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獄吏念在鎖金帕子的份上對她說:“與您的差不多,造符咒詛咒太子,直愛求媚而厭咒,哦,還有厭勝。又有攀咬坑害舊主,魚rou百姓……” 凌賢妃愣住了:“什么舊主?”她單知道自家是樂戶出身,可哪來的舊主呢? 獄吏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就是高陽郡王么?” “他?” “您還不知道呢?令尊年輕的時候,是在郡王跟前伺候的?!闭媸翘珣K了,居然不知道親爹是干啥的出身,就這還蹦跶呢。 這個宦官曖昧的表情提示著未說完的臺詞,凌賢妃的心徹底的涼了。獄吏道:“飯給您擱這兒了,您將就著吧,唉,再等等就得凍實心兒了,想吃都吃不上一口了?!?/br> 說完,退出去帶上了門,留下凌賢妃從里到外涼了個透:【阿爹!怎么會這樣?是他們污蔑你的,對不對?】凌賢妃從心里已經信了獄吏的話,她又不是沒在樂戶行里呆過!再晚一晚,這些事未必就輪不到她的頭上。 【我該怎么辦呢?我已是無用了,十二郎、十三郎不能再受拖累了!】凌賢妃下了決心,舉起黑瓷大碗來往地上一摜! 瓷器破裂的響起將獄吏引了過來:“怎么了?” 只見凌賢妃還穿著被關起來時那身衣裳,瑟縮地站在當地,說:“冷,我手抖?!?/br> “唉,我再給您拿一碗來吧,一碗多余的飯總還是有的。這次可不敢再摔了哈,再摔,我也賠不起呀?!?/br> “不用啦,吃不下去,我得好好想想事兒,你都拿走吧?!?/br> 【這是聽著壞消息難受的?也行?!开z吏收了碎碗殘肴,帶上門走了。 是夜,凌賢妃躺在床上,左手摸著頸側,右手顫巍巍地舉起了鋒利的瓷片。 ~~~~~~~~~~~~~~~~ 凌賢妃割頸自殺,鮮血浸透了半張褥子。朽壞的帳幔后面,已經發灰的墻上留下鮮血寫的字:父母已亡,生而無望,兒女悉付圣尊、東宮,我恨皇后無絕期。 她絕不是兩個案件中死的最后一個人,程為一將此事報與桓琚,桓琚忽然失神:“她也走了。葬了吧?!?/br> “是?!?/br> “查查,誰告訴的她凌家的事。斬?!?/br> “是?!?/br> 哪用查呢?猜也猜得到是杜皇后的手筆,程為一都為這個皇后感到難受了。堂堂皇后,與個罪婦庶人較的什么勁呢? 杜皇后卻有她的一套理論,桓琚寵愛了凌賢妃十幾年,一朝貶做庶人,焉知日后會不會舊情復燃呢?人封進棺材里都不保險,得釘上了棺釘、埋進了土里,才能不怕她詐尸。凌賢妃可是有過這樣的戰績的,頭天被禁足,第二天桓琚自己忍不住去看她,嫌程為一開門慢,親自拔劍斬了門鎖。 【打蛇不死反成仇,你不死透了怎么行呢?】 新來的宮人又被斬殺,杜皇后依舊穩坐昭陽殿,重新調教新派來的宮人。這一回她像是真的蟄伏了,不再提任何的要求,每天只是拜佛、蒔花、養魚,安份得不能再安份了。 朝野又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桓琚也沒有了新的動作,好像也忘了這半年來他辦了兩件極重大的丑聞案件,哪一樁都夠在史書上寫半頁、讓遇到的皇帝焦頭爛額的。私底下,各方的小動作也都不少,蕭司空由于朝上發表了那一番見解,又被人找上了門。 蕭司空“靜養”了好些日子了,上門的人漸漸變少了一些,如今再次暴滿。不但是蕭禮,連蕭司空自己,這次都覺得這些貨膩歪了,都推著他去為了杜皇后硬頂皇帝,一個個還有沒有腦子了? “司空,皇后如何能輕易廢黜呢?” “司空,圣人猶父,皇后猶母,如何能眼看著父親休棄母親呢?” “司空,請您說句話吧,天下不能再動蕩啦?!?/br> “司空,不能任由圣人再興大獄啦,酷吏橫行非國家之福啊?!?/br> 蕭司空心中暗罵:【那是你母!公主的婆母早就死了,公主還守過孝呢。哼!你越死犟,圣人越覺得酷吏好用。開始只是一個崔穎,你們跟他對著干,好了,來個盧會,驚喜不驚喜?開心不開心?你們非要激得酷吏橫行才甘心嗎?這么大的人了,懂點事行不行?】 蕭禮重重地咳嗽了兩聲,說:“諸位,諸位,眼下不是什么事也沒有嗎?諸位又何必再生事端呢?” 這些人是什么意思蕭司空父子都非常的明白,不就是說,廢后是件大事,太麻煩、牽扯太多,不如一床被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當無事發生?!痉凑鞘腔实鄣睦掀?,不是你們的老婆,難受也難受不到你們頭上嗎?你們真是欠教訓??!】 這個說法是無法令人滿意的,一群人必要蕭司空給個說法。他們未必就是要死保杜皇后這個人,乃是不想去碰廢后這件事。 蕭司空按著太陽xue,問道:“要我說?” “是?!?/br> “說了你們聽?” “是?!?/br> “那就都回去吧。該吃吃、該睡睡,明天還上朝呢?!笔捤究找膊幌肜磉@群貨了,他娘的一點擔當也沒有!眼瞎心也瞎的東西! 碰了釘子的人,有一半兒回去了,另一半要死爭:“司空,您怎么能為諂媚圣人而不講禮法了呢?皇后,先帝為圣人所娶……” 蕭司空道:“圣人說要廢她了嗎?你要不要提醒一下圣人???還是我去幫你提醒提醒?”真是沒腦子! 蕭司空發作了,虎老余威在,來“勸”蕭司空的人一個個縮著脖子,小小聲地告辭了。出了司空府都搖頭:“連司空也膽怯了?!?/br> “膽怯”的蕭司空問蕭禮:“現在外面怎么樣?” 蕭禮道:“都不大安生。阿爹,咱們須得勸一勸圣人,不能再用酷吏了。徐國投毒案雖然震撼朝野,卻是不如巫蠱案令天下人心惶惶啊。盧會抓捕拷打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人們見面都不談德妃之死,說的是高陽郡王和凌家?!?/br> 蕭司空長嘆一聲,忽然問道:“東宮如何?”大臣們一個常見的思路,如果皇帝不大令人滿意,大家會寄希望于太子。 蕭禮也嘆氣:“太子遭逢這樣的慘案比圣人還要難受啊。阿寂來說,太子更沉默了。煉師還在東宮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還能一道讀個書、寫個字,還賞過一回雪。昨天煉師離開東宮,太子變得陰郁了起來?!?/br> 蕭司空心道,若不是遭逢母喪,都該為太子選妃了,有個可心的人陪著,也能開導太子。只是這遭逢母喪,如何能提這等事呢?“煉師如今如何?她是姨母,總能勸一勸太子的?!?/br> “才回梁家。您兒媳婦預備明天登門拜訪?!?/br> “唔。請她好好開導太子才是,太子即使心中不忿,也不要表現出來?!?/br> 蕭禮道:“阿爹放心,聽說在兩儀殿里,寫了一句話——不要有戾氣?!?/br> “唉,那就好?!?/br> ~~~~~~~~~~~~~~~~~~~ 梁玉回家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了。 車出了宮就把她送回了梁府,桓嶷的想法里,梁玉現在是個病人,也需要家庭的照顧。梁玉也覺得需要回家報個平安,讓大家看看她還活得好好,然后再回無塵觀去籌劃事情。 時間離過年已經很近了,梁府一點喜氣也沒有,梁滿倉恨不得全家披麻戴孝哭著過完這年。虧得宋奇被桓琚想起來調回京里,遇到事情之后順便拜訪了一下梁府,才制止梁府一些出格的行為。 車到門上,王管家一開門,看到梁玉便跪了下去:“三娘,你可回來了!嗚嗚嗚嗚……” 從王管家起頭,梁玉所過之處,家里上下仆婦一個一個跟著哭了起來。過了庭內照壁,梁八、梁九兩個奔了出來,一左一右抱著meimei:“哇!可算回來了!嗚嗚……”從他兩個開始,再往里,侄子、侄女,見了她也哭,再到正堂上,梁滿倉與幾個大點的兒子在座上也坐不穩了,爬起來都湊過來哭。 送梁玉來的是孫順和程祥,忙勸道:“還請節哀,不知梁媼何在?殿下有問起?!?/br> 一起再去南氏的房里,南氏被兒媳婦攙著,站在門口巴望著。她的身體本就不好,遇到長女橫死,又在冬天,回來便病了一場,又硬挺著活了回來。 母女倆上一回見面還是在延嘉殿的喪禮上,南氏本以為當時梁玉不能發聲是暫時的,及到了跟前,梁玉張了張口:【娘?!恐挥幸粋€空口型,南氏頓了一下,說:“好、好,人回來了就好?!?/br> 梁玉雙膝一軟,抱著南氏的腰泣不成聲。 一行人到了屋里,捧墨的小宦官也還跟著,按照習慣進去奔梁玉的座席前給她鋪紙研墨。南氏看了,問道:“這是做啥哩?” 梁玉寫道:這樣就能說話了。 寫完遞給南氏,母女倆都呆住了——南氏不識字。南氏終于當著女兒的面哭了出來,她不想哭的,女兒遇到這樣的事情,她就得堅強起來,她得當女兒的依靠??墒侨绻B女兒要表達什么她都無法理解,又要怎么樣才能保護女兒呢? 梁大嫂一個忍不住,也放聲大哭:“我的玉??!”上京之后不管有什么樣的家務矛盾,終究是一家人。自己養大的孩子變成這樣,梁大嫂心里難過得要死。妯娌們無論有何不滿,想到這一家子遭遇的事情,也是悲從中來,又是一套大哭。 女人一哭,梁滿倉罵一句:“嚎什么喪呢?”想起來大女兒是真的死了,自家是真有喪事,他梁滿倉確實是老年喪女,梁滿倉也哭了起來。一家之主開始哭,便再沒有人攔得住了,全府上下盡是痛哭之聲。 孫順跟著哭了一會兒,先勸梁玉:“三姨莫要太傷心,梁翁梁媼年事已高,經不得這般痛哭?!?/br> 梁家人三三兩兩止住了哭了,敘了次序。南氏命請了黃娘子過來幫忙讀梁玉寫的字,一家人這才算能交流。程祥又帶來了桓琚的賞賜,宣一回旨意,梁家抹著眼淚謝恩,再送走他們,又托孫順給桓嶷帶話,讓他放心一類。 待程祥與孫順離開之后,梁大嫂道:“三娘的屋子已經收拾出來了,先歇歇再說吧。要我說,快過年了,就在家過年唄?!?/br> 南氏也說:“不錯,不錯,就在家過完年再說?!币粋€啞巴孩子,放到一個道觀里,就算道觀是她的,親娘也是不放心的?!具@要是瘸了聾了,受了欺負還能訴委屈,啞巴了,被人擠兌了她能怎么辦呢?她連叫疼都叫不出來??!】 梁玉也知道,現在這個情況讓她直接回無塵觀也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去年,她過年的時候也是回家里來的。大不了適當的時候回去看兩眼,安排安排事唄。施粥贈藥還是要做的,也可以去散散心。 梁玉心里有規劃,便點點頭,又示意要寫字。南氏催著黃娘子給念:“先在家里住,過完年回去,還要舍粥?!?/br> 南氏道:“好好,就這樣?!?/br> 梁玉又寫:請呂師回來,我有事要她去做。 南氏道:“好好,就這樣?!?/br> 梁玉最后寫:要過年了,家里準備得如何了? 南氏道:“你還cao這個心做什么?剛才孫小官兒說,明天還有御醫過來給你開藥,你先養好你自己的病就行啦?!?/br> 梁玉搖搖頭:咱不能輸了人。 南氏一拍巴掌:“放心!對了,宋郎君也回來了,咱有事也請教請教他?!?/br> 梁玉心頭一喜:他還沒走? “不走啦,回來做官兒啦。我就想著,他幫咱們家很多,咱們也幫忙他張羅個住處,他要想娶媳婦兒,咱們也給搭把手,你看咋樣?” 梁玉寫道:很好。 南氏笑了:“那行,你今天就在我屋睡,我叫你爹去書房去。明天呂娘子來了,她常伴著你的,你見了她也更自在些。還有阿蠻那幾個,都是你使得順了手的,也都叫來吧。橫豎快過年了,道觀那兒就先關了吧?!?/br> 梁玉寫:那里還有收留的人,不用關,明天與呂師商議安排好。 “行,睡吧。黃娘子也請去歇息,累著你了?!?/br> 黃娘子道:“應該的?!毙牡?,不知這一對母女要如何交流呢? 母女兩個熄燈之后什么話也沒說。南氏摟著女兒,梁玉蜷在母親的懷里,就像十五年前一樣。女兒安靜而不吵鬧,人人都說這小娘子又不愛夜哭,不用人起夜照看,真是心疼娘的好孩子。 梁玉在母親身邊睡得很沉,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南氏還撐著胳膊看她。梁玉笑笑,南氏道:“醒啦?去洗臉,我叫人去請呂娘子了,一會兒你們兩個商議事兒吧?!?/br> 梁玉點點頭,麻利地爬起來套上了衣服,披著頭發轉身把南氏拉起來,抄了衣裳給她披上。南氏道:“叫她們幫我就行啦,你去洗臉?!?/br> 不多會兒,兩人都打扮好了,梁玉從南氏的妝匣里取了朵白色的絹花往鬢邊一簪,對著鏡子笑了笑。南氏道:“真俊啊?!绷河裼中α?。 早飯清淡簡單,梁玉多吃了一碗粥,南氏歡喜地說:“就得多吃點兒,嘴壯才能養人?!绷河裥牡?,都說我嘴巧,今天娘把我的話都給說盡了啊。 吃過了飯,呂娘子也趕到了,南氏就推梁玉去跟呂娘子見面。梁玉輕笑著回了自己的書房,里面布置一如往昔,呂娘子也還是那個呂娘子,只可惜一切又都與以前不一樣了。呂娘子一見梁玉,先落下淚來:“三娘!為什么做好人要受這樣的折磨?”她自己吃苦不覺得,親近的人受難就想怨老天。 梁玉擺擺手,到案前寫下:灑掃庭院,有客人來。 呂娘子抹抹眼睛,梁玉又寫:心肝,我還沒認輸呢,哭啥。 另一邊,南氏看女兒走了,問侍女:“黃娘子請來了嗎?” “來了?!?/br> 黃娘子疑惑地進來,梁玉不在,要她來做什么呢?黃娘子一向知道自己的能耐,教幾個小娘子讀書識字,懂一點京城里閨秀的道理,再多她也覺得自己干不了。尤其梁玉這人遇到的這些事,還是交呂娘子去幫忙吧。 “黃娘子呀,來,坐,”南氏拿出一疊紙來,眼神認真而殷切,“你教我認字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