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楊仕達卻主動來攀了關系:“王郎君,這位可是娘子?” 王吉利低聲道:“正是?!?/br> 楊仕達自帶的清場效果,周圍已經沒有人了,梁玉沖窗外翻了一個白眼,偏過頭來,只見楊仕達腦袋上也不插雞毛了,身上的零碎掛件也少了不少,看起來居然順眼了些。梁玉的目光落他身邊的白衣秀士身上,心道,這就是蘇征了嗎? 蘇征也將她打量了一回,梁玉身上有著尋常流人所沒有的活力。流人,要么頹廢,要么怨懟,或者憤恨,梁玉的身上都看不出這些,她好像是一顆隨風吹來的種子,落了地,就著陽光雨露往上長,破土、發芽、生根,開出一朵絢爛的花。 蘇征的臉頰跳動了一下,對楊仕達道:“楊公,你又把人嚇跑了?!?/br> 楊仕達摸摸后腦,對梁玉道:“娘子恕罪,小人有些兇相,他們……” 梁玉轉過身來,背后的光線將她的臉襯得看不大清楚:“啊,放心,嚇不著我。你們也來看熱鬧的嗎?我先前少見這樣的熱鬧呢?!?/br> 楊仕達湊前兩步,笑道:“娘子京城多少熱鬧看不見呢?” “嗐,不讓出門兒不讓看,那一次,我現拿刀架我哥哥脖子上搶了他的衣裳出的門兒,哈哈哈哈?!毕肫鹆喊死僧敃r的表情,梁玉笑出了聲,哎,得想法子早點回去。 楊仕達低聲道:“娘子與當日可不大一樣,小娘子不要騙我,可真是那位娘子?!?/br> 梁玉道:“你的事兒,我已經寫信到京里啦,他們八成得商量商量吧,哦,過年了,放假呢?!?/br> 這看起來又是一個純粹的草包了,楊仕達心下狐疑,對蘇征使了個眼色。蘇征慢悠悠地開口:“學生蘇征,見過娘子。學生冒昧,聞說娘子來自京師,不知可帶了書籍來?楣州偏僻許久不見新書,學生想抄錄一二,不知可否……” 梁玉道:“行啊,你都有什么書?別重了,對一對,借你抄?!?/br> 蘇征道:“好,學生這便回去開列書單?!闭f完有些要走的樣子,楊仕達將他拉住了:“急什么?娘子還沒有回去,你列了單子有什么用?” 梁玉又轉過頭去看窗外:“對嘛,看看景,多好?!?/br> 楊仕達繼續說:“娘子,在下想過了,這貿然向朝廷求官,恐怕不妥……” “朝廷不愿意就不給你唄?!?/br> 蘇征道:“娘子,楊公報國心切,實不該將娘子卷入其中,還請娘子寬恕則個。楊公膽小,很怕娘子發怒責打于他?!?/br> 梁玉挑挑眉:“我打他,你給我錢嗎?沒錢我天天給你打人,圖什么?” 【這是裝瘋賣傻嗎?】蘇征還是不肯相信梁玉是個沒有心機的人。 梁玉心道:【看來你是謀主??芍\主有什么用呢?謀主畢竟不是主,楊仕達內心有欲望,所謂利令智昏,你再好的辦法他不用,又或者用得晚了,也是沒有用的。他需要一個蠻橫貪蠢的人,愿意相信我貪橫,你也是沒有辦法的。他沒有退路了,捏著這許多戶口被發現,他就上墻頭下不來了?!?/br> 蘇征故意說:“聽說娘子把張阿虎、畢喜的人都打了,還以為……” “我樂意?!碧K征一下山,接著就釣了楊仕達回來,梁玉對蘇征也是一萬個小心的。 呂娘子忽然碰了碰梁玉的胳膊:“三娘,他們來了?!?/br> 梁玉站了起來! 蘇征與楊仕達見狀湊近了另一扇窗戶,只見外面熱鬧非凡。鑼聲堂堂,當先清道,不遠處一隊人馬從街上愈行愈近,當是官員的馬隊——這條街的中間就是是州府。中間最顯眼的一騎高頭大馬,上面坐著極英俊的男子,前后護衛的人馬比梁玉的那二十騎要威風十倍、肅殺百倍,個個衣甲鮮明。敲鑼的一邊敲一邊喊御史出巡,查流人不法事,苦主可以首告。 楊仕達小聲問王吉利:“郎君,這是?” “崔穎,”梁玉慢慢地念出一個名字來,“盧會殺得太晚了!害得崔穎傷了臉!” 人馬近了,楊仕達用心看崔穎,只見他半邊臉完美已極,另半邊臉上卻有一道駭人的刀痕。許是醫治得當,傷口痊愈得很好,給他添了幾分肅殺,金戈鐵馬幾乎要從那道疤痕里溢出來了。傷得真是令人惋惜! 楊仕達道:“在下便不打擾娘子雅興了?!?/br> ~~~~~~~~~~~~~~~~~ 回到楊宅,楊仕達道:“這個才是應該求饒的人吧?”他信了蘇征所言,自己處在一個危險的當口,求官求得太急切,又沒有料到朝廷會震怒。事已至此,梁玉有沒有心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朝廷。楊仕達有些慌。 崔穎,本朝第一號招牌酷吏,他來了,帶著甲士,這本身就很令人驚恐了。 蘇征道:“他或者是為流人的事情而來,畢竟朝廷命官遇襲。如果為了楊公而來,恐怕一千戶也救不了楊公了,還要做得更多一些?!辈挥糜懻摿河窳?,她左右不了大局,頂多是從她身上看出來朝廷對楊仕達沒有善意! “更多??。?!”楊仕達驚呼。讓他交一千戶,他愿意,再多,那還不如殺了他?!澳阋牢宜懔?!” 蘇征道:“請楊公準備一隊人馬,將公子先送走?!?/br> 這個可以有!這樣才能安心與來人周旋。楊仕達道:“我先送他去他叔叔那里?!?/br> “楣州楊氏算是哪門子叔叔?走,走得越遠越好!” “這……好吧?!?/br> 第102章 燙手山芋 楊仕達采納了蘇征的建議, 讓楊榮不要回寨中,命他帶二百人進入深山。楊仕達修復楊氏舊寨的時候,也將楊氏在山中另一座小寨進行了修復, 亦屯有食水。彼時并非為了巡山方便而設的一個落腳的地方, 現在讓楊榮暫且躲在那里。 楊仕達還是有一種“萬一只是虛驚一場呢?”的想法, 若是讓長子沒命的往遠里跑, 等他真做了土司,怎么把兒子給找回來? 楊榮年輕人,正在有血性的時候, 并不想走, 楊仕達道:“你就當安你師傅的心?!?/br> 楊榮一想也是,道:“那我便入山吧。阿爹, 那個‘崔老虎’您要小心呀。傳言未必可信,只要有五分,他就是個活閻王了?!?/br> 楊仕達道:“我還用你教?” 父子二人卻都忘了,崔穎來懲治流人不假,原因卻是居然有人敢在官道上劫殺朝廷命官!干這個事的雖然是張阿虎, 其中也有畢喜的人手,畢喜正是楊仕達在楣州城里一個得力的打手!袁樵將事情止在畢喜身上,梁玉也沒有打上門去,這給了楊仕達一種錯覺——這兩個人并沒有想再深挖。 楊仕達在屋子里轉圈踱步的時間變長了, 他心中沒有底。在楣州順風順水, 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這讓他認為自己的才智是一時之選, 也只服一個蘇征,別人都不在他的眼里。直到此時,自己的前程、身家性命由別人說了算而他并不能確定別人的想法,才讓他覺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楊家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最壞不過進到山里貓著?!按蘩匣ⅰ笨偛荒茉陂怪菥米?,他難道能不回京城嗎?我便先交出一千戶來給他交差好了。唔,讓他們都躲好,要挑老弱病殘的交。聚族而居、聚族而居……】 楊仕達琢磨著怎么哄騙崔穎,崔穎卻已經從袁樵手里拿到楣州的概況。 何刺史強拖病體接待了崔穎之后,已無力再設宴款待他,崔穎也不計較:“我來也不是為了吃酒,還是說正事吧?!蓖跛抉R便代表何刺史介紹了一下情況,面有愧色地道:“是我等無能,以致楊仕達坐大?!?/br> 崔穎道:“他真招致了一萬戶?” 何刺史沉吟道:“依下官之見,還有些虛報的?!?/br> 崔穎道:“想到一起去了。唔,我路上也辦了幾個不法之徒,據他們所言,楣州楊氏也不很安份?” 這個就不是很明白了,雖然梁玉有美娘,一則美娘年幼,二則是個孤女,當家的是她叔叔,美娘也只知道一個大概。袁樵道:“養寇自重罷了?!贝薹f點點頭,楣州楊氏在朝廷眼里并不很要緊,對他們也不大重視,楣州楊氏想要加重自己的份量,最方便的就是依靠長久以來的威信,與舊部有些勾連。這就是勢力范圍。 崔穎道:“圣人已命楣州楊氏解釋,勸說楊仕達投案了?!彼目跉鈪s不甚贊同。 袁樵道:“楊仕達經營三代,怎么會因為一句話而放棄呢?未知朝廷大軍何時開到?” 崔穎道:“已經在路上了,成安縣公一路收束兵馬,較之長途遠征要快得多。明天我便借刺史這公堂一用,先審一審案子?!?/br> 何刺史心道,都說他是本朝頭一號的酷吏,卻不是一味蠻干,難怪“四兇”死了,他還活得好好的。 崔穎帶著甲士,何刺史的府里還裝不下,又特意騰了衙門后街上的兩處屋子才將這些人都安頓下來。崔穎并不計較吃住,與何、王見過面,便去拜見劉、王二位夫人,他與梁玉是一個意思,與二位夫人見完禮,便直來直去地道:“此地將有事發生,我這里有人,撥出一部來護送二位離開楣州?!?/br> 劉夫人道:“已有安排?!?/br> 崔穎道:“聽聞府里還有小郎君?唔,又有梁府的小娘子,四位一同離開吧?!?/br> 梁玉千算萬算,將兩位夫人與袁先都計劃好了,卻忘了自己在別人眼里也是個“婦孺”。崔穎話音一落,袁樵笑道:“我也是這么想的,叔玉還籌劃著自己也留下來呢,她手上又有豐邑公主所贈騎士,卻是不大好對付。我知中丞必有人馬隨行,正盼著中丞來!中丞經來本為治理流人犯法之事,她正在流放,合該歸中丞管轄。請中丞行文,讓她暫離楣州。我只能管得到她在楣縣的事,處分卻是輪不到我的?!?/br> 崔穎看了他一眼,心道,【你們大戶人家的心眼兒就是多!你得罪了媳婦兒,是會吃苦頭的?!肯氲搅河竦陌参?,還是認真地應下了:“好?!?/br> 劉、楊二夫人聽這兩人算計梁玉,也只當什么都不知道。刀兵無眼,萬一打起來就不是街頭毆斗能比的了。 劉夫人道:“只盼大軍快些到?!?/br> ~~~~~~~~~~~~~~~ 大軍正在路上磨蹭。 成安縣公一個主將內心猶疑不定,自然而然地就反應在他的隊伍身上。成安縣公先是將郭宜等人召集起來說:“雖撥與我等兩萬軍士,卻不是我們平日慣常使的,這卻需要cao練?!?/br> 郭宜道:“楣州多山,地氣潮濕,領兵而來容易水土不服,反而不如附近州府征集來的駐軍用來順手?!?/br> 成安縣公道:“兵不識將、將不識兵,是行軍的大忌!兵將不能互知就不能信任,互相不信任,如何能與敵拼殺?” 郭宜想了想,是這個道理,痛快地承認了:“還是將軍想得周到。不過圣人命咱們速戰速決,還是不能拖太久的?!彼@一路看出成安縣公不大想趕路,雖然每天該行多少里路從不拖沓,但是言談舉止間就是能看出來成安縣公的不樂意。 撈到這個差使的人,哪個不是興高采烈的?即便是謹慎吧,也沒有不高興的。成安縣公就是不高興,他有本事擺出一張寡婦臉來給大家看,真是好生憋悶。 成安縣公當然不樂意,他正算著日子,他老娘杜氏一天一碗粥,能撐多少天呢?【不若先打草驚蛇,絕了楊仕達歸順之心,待他有了異動,我再平叛?!砍砂部h公隱隱有了這么一個想法,這才有了另一個提議:“尋附近的山匪練練手吧,讓孩兒們見一見血!” 另一個校尉穆揚詫異地道:“這豈不是要打草驚蛇?” 成安縣公道:“據報,那楊仕達修葺舊寨,舊寨卻是在山上的。仰攻傷亡極大,紙上談兵怕要害將士性命,不如拿些小寨試上一試?!?/br> 好像也在理? 郭宜、穆揚,與另外幾個胡直、寇健、王威,都爭著說:“我來、我來!” 成安縣公道:“不要爭,都有機會的!” 打一個不能讓楊仕達警醒,那就接著打下一個,讓這些偏將、校尉一個一個都練過一遍,誰也不能講他偏心不是? 郭宜搶到了第一個動手,搓著手嘿嘿地笑道:“老哥兒幾個,就看我的吧!”被穆、胡、寇、王等人圍起來按住了打。幾人半真半假的笑鬧,都有爭勝之心。 先是郭宜,動用了攻城器械,卻在攻寨的過程中發現軍械的使用南北還有些微的不同。而這建在山上的寨子也比攻城為難。郭宜身先士卒,第一個攀上了墻頭,啐一口帶血的唾沫:“他娘的,還真叫將軍說著了,果然有些不靈便,是得練練?!?/br> 練一次、練兩次,第了三次之后,大軍行進的路上還能有幾個匪寨?沒有匪寨,成安縣公居然還不放棄,竟派出斥侯去搜尋。 【這不對呀,】郭宜心里犯了嘀咕,【這怕不是要逼反楊仕達好多拿功勞吧?】 郭宜心里有一絲的松動,建功立業,誰不想?他們的良心還算好的,邊將殺邊民冒功、剿匪的殺良冒功,都是有的。查出來了法辦,查不出來的都是功勞了。 【不不不,這不行,這豈不是辜負了圣人對我們的栽培之意嗎?圣人可不想鬧大!】郭宜決心與桓晃談一談,他不是桓晃帶出來的人,不過是因為朝廷的調遣權做桓晃的部下,對桓晃沒有過份的敬畏。覷個沒人的時候,直入桓晃帳中,開門見山地問:“將軍,可是想要更大些的功勞?” 桓覺心道,我要是為了功勞就好了。不動聲色地回道:“何出此言?” 郭宜道:“將軍不是要逼反楊仕達以建功嗎?這樣可不好,圣人正看著呢。楊仕達一反,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頭落地,將軍三思呀?!?/br> 桓晃被說到心里缺德的地方,頗不自在,道:“我自有安排?!?/br> 郭宜道:“愿聞其詳。我必不會泄漏。且將軍領兵行軍,也須我等襄助,我須知道將軍的盤算才好行事?!?/br> 桓晃正色道:“楊仕達有戶一萬,一戶兩丁,便是兩萬人。不將周圍翦滅,這兩萬人化作流寇,必要擾動州縣。那就是你我的罪過了。我的意思,將他困在楣州,所以我才派斥侯查探,遇寨拔寨,以免為賊所趁?!?/br> 這道理根本說不通嘛!怎么不趁他還沒動手的時候就拿下?那樣豈不是更不會造成傷亡嗎?【借口都不編個照樣的人!簡直胡說八道!】郭宜有些惱了:“將軍便實話實說又何妨?這樣的心思雖不夠坦蕩,也是人之常情。將軍,萬不要辜負圣人呀!楣州的官民也是性命!那里面還有幾個萬不能傷到的人?!?/br> 比如崔穎,比如梁玉,一個是皇帝看重的人,一個是太子的親姨,他倆要有個三長兩短,估計功勞不夠填這個坑的。 桓晃道:“我會安排心腹人去保護他們的?!?/br> “亂軍之中,刀箭無眼,將軍就這么有把握嗎?” “夠了!”桓晃突然怒喝,“我是主將!有妄議軍機者,斬!” 郭宜摔開帳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不聽好人言!” 這支隊伍里,除了桓晃以宗室之尊,就數著郭宜了。論起本事來,眾將覺得郭宜可能還要更好一些,就是吃虧在出身不夠好。郭宜性情也爽朗,也愛護士卒,與同僚處得也不錯。見他與桓晃吵了起來,穆揚便問他:“老郭,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