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紀申當然不會理會穆士熙的帖子,而是問一驗尸的結果,是先遭到擊打,后被燒死的。紀申再派衙役挨家挨戶的去調查,偵知當時有人說了一句“這廝居然敢偷了大人的機密文書”。紀申倒吸了一口涼氣,即使是紀申也不得不懷疑穆士熙真的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一場大火,文書恐怕是燒沒了,不過,萬一呢?紀申陷入了一個死循環,他要調查文書,就要動到穆士熙,他是京兆尹,稱得上是位高權重,調查一個侍郎,卻還差皇帝的允許。想要皇帝允許,他就得有個證據,而不是只憑捕風捉影,這就需要文書。又回到了原點。 正在此時,有人投書到京兆府,送給紀申一份足以說動桓琚的“證據”。 紀申打開文稿的一瞬間就知道事情絕不簡單,它的開頭第一句就是“中宮不可久懸”。 第64章 要變天了 開篇一句躍入眼簾, 紀申的心里生出一股難言的恐懼。 【最艱難的日子, 開始了?!?/br> 內心驚濤駭浪, 面上波瀾不驚, 紀申問道:“有人打開過這封投書嗎?” 衙役答道:“封皮上寫著大人的名諱, 小人們不敢擅啟?!?/br> 紀申將投書折好,原樣裝了起來,袖著投書到了后衙書房。他無須掙扎就能做出選擇, 他一直都有自己的立場——當然是上交。他絕不會包庇穆士熙,更看不慣賢妃跳梁小丑式的“奪儲”。他要思考的是投書交給桓琚之后的事情, 這個案子到現在已經不是京兆府能夠審判決定得了的了。穆士熙絕不會坐以待斃, 困獸之斗是非??膳碌?,各方勢力都會登場, 到時候…… 饒是紀申老成持重,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紀夫人聽說丈夫問案到了一半回到后宅閑坐, 頓覺有事, 摒開侍女仆人, 親自去探望丈夫。輕輕推開門, 紀夫人在書房的角落里找到了垂頭盤坐的丈夫, 嚇了一跳——紀申很少有這么沮喪的時候。 紀夫人放輕了步子,走到紀申面前,正要俯下身來,腰上驀地一緊, 被紀申牢牢地抱住了。紀夫人臉上一紅, 雙手搭在丈夫的肩上:“你正事不干, 又弄這些……” 腰腹間傳來一聲壓抑的嗚咽,紀夫人的話被打散了,她遲疑地低下頭,撫著紀申的發頂,問道:“發生了什么難過的事情嗎?” “夫人,朝廷要流血了,流盡天下英杰的血?!奔o申的心里,滿是難言的痛苦。 紀夫人問道:“你也不能阻止嗎?” 紀申搖了搖頭,從夫人的懷抱中掙脫起來,背過身去擦了擦眼淚:“夫人見笑了,我得進宮去了。江山社稷,絕不能成為戲子伶人的游戲場?!?/br> “你是說……那一位‘不賢’?” 紀申轉過身來,扶著夫人的雙肩:“夫人,你我以后要更加謹慎了,圣人一定不會驅逐酷吏了?!币坏┵t妃被牽起來,圣人失望之余,只會加緊鏟除杜后勢力的步伐,也許還有蕭司空。則酷吏正當用的時候。 紀夫人知道事情的嚴重,鄭重地道:“你只管去,家里有我。天下英杰的血不會流盡的,他們還有你,你會盡力護持他們的,對吧?” “對!” 紀申告別夫人,快馬加鞭一氣趕到了宮里將投書交給了桓琚。 ~~~~~~~~~~~ 紀申的能力桓琚還是很信任的,朝上發作他,半是遷怒半是施壓。如今紀申過來匯報案情了,桓琚還想:果然官做得久了就會懈怠,還是要催一催的。 待紀申進來,桓琚清清嗓子,等他說話。紀申舞拜畢,將頭上戴的帽子摘了下來,放到了身前地上?;歌⒋蟪砸惑@:“你怎么了?”再看紀申的頭發,居然白了一片,桓琚驚訝之情更甚,紀申只比桓琚大那么兩、三歲,正在一個政治人物最好的年紀里。經驗豐富又精力充沛,無論是體力還是腦力都處在最合適的時間。突然之間頭發竟白了? 紀申將投書舉過頭頂:“陛下!” 程為一覷著桓琚的臉色,小心翼翼地上前接過了投書,瞄一眼封皮,遞給了桓琚。 桓琚匆匆拆開,看完之后勃然大怒:“可惡!” 紀申頓首道:“臣惶恐,誠不知如何應對?!庇址钌狭颂釋從赂芗业墓P錄,上有管家親筆的畫押,講的是車夫偷了穆士熙的重要文書。 桓琚對程為一道:“去,調穆士熙的奏本來。紀卿,你也起來,坐?!?/br> 紀申擦擦眼淚,戴好了帽子,在桓琚旁邊坐了下來,輕聲道:“此事已非臣所能過問的了,然而臣還請陛下慎重。此事事關重大,一旦處置不當恐怕登時就是滔天大禍。臣、請陛下慎用酷吏?!?/br> 不說還好,一說倒提醒了桓琚了,桓琚看了紀申一眼,心道,這真是股肱柱石之臣,就是心眼太實在了,酷吏該用的時候還是得用的。何況崔穎也算不得酷吏,他只是手段急了些,實則是個能吏呢。罷了,紀申急得頭發都白了,別再說出來叫他更著急了?;歌鸭o申頂撞他的事都扔了,很是感動他為國著想。 經過這一緩沖,桓琚的憤怒隱了下去,理智重新統治了大腦。他將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說有人設局,可能性不是沒有,倒是不大。最重要的是手上這個物證,通讀下來,仿佛就是穆士熙站在他眼前說的這個話。還有被墨涂掉的字跡,舉起來對著日光一看,桓琚勉強分辨出是聯名的意思。 程為一取了穆士熙之前上的奏本的存檔來,君臣對著一比,奏本都是楷書,草稿卻不是楷書?;歌⑿睦飬s已經有了結論,他看了看紀申低聲道:“你將人犯移至御史……不,移到大理寺!交給蕭禮看管!” 紀申道:“臣擔心……” “對他你盡可以放心?!被歌⒄f得篤定。 紀申起身,再叩首,慢慢地爬了起來,四十歲的背影帶著八十歲的蒼涼?;歌⑿念^一酸,叫住了他。紀申轉身,只聽桓琚一字一頓地說:“紀卿放心?!?/br> 紀申回京兆衙門封存卷宗與蕭禮辦接不提,桓琚卻不曾閑著,他讓紀申放心,其實說的是“我知道你反對酷吏,但是我用酷吏,你放心,我不會搞到不可收拾的”。 是以紀申前腳走,桓琚緊接著就傳命:“召崔穎?!?/br> 崔穎趕到兩儀殿的時候,桓琚還對著那份投書研究,他心里已經有了定論,現在就算告訴他不是,他也未必十分肯信的?!敖Y黨”二字是很戳皇帝的心窩子的,比什么謀皇后的地位更能讓皇帝警覺。 查,一定要查清楚這個! 不等崔穎舞拜,桓琚就說:“坐。有件事情要交給你去辦,看看這個?!?/br> 崔穎接到投書,從頭掃到尾,沉默不語?;歌⒌溃骸罢f話!” 崔穎道:“陛下書稿從何而來?可有前篇后篇?” “什么?” “第一句‘中宮不可久懸’,如今皇后尚在。陛下要廢后嗎?這是一件大事,如何令外臣先知?” 【我居然想漏了這一件事!】桓琚心中大駭,他近來是思考著廢后、再立皇后,或者干脆誰都不立,就這么著了,別給兒子找事兒。所以中宮不可久懸這句話他一時忽略了。經崔穎這個專職找茬兒的一說,桓琚起了冷汗。雖然他的意思是明顯的,但是他沒提出來,別人已經算計到了,這就可惡了。 崔穎又說:“提到了賢妃,賢妃為后,其子魯王、齊王就是嫡子了,東宮則名不正言不順。此后必有后篇——廢立太子?!?/br> “夠了!”桓琚難得心慌。以他的智慧想明白這個問題并不難,這卻是他最不愿意去想的東西——骨rou相殘,黨爭,國家陷入內耗!怪不得紀申愁白了頭! 當年翦除太尉之后,朝廷一度運轉不靈,掌權之后第二年有邊患的時候,桓琚倉促之間甚至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將領來領兵,而不得不以防守和議和來應對。 這一刻,桓琚心里半寸賢妃的影子都沒有,他想的是“穆士熙有陰謀”這件事要怎么處置!現在穆士熙案更重要,穆士熙的履歷劃過他的心頭,桓琚決定要窮治穆士熙,借此敲打所有不安份的人。他搞倒杜、趙,削弱蕭范,是為了給兒子一個好的環境,不是給穆士熙騰地方的! 這件事情給桓琚提了一個醒??蓯?,真是太可惡了,居然想利用皇帝。崔穎說得很有道理,穆士熙還有后篇,廢后之后必有后篇。如果新后不是太子的母親,就不能是任何一個人。他得打消所有人的妄想!包括凌賢妃母子,必須告訴所有人,太子只有這一個,誰也別想往前爭!誰爭削誰! 【誰敢跳出來,就讓崔穎收拾了他們,給他們一記狠的!賢妃怕是要傷心的,唉,我這也是在保全她。這些挑撥離間的小人真是可惡,一定要好好懲治!】桓琚終于想起來還有一個賢妃。 桓琚給崔穎下了一道命令:“你去御史臺吧。舍人,擬旨。程為一,宣黃贊?!?/br> 黃贊也來得很快,桓琚簡要說了:“穆士熙的案子移交給崔穎,他去御史臺,先做御史中丞吧?!?/br> 黃贊心中驚駭,御史中丞,正五品上,崔穎還不到三十歲呀!既沒有顯赫的背景,也沒有什么海內聞名的令名,有的只是“酷吏”的罵名。不過…… 黃贊表示了同意,卻又提醒桓琚:“圣人既要興臺獄,可還記得當年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 “說起來,與梁滿有關,他的第六子去年兩個小官賭博昏厥,兩名小官就是無聲無息死在了臺獄里。臣擔心……” 桓琚眼睛張大了:“不錯,是有這么一件事!崔穎,你要當心,將這件案也一并辦了。要是人手不足,你只管向我要,無論是盧會、王道安、何源,還是別的什么人,我都給你?!?/br> 黃贊耳朵直跳,桓琚點的這三個人,名聲比崔穎還要差八百倍,比起還算公正的崔穎,這三個人才是真正的“酷吏”。杜氏、趙氏子弟被參的案子,他們三人多有參與,弄得怨聲載道。 崔穎道:“請陛下容臣先梳理案情?!?/br> “要快!” “是?!?/br> “清理好了御史臺,就從蕭禮那里將人犯也提出來?!?/br> “是。臣請陛下,凡辦案貴在神速,以防嫌犯銷毀證據,這……” “去辦!叫周明都幫著你,許你搜檢穆士熙的家?!?/br> 變天了。 ~~~~~~~~~~~ “哎呀,要變天了,花兒得搬一搬了,衣裳也要收一收?!惫饩€變暗了,阿蠻抬頭看著大團的烏云漲滿了天空,急急地說。 桃枝年紀小些,關心的就是另一件事:“哎喲,就快開場講書了,要是十五那天下雨可怎么辦?真急人吶?!?/br> 一旁掃地的張婆子拄著掃帚,笑道:“一看就是年輕人,這春天的雨吶,在京城是下不久的。我活了五十歲,連著下的春雨也只遇到過兩、三回?!?/br> 桃枝放心了,進屋給張婆子倒了碗蜜水請她喝。 梁玉與呂娘子在書房里讀書,呂娘子照本宣科地給她講《尚書》,原文不長,注釋卻老多。待呂娘子念完,梁玉道:“要不是先讀史,聽這個不但費力,還容易想錯?!?/br> 呂娘子問道:“三娘又有何高見?” “哪是什么高見呀。你看這些帝王說得都那么的不是人話,要是我沒讀史先看他們說的這些個,一準兒當他們是騙子。知道他們都做了什么再看他們說的,就知道他們真是騙子?!?/br> 呂娘子捶桌而笑:“不錯,不錯,此騙非彼騙?!?/br> 笑了一陣,梁玉問道:“今天的邸報送來了嗎?” 呂娘子道:“還要稍等一下?!?/br> 邸報是史志遠在門外遞進來的,桂枝接著邸報的時候,史志遠還額外說了一句:“有勞小娘子對煉師稟報一聲,就說學生史志遠在外面聽候吩咐?!?/br> 桂枝笑道:“先生不如去老君殿西廂里等著,站這里多累呀?三娘來了也一準這么講?!?/br> “嘿嘿,要等的,要等的?!?/br> 邸報上一句也沒有提失火和穆士熙的事情,梁玉對呂娘子道:“那咱們去聽聽史先生怎么說?” 呂娘子道:“我只怕他沉不住氣,又要生事,如今咱們只管看戲就好了?!?/br> 梁玉道:“先聽聽他要說什么吧,他到現在還沒冷靜下來呢?!?/br> 西廂里,一如呂娘子所料,史志遠又提出了一個建議:“攪了煉師的生日,是學生有失計較?!?/br> 梁玉笑道:“這有什么?生日年年有,機會卻不是時時都在的?!?/br> 史志遠道:“學生心中有愧,回去將煉師的生日想了又想……這個……發現一件事情。煉師雖與眾夫人相好,但是在京城,您還算不得一流的人物?!闭f完低下了頭,等梁玉反應。 梁玉也沒有生氣:“這個我當然知道?!?/br> “不,學生的意思是,您交往的這些人也都算不得第一流的,京城第一流的,朝臣里數蕭司空,外戚里得推杜皇后家。這兩家人家,一家您得上趕著去巴結,另一位,以學生看,蕭家還要霸道,上門都是自討沒趣兒。您說是也不是?” 這還用說嗎?蕭司空看不起梁家呢,還能給指點指點安排安排。徐國夫人是薅了她去昭陽殿磕頭。 梁玉道:“先生想要說的是什么呢?” “不與他們平輩論交,您就算不得在京城站住了腳?!?/br> 梁玉笑道:“誰要與他們論個什么‘交’?先生,要做第一流,只有一個條件——自己就是第一流,旁的都是虛的。他要接納我,自然是好的,不接納的,哈,那他就瞪眼生氣去吧,氣壞了我是不賠的?!?/br> 史志遠道:“不不不,煉師,接納當然是好的,不接納您也做得第一流,只要踩下第一流?!?/br> 【果然是個閑不住的?!?/br> “先生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