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之后重新在湖畔備用演武場整隊集結,由慕映琸向大家提前通報了明日訓練流程,趙蕎也簡單說了些規矩。 除了曹興、連瓊芳兩人為首的遂州、原州兩撥人仍舊一言不發地杵成木樁外,無人再故意挑事,大致上風平浪靜完成了首日的所有計劃事宜。 申時,趙蕎下令就地解散,眾人在雜役官們的引領下各自回到住處。 此次為六十三位受訓將官們安排住處是照他們各自官階、將銜來的。大多數是四人或六人共一院,只七人享有各自單獨住所。 賀淵這金云內衛左統領是高階京官,位同少卿,受訓者中無人能與他真正比肩,自是得到最高禮遇,被安排在南面最為清凈的“邀月醉星閣”。 引路的雜役官恭謹開口:“賀大人這邊請,您的行李已安頓在醉星閣二層。因您事前交代不必隨時有人近身,照應您的兩名小竹僮便安排在底層最左那間耳房。如您有什么吩咐,催動二樓窗邊懸絲,他們房中的銅鈴就會響?!?/br> 若無銅鈴召喚,小竹僮們是不會擅自上樓打擾的。 “有勞費心了,”賀淵得體致謝后,又以商量的語氣道,“我慣常睡得淺,是否方便安排夜間的衛隊巡防不必經過此處?” 為保障學子們的安全,朝廷為雁鳴山武科講堂配備了一支三百余人的專屬衛隊,日夜在講堂院墻內及后山上來回巡防。 而自今日起,又有這六十三位各軍府中高階將官在此集結受訓半年,山下小鎮附近隨之新增了北軍哨卡??梢哉f,之后這半年將是雁鳴山武科講堂落成以來最最安全無虞的時期。 雜役官執禮應諾,笑容滿面道:“金云內衛左統領是何等身手?以一當十都游刃有余的人物,衛隊巡防在您這里不過擺設罷了。既您有此吩咐,稍后我便去向衛隊通傳?!?/br> 說話間,兩人已進了“邀月醉星閣”大門。 見賀淵的目光在兩樓中間來回打量,引路的雜役官忙笑著介紹:“賀大人或許有所不知,雁鳴山原本是當今陛下被封儲君之前的別院,這邀月醉星閣還是帝君陛下的杰作?!?/br> 賀淵微微頷首,面上神情沒什么波動,心下卻暗自腹誹:嘖,那家伙,就愛在陛下面前將自己扮成“金絲籠中嬌養出的作精小郎君”。 賀淵不知旁人有沒有看出過此地此景里隱藏的奧妙。反正他是一進來就察覺,這里的造景根本就取材于龍圖閣內那本前朝皇家珍藏的《十香秘譜增補本》中所繪的“天地陰陽大樂圖”! 這邀月醉星閣總共占地有近二十畝,除主體的“邀月閣”、“醉星閣”兩棟樓外,亭臺水陌、奇石珍卉、扶疏花木、勾檐雕花也是處處匠心,極力追求“陰陽應對,契合大樂”的主旨,連尋常人不易留心的細節部分也照此辦理,幾乎達到“移步成景、避無可避”的效果。 目之所見皆是“看似渾然天成,實則人力而為的繾綣成雙”之暗喻,不懂深意的人也易覺氣氛旖旎,懂的人則更易因被引發諸多瑰色遐思而心搖情動。 觀景可見造景人。 眼前這種處處半遮半掩、欲拒還迎、勾勾纏纏、曖曖昧昧的景致意境,確實很符合蘇放私底下的行事做派。 堂堂一個帝君陛下,國政朝務能不沾手就不沾手,懶得跟什么似的;在這類有助夫妻間旖旎情致的風花雪月之事倒是很愿費盡心思,花樣百出。 嘖嘖嘖,不像話。 ***** 這“邀月醉星閣”事實上是“邀月”、“醉星”兩座遙相呼應的三層樓閣組成。 罩樓與罩樓間有木廊長橋當空勾連,周圍扶疏花木參天為墻,以兩樓為主體圈出一院景,中引山泉做水陌在兩樓之間曖昧迂回,纏綿穿插,取“朱樓通水陌”之意。 此刻已近黃昏,當初造景人苦心孤詣營造出處處成雙成對、曖昧勾連的居心愈發清晰。 山間落日將眼前的兩樓一景涂抹上古雅又綺麗的熔金胭脂色,氣氛莫名旖旎,惹人心旌搖蕩。 沐浴更衣后的賀淵一襲月白寬袖袍,負手立在二樓闌干前臨風俯瞰,英朗倜儻如踏花少年。 片刻后,他眼神突兀一滯。 水陌畔的石上坐著已換了金紅衣裙的趙蕎,懷里捧著個白玉瓜。 見他瞧見自己,她將明麗俏臉仰得更高,笑得拋來個賊兮兮的媚眼兒,末了還沖他勾了勾食指。 這里處處刻意的造景本就意在引人往“污七八糟”上去想。 此刻她坐在那華艷魅惑的光景里,纖潤細白的手指遠遠隔著夕陽當空虛虛勾動,更是實實在在撥得賀淵心下砰砰然,四肢百骸驀地有甜暖酥麻的熱流涌動。 他的腦子還暈乎乎不知想些什么,身體已先行一步,右手拍在闌干上,一個旋身便從二樓縱躍而下。 矜雅高華的月白色臨風翩躚而下,如月光墜入夕陽,畫面有種不合時宜的荒謬,卻又透著如夢似幻的飄逸風流。 趙蕎顯然被嚇了一跳,倏地站起身來。先是驚瞪美眸僵在原地打量他半晌,直到確認他無事,這才抱好懷中的瓜又坐了回去,沒好氣地遠遠嗔他一記白眼。 最后沒繃住,甜甜笑開。 看她那澄澈明凈的笑臉,就知她挑這里住時并未察覺景中玄機,渾不知自己這模樣根本就是羊在狼窩,一呼一吸、一顰一笑對狼崽子來說都是胃口大開的理由。 賀淵心中蕩開一圈又一圈悸動漣漪,燥得面紅耳熱。連忙避開她的注視,赧然抿笑垂眸,大步流星向她行去。 步履無聲卻又略顯急切,仿佛青澀少年偷偷背著旁人趕赴心上人的甜蜜邀約。 又仿佛初次捕食的狼崽,撒開蹄朝著心儀的小肥羊躥去。 ***** “我在前頭發現了一眼山泉井。天這么熱,正好可以將這顆瓜放到井里沁一沁再吃,”趙蕎美滋滋笑得搖頭晃腦,“看,大當家多疼愛你,都沒有想著吃獨食?!?/br> 賀淵接過她懷中那顆白玉瓜,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側。 “不是說好會安排我住你隔壁?趙大春,你管這叫‘隔壁’?”他隨手比劃了一下兩座樓之間的距離,語帶抱怨,又卻像撒嬌,“隔了最少得有十丈遠!” “不喜歡?那好吧,你回去收拾收拾東西,我找個人來同你換?”趙蕎挑釁乜他,意有所指。 “說什么夢話呢?”賀淵冷冷笑哼,“你都將我吃干抹凈,還想換誰?反正我這輩子是賴給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不退不換?!?/br> 趙蕎滿意地笑出聲,牽著他的衣袖沿著水陌往前走,嘴里卻說著反話:“賀逸之,做人呢,不用這么極端的。我三弟常說,世間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多得很,情情愛愛么,還是該看淡些為好?!?/br> “看淡些?我……” 賀淵的目光不經意瞥過她的脖頸,頓時噎住,喉間滾了滾,耳廓燒紅。 “你什么?說話說一半是什么意思?”趙蕎扭頭就見他臉紅得快冒煙的古怪模樣,登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你怎么了?” “你……把衣服穿好。立刻。馬上?!辟R淵一邊說著,猛地抬手捂住口鼻。 他就知道自己在這鬼地方多半要出茬子! 若早知會有今日,當初他就不該美食進龍圖閣!不進龍圖閣,就不翻到那本《十香秘譜增補本》!不看到那本《十香秘譜增補本》,他就不會知道什么“天地陰陽大樂圖”。 總之現在就是悔不當初,卻于事無補。哎。 ***** 趙蕎茫然循著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垂下眼,旋即也與他一樣臉紅的快冒煙。 她明明穿得齊齊整整,只是圖涼快選了這身不必裹住脖頸的大圓領輕紗裙。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 可他個頭比她高許多,兩人又手臂相貼離得極近,他這么居高臨下看過來—— 峰巒起伏的綽約景致半隱半現,實在引人遐思。 “賀逸之,請你做個君子,不要賊眼溜溜地到處瞎看。喂,你你你……你沒事流什么鼻血?!” 趙蕎驚恐瞪著他指縫中滲出的微紅。 “我說我并沒有想什么污七八糟的事,只是天干物燥才這樣,你信嗎?”賀淵耳紅透骨,捂緊口鼻,盡量保持眼神的無辜、純潔與正直。 “信你有鬼。你個大流氓!” 趙蕎覺得,那眼冰涼的山泉井怕是只能用來沁這流氓,沒法用來沁瓜了。 第91章 那眼山泉井就在“邀月醉星閣”中那蜿蜒水陌的源頭附近,與布滿苔蘚的山石崖壁只兩步之遙, 周圍有高低錯落的綠蔭掩映, 自成一隅。 很顯然, 當年蘇放在造此處景時已到巨細靡遺的地步,對這處只有一眼小小山泉井的角落也未疏忽。 井上以丈余高的香茅草蓋為頂,使泉水不受落葉飛花的驚擾。臨近樹蔭下有數處供坐下小憩的長條石凳及天生奇石粗雕的石桌。 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經過反復篩濾的細軟白沙, 通往邀月醉星閣中的那條水陌便從白沙旁流過。 趙蕎與賀淵背抵背坐在長條石凳上, 腳底踩著細軟白沙, 仰頭就能遙遙望見遠處邀月與醉星兩座樓閣的紅瓦頂。 綠蔭紅瓦,白沙清泉,水陌蜿蜒。 夕陽余暉將一雙人影斜斜投在細沙上,明明兩人背靠背坐著,地上那對身影乍看去卻像交頸相向。 親密,柔和, 融洽,仿佛本當如此貼近。 趙蕎懶散后仰腰背,將周身泰半重量都倚在身后那溫厚寬闊的背上, 雙頰飛著羞赧紅云,晶燦笑眼里卻閃動著大膽的好奇。 “誒,你方才想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想得流鼻血?” 賀淵脊背一僵,悶聲回:“不許問這個。再問我走了啊?!?/br> 口中這么說,實際卻并沒有起身的動靜,倒像是怕她在他的背上靠得不穩,長臂反扣過來半圈了她的腰肢。 “好好好, 不問不問,”趙蕎將兩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唇角揚起柔軟笑弧,輕聲嘟囔,“我心煩一天了,你行行好讓我靠會兒吧?!?/br> 背對著她的賀淵驕驕矜矜哼了哼,手掌一翻,修長食指扣進她的指縫中。 “你今日被曹將軍、連將軍氣得不輕,居然忍得住沒有當場發火,”賀淵淺聲道,“真讓人刮目相看啊?!?/br> 一整天里,他雖在認真聆聽慕映琸的講解,卻也一直不動聲色地分神留心著趙蕎。 有好幾次她都被氣得暗暗咬緊了牙根,最終還顧全大局忍了下來,讓他看得又心疼,又驕傲。 趙蕎閉著眼,感受著仲夏夕陽落在面上的熱燙,心中漸漸變得柔和澄定?!澳惴判?,我不會胡亂沖動的。今日才是初次的較量,他們也沒做得太過分,若我這時就發火,大家會覺我不夠持重,咄咄逼人?!?/br> 今日在演武場上,曹興與連瓊芳那些讓她心中窩火卻又發作不得的沉默挑釁都只是小場面。明日或許還有更多、更尖銳的刁難在等著她。 她在大事上向來不糊涂。 曹興、連瓊芳兩位都是追隨太上皇打過復國之戰的有功將領,雖因種種緣故至今還是中等將銜,但他們在各自軍中都是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物。 就算她要對他們發難反擊,也必須要在有理有據的前提下才能服眾。若只為逞口舌之快,胡亂發一頓脾氣,痛快是痛快,卻解決不了問題,還會將場面徹底鬧僵,接下來也別想順利完成這件差事了。 在弄清楚他們真正的不滿與訴求之前,她必須忍下氣性,謀定而后動。 “自己應付得過來嗎?”賀淵略略回首,看著她疲憊閉目的側臉,“若你需我幫忙斡旋,明日我就找機會與他們談談?!?/br> “不要。這差事是我自己要接下的,沒道理遇到點難處就推你出來幫我扛,你不用管?!?/br> 趙蕎倏地坐直,扭頭將雙手按在他肩上,下巴杵在他肩窩:“誒,你今日見我被人慪得起火,是不是很心疼?是不是很想哄我高興?” 通常她突然這么親昵示好,那就意味著心懷鬼胎。 賀淵腦中警鈴大作,略略偏頭避開她故意往自己耳畔吹氣的動作:“所以呢?” “我有個大膽的提議?!壁w蕎輕咬笑唇,滿臉期待地望著他。 賀淵斜眼睨過去:“多大膽?” “你若還我一張‘嚶嚶嚶’的欠條,那我就會很高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