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給他們治好傷就放出去吧?!被羔诜愿酪宦?,對孫順使個眼色示意他處理掉李吉。接著牽起梁玉的手,姨甥倆接著讀書去了。梁玉近來對律法非常的感興趣,桓嶷便找來本朝律令,又有各種判疏、案例,與她一起讀。 姨甥倆在東宮里再沒有其他的舉動,兩人都知道,此時案件的走向是不由他們做主的,貿然插手還有可能適得其反。就讓桓琚盯著杜、凌兩人就好了,杜皇后是桓琚鐵了心要廢的,凌賢妃家里還有另一樁大案,也不可能脫身。他們就不要再生事端,反而轉移了桓琚的注意力了。 第二天一早,經過桓嶷的篩選,部分人得到了賞賜,所有人都得到了可以出宮的通知——簡而言之,都被宮里除名了?;鹿賯兛薜脩K,當時就有撞墻的。宮女們倒還好,各人的物品被歸還,如馮宮人等還得到了盤纏。 都一齊來叩頭謝恩。 彼時桓嶷上朝去了,梁玉還在東宮里看書。她其實不大愛見這些人,看到了就容易想到jiejie,然后想到jiejie沒過幾天好日子就死了,心里堵得難受。啞了便省了許多話,正合她的心意,點頭而已。 經過一夜的沉淀,李吉又重燃了斗志,心道,我先在宮外等著。三姨養好了傷出宮的時候,我再去投靠,宮里我總歸是熟的。他又昂首挺胸,不再哭泣了。馮宮人等俱是哭出去,唯有君華留在了最后。 梁玉對君華的印象很深,這是一個沉默得似乎木訥的人。君華手里捧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上前兩步將包袱放在地上打開,里面滿是金錢。君華跪下來輕聲道:“這些都是三姨所賜,三姨為的什么,我心里明白??涉兼ソK究是去了,我沒有盡到照顧婕妤的本份,沒臉收這些,還請三姨收回吧?!?/br> 梁玉搖搖頭,她真不在乎錢。 君華取出一支簪子,說:“這是哪一天三姨賞給我的,還請三姨答允,將它留給我?!?/br> 梁玉點點頭。 君華又說:“我有一件事只能對三姨講,還請三姨摒退左右?!?/br> 梁玉瞳孔一縮,比了個手勢。捧筆墨的、侍候的面面相覷,推了一個人出來說:“三姨,殿下命我等必得侍奉左右?!?/br> 梁玉提筆寫道:都走,別叫我生氣。 墨跡淋漓。 權衡再三,幾人放下手中的東西,還是說話的那一個又說了:“奴婢等就在門邊伺候?!本娴乜戳司A一眼才魚貫而出。 君華一動不動,待門關上之后才膝行幾步,重重磕了幾個頭:“三姨,我與婕妤早就相識,婕妤還不是才人的時候,也是在昭陽殿伺候的。徐國夫人拿治家的法子來治后宮,總道我們都是皇后娘娘的人,必要死心塌地,稍有不順便以為背叛。她認為婕妤背叛了皇后娘娘,是需要懲戒的?!?/br> 梁玉撐著矮案探出身體,目光灼灼盯著君華。 君華垂下的手捏緊了簪子,喉頭動了幾下,續道:“我在昭陽殿時日不短,知道何宮人被賢妃收買了的,便向徐國夫人告發了她。徐國夫人讓我不動聲色,反將我派到延嘉殿。去延嘉殿的人都得了囑咐,要將婕妤一舉一動都上報。徐國夫人說,一個家里只能有一個女主人,太子只能有一個母親,只能有一個外家。奴婢不想表功,實是并不想做這等見不得光的事??山K究不能違背舊主,只將婕妤一些瑣事告知皇后娘娘。直到那一天我告訴了皇后娘娘,婕妤與太子為賢妃求情,圣人去探望賢妃?!?/br> 君華站起身來,一鼓作氣,且退且說:“皇后娘娘從來不讓何宮人沾手任何飲食,只有這一次?!?/br> 梁玉嚯地站了起來,君華沖她笑笑:“真是造孽,做鞋的本事還是您jiejie教的我?!?/br> 梁玉抄起身后的憑幾往君華身上掄去!她不打算嘗試叫人捉拿君華,人在東宮還能跑到哪里去?君華有這么傻嗎?沒有!這個人是不打算活了!她留了一支簪子! 【我日你先人!】梁玉心里暴粗,希望砸出去的憑幾可以限制君華的行動能力,豈料君華也是個做活計的宮女出身,她的動作也十分的快,往旁邊一閃,憑幾就順利地落到了地上。君華又沖她笑笑:“活著太苦了,我還是去死吧?!?/br> 轉身拉開了門,君華對外面聽到聲響打算闖進來的人道:“三姨叫你們進去?!?/br> 幾人一涌而入,君華趁機而出,在庭院里大聲說:“我不能背主,可舊主新主如今都背了?!彪p手握緊了簪頭,挺直雙臂,用力回收,插入了喉頭。 ~~~~~~~~~~~~~~~~~ 崔穎與盧會在御前打了一場官司,桓琚更擔心自己身邊的危險,下令讓盧會暫時將凌慶父子交給崔穎審訊。 盧會道:“活人交出去的,中丞須還我活人回來,舌頭也要是好的?!?/br> 桓琚失笑:“好,都依你。崔穎,用刑要仔細?!?/br> “是?!?/br> 盧會這才不情不愿地哼唧道:“請隨我提人?!?/br> 崔穎依舊端著一張冷臉:“好?!?/br> 兩人一齊告退去辦交接,都是辦事雷厲風行的人,崔穎提了人,二話說先往臺獄里一關,每人用小荊條抽二十下,叫他們既疼,又不至于被打死。凌慶父子養尊處優十余年,哪里經得住這一頓?被打得鼻涕也流出來了。 崔穎這才審訊。 凌慶父子萬沒想到自己會受刑,凌慶大聲疾呼:“中丞用刑如此,打算如何向娘娘交待?” 崔穎想了想,吩咐道:“再抽他?!?/br> 怎么還打? 凌慶父子再次大呼,崔穎數完了十下,問道:“你們家里有毒藥嗎?” 問得這般簡單粗暴,凌慶父子肯承認了才有鬼。崔穎沒指望犯人一打就招,打是為了去犯人的傲氣,讓犯人學會謙虛配合。算了一下數目,應該還能撐得住,崔穎道:“再抽他?!?/br> 又數完十下,崔穎道:“行了,再關起來吧?!?/br> 【什么?不問你打什么?!】凌光差點脫口而出質問崔穎。 父子倆被打得渾身是汗,也不知道這個酷吏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兩人心里難受極了,什么樣的猜測都冒了出來。崔穎給了他們優厚的待遇——單人間,父子二人還安排在了隔壁,中間用一道柵欄隔了起來。 崔穎雖則急于破案,也不在乎這點時間,預備每天打人當打卡,磨到他們心理承受不住了再打一打問一問。但是一件突發的事將他又調回了宮里——有人血濺東宮,自殺了。 崔穎趕到兩儀殿,桓琚道:“你與程為一同去東宮?!?/br> 崔穎與程為一又趕往東宮,此時日已正中,東宮的屬官們齊刷刷聚集在前面目送崔穎到了□□?;羔谝呀洆屜融s回了東宮,本要放出去的人又被扣押了起來,君華的尸身沒有動,用一幅白布蓋著,四下布滿了看守。 今年的第一場雪不大,細碎的雪粒飄飄灑灑的落下,在白布起起伏伏的一道道凹陷的痕跡里積聚。 桓嶷先一步回來了,他緊張極了,大罵:“沒用的東西!讓你們侍奉好三姨,須臾不離的呢?此人手持利器,萬一暴起行兇呢?” 梁玉沖他擺擺手,拉他到書案前坐下,展開了紙?;羔诰砥鹦渥幽ツ骸叭桃f什么?” 梁玉先寫:不要怪他們。 “哼?!?/br> 再寫:有收獲。 “好吧。以后不許這樣了,我給你配個響鈴!”桓嶷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有事搖鈴就不用喊了。他墨錠在他手里越轉越快,將墨汁也濺出數滴來。 梁玉匆匆寫道:君華指認昭陽母女。 桓嶷的手停住了,定定地看著梁玉。梁玉奮筆疾書:昭陽早知何宮人為昭慶眼線,昭陽欲使昭慶頂罪。一石二鳥。 【不錯,】桓嶷想,【這就說得通了。賢妃要害阿姨做甚?不如毒殺皇后。阿爹未必會追究??v然追究,也強如現在這番模樣。賢妃雖是虛情假意,與我們總比與皇后親近,她何至于此?唯有昭陽殿,阿姨礙著昭陽殿的眼?!?/br> 梁玉放下筆,擦擦指尖染上的一點墨痕,拉過桓嶷的手,一筆一畫的寫道:我信君華。 桓嶷點頭道:“若是做死士,她也未免太剛烈了。怪不得昭陽殿這么痛快交出了何宮人,何宮人這么能熬刑!”沒有的事,你讓她招什么?說不出來就是熬刑了。 梁玉將他手掌推成拳,將寫過的紙張拿來又檢查了一遍,都疊在一起。如果所料不差,一會兒一定會有人來問話,省得她再寫一遍了。君華在庭中說的話不必再寫了,反正有別人聽得到。 崔、程二人一到東宮便收到了筆錄,程為一關切地問梁玉有沒有受到驚嚇,崔穎更關心的是:“煉師確信?” 梁玉點點頭,寫道:徐國說,太子只能有一個母親。 桓嶷的表情rou眼可見地由木雕變成了冰雕。 崔穎與程為一臉色不變,收走了最后一張紙條,沉默地向桓嶷行禮離開。梁玉與桓嶷維持著原本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坐著,四下靜悄悄的,只有呼吸聲證明殿中還有活人。良久,桓嶷用力將姨母緊緊地扣在懷里,言語中帶著濃烈的恨意:“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宮中只有一個女主人!婢子怎敢背主!” 梁玉抱住外甥,輕撫著他緊繃的后背?!舅趯m里長到十幾歲,有些事情當然是親身經歷過的?!?/br> 桓嶷大口地喘著粗氣,低聲道:“我當然只有一個母親。你等著?!?/br> 【當然也只有一個外家,】梁玉默默地想,【有種沖我們來,對阿姐算什么?投毒案或許只涉及皇后母女,別的就不一定了。哼!別想獻祭一個皇后出來就完事了,杜家、趙家,都得完!等三郎緩過勁兒來,我就得出宮去,一個啞巴在這里能做什么呢?凌賢妃倒可以先放一放了,凌家落到盧會手里,怎么可能會有好結果?】 ~~~~~~~~~~~~~~~~~~~ 梁玉又一次料對了,還沒等投毒案有一個結論,盧會搶先崔穎一步給了凌氏一記重擊。 崔穎成功將凌慶父子從盧會手里摳了出來。此舉激發了盧會的危機感,他顧不得用刑帶來的快感,使出了一個陰招——抓了凌賢妃小嫂子的娘家父親和兄弟,以“不抓你們入罪”為條件,讓他們“勸”女兒指誣夫家。 將女兒嫁到凌家就是為攀附,此時再反水也是絲毫不違反做人原則的。父子倆對女兒、meimei許諾:“供出他們,頂多是個流放,我們把你弄出來,依舊可以嫁個好人家,強如陪著兔子公公受嘲諷。瞞了咱們這樣的事,分明就是騙婚。要是知道他這般不堪,怎會叫你嫁他兒子?” 又勸她:“你還年輕,何必陪著他們一家送死?他凌家送親生女兒出城避禍的時候,可曾想到你?你是女眷,他家就算謀反你也斷不會有性命之憂,再不招供被用了刑如何是好?” 且舉出了姚氏的例子:“你不招供,仔細他們將事情推到你的頭上!這等人不可信??!” 父子二人苦口婆心將人勸服。 江水決堤也不過如此了。 于是,與穆士熙勾通串連是有的,并且是凌母得到了凌賢妃授意做的。凌家幾個兒媳婦,出身一個比一個好,一個比一個能帶得出去。故而凌母與穆士熙的娘子見面,也有帶小兒媳婦參與。穆士熙如何通過妻子傳遞消息,指點凌賢妃方向,讓凌賢妃在桓琚面前表現與延嘉殿交好,自己又如何在外面從梁家不堪大任入手打擊太子。 此外還有一件實實在在的物證,凌家小兒媳婦確切地知道一件事:“阿家曾重金求購‘驢駒媚’交與賢妃,為增媚固寵。東西放在一只犀角盒子里,與符咒放在一處?!薄 ?】 盧會拿到口供之后大喜,暗道,省了我許多功夫。原想叫她做個桐木人的哩!這回不用造假了!是實打實的證據!真是太難得了呀! 至此,盧會搶先在崔穎將凌慶父子審明之前,有了“政績”,他還對凌家小兒媳的口供內容進行了潤色。 修改過的口供指稱凌家確有詛咒之事,算的不止是自家的富貴,還有十二郎有無天子命格。事發之前,凌慶還把兒女孫子送出京城,意圖逃躥。凌母曾在還真觀做法許愿,保佑凌賢妃永得圣寵,可以做皇后。又曾為凌賢妃求得符咒,交賢妃佩帶。 逃跑是真的有,算命是真的有的,盧會深諳造假的最高境界乃是假話要夾雜在真話里。除了“造符咒詛咒東宮,欲令魯王為太子”其余的都是實情。盧會不怕案子大,潤色時忽然想起來:仁孝太子也是太子??!提筆又添了一句。 桓琚第一要等的是毒殺案,巫蠱排在其次,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錘死杜、趙兩家。待看到盧會遞上來的口供,勃然大怒:“程為一!搜昭慶殿!” 此時,凌賢妃還在昭慶殿里穩坐釣魚臺,琢磨著“皇后廢定了,則太子在后宮唯有一年老色衰的李淑妃略親近,圣人身邊再沒有為他說話的人,父子之間無人調解容易生嫌隙”。她至今還不知道凌慶的事情,更不知道自家已經深陷巫蠱案的泥潭,而一個想踩著她與她子女尸骨往上爬的酷吏將刀尖對準了她。 打死凌賢妃也想不到自己已經上了盧會的砧板。 盧會與她無怨無仇,整她純是因為認為有這個需要。 盧會不能去搜昭慶殿,程為一行走后宮卻是方便的。將凌家小兒媳婦提過來,塞進一乘小轎,兩個有力的宦官抬著,跟著搜檢的隊伍進了昭慶殿。 凌賢妃驚起,走到門邊問程為一:“程為一,你要做什么?” 程為一道:“奉圣人旨意辦事?!币粨]手,又有兩個有力的宦官將凌賢妃架住,程為一將身一閃,小轎里下來一個凌賢妃也認識的熟人:“阿嫂?”凌賢妃并不算笨,信息的缺失讓她錯估了情勢,事到如今即便不知道巫蠱之事也明白自家出了問題,而這位小嫂子背叛了凌家! 凌賢妃盯著她問:“阿嫂來這里是為了什么?程為一,怎么一回事?”她沒有咒罵嫂子,也沒有露出兇相,表情是茫然而無辜的。 程為一心道,您省省吧,我是閹人吶。 從內部攻破堡壘容易得出乎想象,昭慶殿里搜出不少東西。在凌賢妃得寵的時候,都是可以遮掩過去的。當桓琚冷酷起來,樁樁就都是罪了。 桓琚愛這樣可意的美人,江山美人,還是江山為重。算計太子是不能容忍的! 程為一將物證總在一只匣子里,親自抱到了兩儀殿給桓琚去看?;歌⒛樕锨嗉t皂白的顏色輪了一圈,抬手將匣子打翻在地,咆哮道:“審她!審昭慶殿所有的人!審所有她安排的人!告訴崔穎,不必拘束,只管對凌慶用刑!告訴盧會,不必顧忌,審!審那個老婦人!” 程為一嚇得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圣人,圣人三思,凌氏死不足惜,可這樣一鬧……整個后宮就翻天覆地再無體面可言了!魯、齊二王,合浦、安泰二公主,將如何自處呢?” 桓琚是愛面子的,與里子比起來,面子就又算不得什么了?;歌⒌溃骸扒那牡霓k。八娘、九娘看好了,先不要讓她們知道?!?/br> 就是還要辦了? 程為一顫抖著爬起來,問道:“若是賢妃娘娘在別的殿里有人呢?” “拿!” ~~~~~~~~~~~ 程為一往內侍省點了幾十個孔武有力的宦官,一個個膀大腰圓,帶著先到了昭慶殿加強警戒。接著把凌賢妃的心腹宦官與宮女拘起來拷打,拷問出了一些名字,其中也有在昭陽殿收買的人。 比起徐國夫人母女,凌賢妃的人緣是極好的。她也舍得花錢,大力收買了低層的宦官、宮女,這些人也樂得為她效力。何宮人并不是唯一一個傾向于凌賢妃的人,昭陽殿這些年來總不得桓琚歡心,與此有直接的關系——底牌都被人看清楚了,還能怎么打? 程為一搖搖頭,凌賢妃在后宮里的這份本事也算是一流的了,可惜運氣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