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 趙蕎再回來時,小二已將酒菜上齊。 見她是獨自進來的,夏儼也沒多嘴問她“賀淵去了哪里”這種話。 趙蕎落座,若無其事地客套關切他的傷勢幾句。 在聽夏儼說臂上刀傷已然無礙后,趙蕎點點頭,神色轉為嚴肅,開門見山地問出了在自己心中盤桓多日的疑惑。 “夏世子,鐘離將軍壽宴當日,你曾說有事需我幫忙,我也說了能幫一定幫??赡銋s轉頭就向我的歸音堂供了一篇并不妥當的文稿。這是什么意思?” 之前夜行聽到夏儼與王崇歡談話時提及,夏儼在來京之前就已知道歸音堂背后的大當家是趙蕎,所以趙蕎在言辭間也懶得費事遮掩身份了。 說到此事,夏儼神情陡轉尷尬,歉疚苦笑:“文稿的事,是我下筆時莽撞欠考慮了,實在對不住。鐘離將軍壽辰那日說過想請趙二姑娘幫忙,多少也與此有關?!?/br> 從武德四年趙蕎名下的歸音堂仿朝廷邸報樣式做了專門刊載坊間趣聞軼事的《歸音堂雜報》公開售賣起,這幾年各地陸續出現了好幾家類似的民辦雜報。 其中就有夏儼與族中堂親同輩合辦的《上陽邑雜報》。 夏儼他們這份雜報雖也仿朝廷邸報樣式,但并未跟風刊載坊間趣事,所載文稿多由夏儼親自執筆,縱覽天下大勢、詠嘆民生疾苦、鑒賞珍寶古玩、介紹各地風物,所涉內容豐富且廣博。 夏儼既被世人冠以“全才”之名,文采錦繡、見解獨到自不在話下。雖他通常都以“友松先生”的名義供稿,但每篇文稿都盡心竭力,絕無半字敷衍。 可偏就那么怪,這份多數文稿都由他親自執筆的《上陽邑雜報》,售賣情況卻十分糟糕。經營至今已近三年還處于虧損狀態,撓破頭皮也想不明白個中緣由。 雖夏儼不是虧不起,但他從小做什么成什么,此事的挫敗還是生平僅遇,多方嘗試也未尋到解決之道,都快成他一樁心病了。 聽完夏儼所說,趙蕎神色自若,并未感到意外。 見趙蕎無意外之色,夏儼倒是意外了:“怎么你這模樣看起來,像是早就知上陽邑那份雜報背后東主是我?” “并不知是你,只是猜到背后東主應當是明輝堂夏氏的人,”趙蕎道,“上陽邑是你夏氏的地盤,尋常人可不敢將‘上陽邑’三字大剌剌掛在報頭?!?/br> 話說到這份上,她已大致猜到夏儼想求她幫什么忙了。 外人瞧著總覺趙蕎性子不靠譜,以為她做什么都不過是打發時間玩,可事實上她做什么都極用心,關注同行是必不可少的功課。 夏儼他們自己沒想明白上陽邑那份雜報為什么賣不動,趙蕎卻一早就看得很明白。 他們的售賣渠道與她的歸音堂雜報是一樣的,無非茶樓、酒肆、戲院、樂坊之類。這些地方人多是多,可去這些地方消遣的人,大多是靜不下心來品那些陽春白雪、家國大事的。 會為這些文章掏錢的人,在地方州府就是書院、學館、庠學、學士樓,在京中就該是……朝廷邸報往哪兒送,這份雜報就往哪兒賣。 趙蕎雖不識字,這些事上卻很敏銳。 她很清楚,《上陽邑雜報》本身的問題不大,只需在內容上稍作取舍整合,采用活板降低印刷成,渠道再對路了,那絕對大有可為。 夏儼不知她心中所想,忙不迭解釋:“先申明啊,我大約在武德三年就已有辦雜報的構想,只是拖到武德五年才正式付諸實踐,并不是偷用你的點子?!?/br> “放心,我還沒那么臉大。這點子我能想到,別人自也能想到,只是我動作快,走在前頭成了第一家而已,”趙蕎舉起酒盞輕晃,問得不是很認真,“既是同行,那你向歸音堂供那么一篇胡編亂造的文稿,莫不是有意砸我招牌來了?” 其實她也就隨口這么一說,若當真懷疑夏儼心懷惡意,她就不會和和氣氣坐在這里與他談了。 ***** 賀淵進來時正好趕上趙蕎與夏儼各懷心事的沉默間隙。 他在趙蕎不咸不淡的注視下走到她旁側落座,在桌下將攥在手中的那張“欠阿蕎‘穿疊山綾紅裙一次’”的羞恥字據遞過去。 趙蕎以舌尖輕抵近腮齒根,強忍笑意,一言不發地接過那墨跡才干的字據收進袖袋。 兩人全程都默契地避開彼此目光,動作自然,仿佛兩個暗樁接頭交換隱秘情報。 “夏世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壁w蕎開口提醒夏儼,繼續先前未完的話題。 夏儼斂神,正色致歉再三,又道:“請趙二姑娘切莫誤會,我絕沒有存著砸你招牌的心思。只是歸音堂雜報目下是舉國同行中經營狀況最好的一家,我便想當面向你討教。此次進京前,我已請好友王崇歡搜集了歸音堂這幾年出過的每期雜報,認真翻閱后思索許多,悟出幾分不確定對錯的心得。所以……” 她知道自己的雜報是同行中經營最出色的,也知這幾年有不少同行一直在暗中研判她的路數。但她以往從未想過,那些暗中觀察并有意從她這里討得指教的人里,竟有夏儼。 來自對手的敬畏與仰望,比任何辭藻華麗的夸贊更讓人飄飄然。若這個對自己敬畏仰望并試圖學習、追逐的對手同時又是自己仰望追逐的人物,那就不止是飄飄然了。 簡直要讓人膨脹到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趙蕎抿住上翹的唇穩了片刻,才勉強擺出云淡風輕的架勢。 “你以為,我這份雜報之所以好賣,原因在于所載文稿極盡夸張聳動之能事,很能奪人眼目,與你家雜報上那些考證嚴謹的‘陽春白雪’截然相反。但你不確定這想法對不對,所以就供一篇稿來驗證自己的判斷,是吧?” “嗯。文稿被退回來,這證明我想錯了,”夏儼訕訕垂下眼瞼,“不知趙二姑娘愿不愿指教一二?!?/br> 賀淵忍不住對他投去幸災樂禍的一瞥,非但沒有同情,甚至想喝碗湯慶祝有人即將被罵個滿頭包。 民間常說“同行相忌”,夏儼這個請求,換個尋常人是說不出口的。 但夏儼這人從小到大做什么事都本著“探索與求知”之心,考慮事情還是更偏于治學者特有的單純率直,并沒意識到向同行討教是件有可能被人照臉打的事。 然而,夏儼行事觀念素有幾分不按套路來的癲癡,不諳尋常人之間種種不成文的規矩,這事趙蕎是知道的。 她半點也未計較夏儼的冒昧,反倒好說好商量地笑吟吟道:“你們那份雜報的問題在哪我知道,也有法子幫你們扭虧為盈。別說指教一二,就是手把手的教也成?!?/br> 夏儼雙眼一亮:“此話當真?” “但我有條件?!壁w蕎頷首,輕抿盞中淡酒,含笑的烏眸滴溜溜一轉。 “有何條件?”夏儼激動不已,滿臉寫著誠懇,“請趙二姑娘明示!” 趙蕎向夏儼提出,她安排專人全力助他整頓上陽邑雜報的經營,允他指派的人選親身到歸音堂見識一份能賺錢的雜報從源頭起是如何運作把控,過后還會長期定時派人前往上陽邑指導他們做調整改進。 與此同時,夏儼需要付出的代價是—— “從今往后,你們《上陽邑雜報》的每年盈利,我要分兩成??谡f無憑,若你答應,咱們就訂契約?!?/br> 如此空手套白狼的要求讓夏儼大開眼界:“你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無jian不商’?” “因為你是夏儼,我才只要兩成的,”趙蕎笑得坦然,“已經是很厚道的人情價了?!?/br> 夏儼稍作斟酌后,鄭重點頭。 雙方就這樣愉快地達成了共識,舉盞相慶。 見夏儼非但沒有挨罵,趙蕎還笑臉相迎地與他談定合作,賀淵頓覺才抿進嘴里的每口鮮湯都像是被放過了夜,透心地酸。 不過他眼下是個隨時可能會被下鍋燉的大可憐,除了狂飲“酸湯”之外,沒有吱聲的權利。 慘還是他慘。 ***** 既口頭達成合作,便算是“自己人”了。酒過數巡后,氣氛明顯熟稔許多。 “對了,你之前好端端的,為什么要故意擺脫內衛的保護,讓刺客有機可趁?”趙蕎突然想起這個。 “因為我進京那日在碼頭瞧見了有人想殺我,”夏儼放下酒盞,輕聲笑笑,“之后面圣時斗膽向帝君陛下打聽了兩句?!?/br> 他從蘇放口中得知,京中追查這批刺客背后深藏的那名暗線人物已有數月,奈何對手藏得太深,雖彼時賀淵與秦驚蟄已大致鎖定幾個懷疑對象,但一時沒拿到準確實證,奈何不得。 “于是我便想,既他們盯上了我,不若就拿我下個餌,早些拔除掉這個隱患,大家也好早些高枕無憂?!?/br> 不過他也知道,若他當真在京中出事,對昭寧帝來說將會是個棘手的麻煩,所以即便他親口說是自愿,也沒人會同意他走這步險棋。 于是就自作主張了。 他盤算著,對方既要借由刺殺他來給朝廷造成麻煩,若給對方太多時間做周密部署,那就更不容易抓到對方把柄,還不如他主動露出破綻,讓對方在頭腦發熱的情況下貿然出手,如此逮對方個現行就稍容易些。 “那日多虧賀大人及時帶人趕到,不然我就不會只是臂上被劃一刀了。還未多謝賀大人救命之恩?!?/br> 先前一直沒吭聲的賀淵怒從心頭起,冷冷瞪他:“若不是你特地派人通知我,我管你死活?!” 賀淵至今都沒明白夏儼當時到底在想什么。 那時夏儼分明就是故意甩掉了林秋霞親自派去暗中保護的內衛,卻又派人來通知他前去相救,實在古怪得緊。 不過賀淵看夏儼是哪兒哪兒都不順眼,并無興趣細究他的心思。反正如今事情已了,陳尋已經落網,當初夏儼想了些什么已經無所謂了。 趙蕎若有所思地淺啜一口杯中酒,忽地輕笑出聲。 “夏世子,你不惜以身犯險,除了想幫朝廷早些揪出那個暗樁,也是有心送誰一個人情,對吧?” 夏儼與賀淵雙雙愕然地望著她。 “我瞎猜的,”趙蕎不以為意地挑眉笑,“若猜得不對,當我沒說?!?/br> ***** 雖然趙蕎完全不知前因后果,但她猜對了。 夏儼此次進京,除了為赴帝君壽宴外,另有三個私人目的:一是想碰運氣看能不能見到某位數年前曾在原州鄴城有一面之緣的故友;二是向趙蕎討教,如何才能辦一份不虧損的雜報。 第三,則是為自己多年前某次不經意的言行傷人,向當初那個被當眾傷及自尊的小少年做出歉意彌補。 武德元年春,夏儼隨母進京參與武德帝登基大典后,在京中又逗留了月余。 期間恰逢武德帝的meimei,長慶公主趙宜安在府中擺春日宴。 當時長慶公主向許多勛貴世家都下了請帖,十七歲的夏儼自也隨母親赴宴。 正宴后各尋玩樂時,年輕后生們自是湊做了堆。 彼時大戰初定,他們中有的出自前朝名門后裔,也有出自新崛起的功勛新貴之家,彼此間并不太熟悉,許多人算是初次相見。 玩的是“賭香挖花”,前朝貴胄之家常見的助興游戲。 每人擇一種香草,兩兩捉對以單株香草的重量定勝負,所持香草輕者認負,以“挖花調”現作吟唱“挖花詞”。 其中有位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是臨時被人拉來湊局的,不知為何對這簡單的游戲也顯笨拙生疏,屢屢弄錯規則或曲調,鬧得大家也跟著一起手忙腳亂。 彼時的夏儼尚余幾分年少輕狂,毫不克制地第一個捧腹笑出聲,由此引發了哄堂大笑。 那少年在眾人的嘲笑中憋紅了臉,一遍遍小聲問,所以,到底該怎么玩? 沒有人認真回答他的請教,只顧著笑。包括夏儼。 后來夏儼才知,那位少年雖也是前朝名門后裔,但他非但不懂得“賭香挖花”這種吃飽了撐的才能玩的游戲,也不懂得大多嬌養的世家子們習以為常的繁縟講究。 不是他天生木訥笨拙,而是因為他出生時正逢前朝亡國,他的家族又因故蒙難凋零,他幼時許多年里一直隨家人在戰火中輾轉逃命,哪有機會消遣與講究。 對長在路途與山林的少年來說,沒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他的笨拙不會玩樂與不識繁縟虛禮,有什么好值得嘲笑的? 回到上陽邑后,夏儼為此很是自責了一段時日。但到底年歲輕,想寫信向那少年致歉卻總也抹不開面子,拖久之后,這事便漸漸被他淡忘了。 直到昭寧元年春,他獨身游歷至原州鄴城,在酒肆中遇見一群趁著換防休整稍作玩樂的戍邊將士。 “……我好交友,便過去搭桌與他們一同飲酒玩樂。玩的是他們軍中常見的‘手球戰陣’,”夏儼酒至半酣,帶著自嘲笑意的雙眸有些迷離,“那對他們是一種很簡單的游戲,可我初次見識,一時沒能悟透個中規則?!?/br> 如此當然屢屢出錯,加之敗者罰烈酒,飲多后手腦俱慢,更是笨拙到令人發嚎狂笑。 那時他忽然想起當年那個狼狽無措站在嘲笑聲中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