不能干等著桓晃作妖,桓琚選定一員老將張軌去替換桓晃。臨陣換將是兵家大忌,但是桓晃干成這樣,換個人反而于局面有利。張軌也不是一般人,他是桓琚登基之后一步一步在邊塞磨練出來的,頂在前線干了二十年還沒有陣亡,不但有本事還有運氣,在軍中頗有威望。 派經過時間考驗的老將前往,桓琚的心里很踏實,親自在兩儀殿召見了張軌,面授機宜:“卿此去,與崔穎會合,讓崔穎拿下桓晃火速歸來?!贝薹f可是桓琚心里的能吏,想到他也陷在楣州,桓琚就非常的痛心。 張軌領了旨,帶上了親隨,星夜奔赴楣州。一路上遇到幾撥的信使,或者是周邊的州縣給朝廷的奏報,又或者是楣州得了機會送出的急件。張軌心里也將桓晃罵了個狗血淋頭。 “將軍難免陣上亡”,張軌今年六十了,能活蹦亂跳撈到一個回京養老,多么不容易!沒有死于敵手、沒有倒在邊關的艱苦生活上、沒有被皇帝猜忌清算!倒霉催的,又被扔去平叛了。 張軌熟知軍中的門路,也猜桓晃是有養寇自重的心:【你也不想想,這個“寇”是你能養得起來的嗎?毛都還沒長齊,就想學別人作妖,也不看看這是個什么時候!】 以張軌的經驗,如果前任干出這樣的事情來,后任擦屁股費的功夫比一開始就自己干活還要多。他做好了熬個一年半載的準備,卻在踏入楣州的時候遇到了楣州報捷的使者——匪首授首,叛亂平息了。 叛亂平息了,張軌還是需要趕到楣州。他須得將桓晃的事情處理了,兵得收了,還要確認崔穎完好地損,再將崔穎、桓晃送回京去?!净富握媸呛妹?,居然平叛了,圣人的怒氣也會小一些?!?/br> 再行二十里,張軌又聽到了另一則消息——郭宜戰死! 當時張軌正在喝水,手一松,水囊落在了塵埃里:“郭宜?”郭宜是他比較看好的后輩,有膽氣、有俠氣且人不笨,看起來大大咧咧,對種種底線門兒清,待人也真誠。說他會死,張軌是不相信的。 張軌人老成精,先不去見桓晃,而是在外面停留了半日,詢問驛丞大軍行進的情況。驛丞這些日子以來盡見高官了,并不隱瞞,將自己所知都說了。張軌聽完大怒:“桓晃是罪人!他當別人都傻了嗎?走!” 一陣風一樣地卷進了楣州城。 楣州城,郭宜的殯事辦得差不多了,就差將棺材跟著大軍一起啟運回京。軍中的事務還沒有亂,只是大家不免有些怏怏。跟著郭宜的兵先是憤憤,繼而想起來自己是跟著郭宜出來的,郭宜死了,不知道桓晃要怎么報復呢。跟著桓晃的人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抖不起來——他們白跑了一趟,什么功勞也沒撈著,主將現在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張軌到了楣州之后就看到這樣一副情形,心中的怒氣更盛:“這也叫兵?這會兒帶一隊土匪都能打得他們哭爹叫娘!走,見桓晃去?!?/br> 桓晃知道自己辦錯了事,正在設法補救,第一是將朝廷的問責給處理好,他先上表謝罪,將郭宜戰死的責任攬了。接著要收籠人心,給跟在自己身邊的人一個功勞做交代。清剿殘匪就是一個不錯的方案,楊榮還沒有到案,可以追查一番。然后是安撫跟隨郭宜出戰的人,為他們表功,又補了手令,以示是自己派遣他們出戰的。 三招下來,也算有個說法了?;富未_實是一個會做官的人,甚至“報仇”這件事,也是一個常見的“借刀殺人”的手法。官場的老油條們多多少少辦過類似的事情,只是桓晃這一次事情沒辦漂亮罷了。 王司馬見狀,又恢復了喝酒流淚:“比不得、比不得,他這個城府,我活該被貶到楣州呀!” 袁樵反倒平靜,類似的事情他從小聽的、見的都不少,哭也沒用、氣也沒用、罵就更沒用了,不如沉下心來將自己的事情做好。他先將楊仕達的府邸、庫房都封了,再清點俘獲的人口,確認一萬戶是楊仕達吹牛,即著手擬定五千戶的安置措施。同時上表朝廷,也將郭宜拿下山寨之后記得先把名冊搶回來的功勞一并上報了。再有,三月了,再不搶種今年一季的收成就沒了! 袁樵又開始厘清土地,著手兌現戰時的許諾。 唯有崔穎,將眼睛放在了桓晃的身上?;富斡邢聦?,難道郭宜就沒有了嗎?崔穎悄悄將李四扣了下來,向他詢問郭宜生前與何人交好,與何人親厚,又有哪些人是郭宜的舊部。下屬、奴婢告主,是要受到法律懲罰的,但是如果是為主人訴冤,那就是義舉了。 這些人都在忙碌的時候,張軌到了!下馬入轅門,先說好話:“圣人聽說大軍進展緩慢還有些焦急,不想縣公已奏凱!看來老夫是白跑這一趟啦?!?/br> 桓晃謙遜道:“末將有負圣恩,折損了郭宜,愧見圣人?!?/br> 張軌打個哈哈:“年輕人,不遇些挫折還叫年輕人嗎?郭宜是可惜,好在仗打勝了。唔,老夫也不算白跑一趟,我看吶,縣公還是緊著些回京,向圣人好好解釋。老夫就為縣公將這里收一收尾,如何?” 桓晃也正憂心桓琚的反應,能早些回去解釋也是不錯的:“但憑老將軍吩咐?!?/br> 張軌先讓桓晃安心,再去見崔穎,轉達了桓琚的旨意。崔穎當即便說:“老將軍,還有一事?!钡吐晫⒒富蔚氖虑檎f了。張軌大怒:“我原道是為了功勞,沒想到竟是為了私怨!”崔穎道:“下官有事拜托老將軍?!睆堒壍溃骸爸胸┱堉v?!?/br> 原本崔穎還擔心郭宜死了,桓晃一手遮天,不大好找證人?,F在張軌來了,正好張軌也要辦交割,按圖索驥將郭宜的舊部找了來,何其方便?只要有人敢冒頭,崔穎就敢借著由頭往下查! 張軌道:“這個好辦!” 張軌與崔穎見面商談的時間并不長,接著是去見地方官員,給何刺史再上炷香?;貋砼c桓晃辦交割,兵也不是桓晃自己的兵,張軌接手也容易??戳嘶富蔚陌才胖?,張軌心道:【你明明有些本領,偏偏不走正道!瞧你這做完惡之后補救的法子,多么的周到呵!】 ~~~~~~~~~~~~~ 桓晃知道自己一定在桓琚那里得了差評,好在是宗室,叛亂又平定了。郭宜擅自發兵,功勞卻是實打實的,他給圓了一場,他是主將…… 交出兵馬,桓晃依舊是帶著自己的幾十個隨從,張軌還親自帶著自己的親隨,一路將他與崔穎送出三十里。王司馬、袁樵等楣州官員都出來送行,桓晃分一半心神在袁樵身上,只見他神色如常,并不知道險些喪命的事。袁樵與崔穎只是說些場面話,該說的正事早就說完了,袁樵代梁玉向崔穎托了一件事:“王郎有勞中丞照應了?!?/br> 三十里外,驛站,看不到大營?;富螏е┰S憂愁,對張軌一拱手:“老將軍,就此別過!” 張軌笑道:“是該別過的。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不給桓晃反應的機會,張軌的親兵有備而來,按照早先規劃好,先將桓晃按住,繼而將桓晃的親兵們卸了衣甲武器,有一個算一個,都捆住了塞進了囚車里。張軌這才對崔穎一拱手:“中丞,交給你啦?!?/br> 崔穎也一拱手:“多謝!” 桓晃猛然醒悟:“圣人要治我的罪嗎?” 張軌道:“縣公,老夫是個粗人,不懂你們的那些花花腸子??h公有什么話,回去對圣人講吧?!闭f完,揚長而去。 崔穎更加與桓晃沒話講,沒把證據錘死了之前,他是不會得意洋洋又或者自作聰明去詐嫌犯給嫌犯以可乘之機的。就是讓桓晃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讓桓晃猜出來他已經知道桓晃的“報仇”?!境⒁婪ㄕD杜氏,是公義,你們還當成私仇了?!】崔穎一直認為,按國法辦的案,大家都認了就得了,覺得冤枉了你再上訴。國法辦你,你記私仇,簡直是沒有道理! 桓晃一路非常擔心,他怕崔穎拿出酷吏手段來對他。不意崔穎一路都不搭理他,卻不曾苛待他。大家都怕崔老虎,就怕落到他手里受苦,實則崔穎辦案第一條要領是:不能讓嫌犯、證人死了。 【總要將你好好帶到京城,明正典刑!】 到了京城,崔穎第一件事乃是對王大郎道:“既然梁娘子有事要你辦,你自去辦?!?/br> 梁玉讓王大郎捎了半麻袋的書信回來,家書,給朋友的書信,再有就是讓家里轉呈給宮中的告狀的信。里面除了報平安,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桓晃要報復所有整過杜家的人啦! 王大郎是豐邑公主的舊仆,家書送到梁家之后,第一站就是去豐邑公主那里。 豐邑公主與梁玉也不知道是哪輩子結下的孽緣,兩人在對方眼里都不是最值得結交的人,卻又偏偏狐朋狗友地玩到了一起。兩人之間淡薄的友誼是有的,互相的利用也令人啼笑皆非。 前年,梁玉試圖削弱杜氏的勢力,攛掇著豐邑公主離婚,豐邑公主轉頭把杜府告了個謀反。去年,豐邑公主為了對付“四兇”,想讓梁玉跟著一塊兒抱團,梁玉轉臉把“四兇”砍了個精光。 今年這是第三次,梁玉給豐邑公主的信寫得很直白,杜家記恨袁樵,是因為袁樵審過杜家。您對杜家做過什么事呢? 豐邑公主五雷轟頂:“那群死囚徒,他們敢!我看姓杜的就沒有一個好人!”豐邑公主緊接著便命人備車,她要去找晉國大長公主——當年審杜氏的案子,蕭家也有份兒的!還有黃贊和紀申呢。怎么著?現在還想記仇啦?都去死吧! 老一輩小一輩的公主一碰頭,豐邑公主將梁玉的信抖給晉國大長公主看。大長公主掃了兩眼便罵了起來:“圣人還是太寬容了!有些個賤皮賤骨的,你對它越好,它越猖狂,養狗咬主人就是欠教訓!走!進宮去!” 晉國大長公主帶著豐邑公主,直入宮中求見桓琚。 出來攔住她們的是程祥,這個宦官越來越顯出些沉穩的模樣來。笑得也不像前兩年那樣夸張了,扯個溫和的淡笑,程祥道:“兩位公主,圣人正在發怒呢,現在可不是個好時候?!?/br> 豐邑公主問道:“圣人為的什么事發怒?” 晉國大長公主道:“我好像聽說崔穎回來了,是為了楣州的事情吧?” 程祥默認了。 晉國大長公主道:“那正好,我也有楣州的事情要說!成安縣公這個小畜牲!他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程祥低聲道:“殿下,這里是兩儀殿,請您克制,圣人正是為這件事情生氣?!?/br> 晉國大長公主問道:“圣人知道了?知道什么了?成安縣公公報私仇,是嗎?” 程祥道:“是?!?/br> 晉國大長公主道:“唔,那倒不錯。大娘啊,咱們先走吧?!被歌⑦@會兒發這個怒,不適合去觸霉頭。 ~~~~~~~~~~~~ 桓晃雖然姓桓,與崔穎放在一起,桓琚選擇崔穎。崔穎一路上沒有干別的事情,他將郭宜的幾個舊部也給隨身攜帶到了京城,其中就包括李四。他不審問桓晃,也不問桓晃的隨從。這并不妨礙他將桓晃的行軍日程都捋了一遍,再與李四的供詞一并上報。 桓琚陰惻惻地問道:“確切嗎?” “只有七分,若圣人許臣問訊縣公……” “許了!” 崔穎也不廢話,出了兩儀殿,又拿出審謀逆案的勁頭來,先不問桓晃,而是讓李四先聽聲音認人。逮住了與桓晃私語之人,再從此人突破。此人本以為被捉拿是要問個貽誤戰機,不想崔穎只是拿這個做個引子。 崔穎極有技巧地進行了誘供,他不自己出面,而是說動了裴喻。裴喻一臉的好人樣,最適合做誘供的勾當,做出一副為人著想的樣子,誘使這位忠仆找借口給桓晃脫罪。忠仆見來的不是崔穎,不疑有他,將杜氏供了出來:“大人明鑒,這是老夫人亂命,縣公心里并不想這樣做,并未遵行。郭宜走后,縣公也是非常懊悔的?!?/br> 與此同時,晉國大長公主與豐邑公主終于見到了桓琚,見面便是哭訴:“圣人要我們死,一句話就是了,何必叫外人來作踐我們,叫我們死得不明不白?我們寧愿見‘四兇’也不要死于暗箭之下。 桓琚心情正不好,口氣了也不大好:“你們又怎么了?” 晉國大長公主道:“五郎,聽說因為杜氏伏誅,咱們都被人記恨上了?!?/br> 豐邑公主哭道:“阿爹,他們先害袁樵,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殺了我,再接下來是司空,我怕接下來三郎與阿爹都不能幸免??!” 晉國大長公主添油加醋:“一個襄助查案的他們都要他死,為此不惜逼反叛賊,拖百姓陪葬。這首告的、主審的,怕不要夷三族呀!成安縣公這個小畜牲,他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嗎?” 桓琚問道:“你們怎么知道的?”此事應該是保密的。 豐邑公主道:“什么呀,也就您不知道了。您不知道嗎?郭宜都死了?!?/br> 桓琚想起郭宜心口也疼了,催促道:“崔穎呢?他審出什么結果來了?” 崔穎在集齊了人證與口供之后才去見桓晃,桓晃此時知道自己已不能免,便問崔穎:“在楣州的時候,中丞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崔穎難得與犯人廢話:“有區別嗎?” “我只想知道我做了多久的傻子!” “不會比我們做傻子的時間長?!?/br> 桓晃痛哭失聲:“我辜負了圣人呀!”事到如今,桓琚的態度很明顯了,老實認罪,乖乖認虐,這事也就過去了,如果硬犟,桓琚發起怒來事情才不能善了。好在袁樵沒有死,好在叛亂已平息——唉,大約是要賦閑在家了。 桓晃認了自己一時鬼迷心竅,不能匡正母親,將所有罪責一個人扛了。此時真是后悔沒有早一點拒絕母親,白填了郭宜一條性命。 崔穎冷冷地看著他,心道,你還有臉哭嗎?那么多的人,可是連哭的機會都沒有就死了。 有了這樣的供詞,崔穎再提審桓晃的母親杜氏。杜氏在家里等著兒子的消息,楊仕達被平定了,這不是杜氏所關心的。她只關心兩件事:一、袁樵死沒死;二、兒子怎么樣了,立下功勞之后前程如何。 不意卻等來了崔穎提審。杜氏大為光火:“刑不上大夫!” 真大夫崔穎都問了,何況一老嫗?硬是將杜氏捉了來,將桓晃的供狀拍到她的面前。杜氏越看越驚,驚怒交加:“這個逆子?。?!”她氣得將供狀一套亂扯,且扯且罵:“居然出賣自己的母親!” 她近來吃得少,力氣不足,沒能將供狀扯碎便被崔穎命人將供詞奪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