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你不識字也不曾習武,很難被封官入朝。但有了這樣大的功勞,按律你能得到二等封爵的公主銜?!?/br> 二等封爵的公主銜是個怎樣的風光? 比她那協理國政的兄長信王趙澈都只低一頭,有資格單獨開府,享食邑萬戶以上,可蓄府兵八千。而且,按皇律還可坐擁駙馬及兩名側郎,總共三名伴侶! 最要緊的事,這封爵不是靠血緣、姓氏得來,是靠她自己掙下的。這種途徑得來的封爵,只要往后她無違律犯禁的差錯,誰也不能輕易撼動她。 ***** 在趙蕎最初的人生規劃里,與自己攜手此生的伴侶,絕不該是賀淵這種功勛赫赫的朝廷重臣。 因為那將意味著,她與伴侶之間無法真正對等。 她只是個沒什么機會為國建功的閑散宗室女,即便將來倚仗宗族與兄長、弟妹們的功勛蔭庇得封郡主甚至公主爵,那都只能是虛銜榮封而已。 無論哪朝哪代都不缺這般富貴閑散的皇親,憑著血緣姓氏的天生優勢,鐘鳴鼎食、一世無憂。 這在尋常人看來風光,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懂有多悲哀。 世上沒有全然不付出就能坐享豐厚收獲的美事,閑散宗親生來就毫不費力擁有榮華富貴,背后隱藏的代價就是關鍵時刻的種種身不由己。 因閑散宗親實質對整個國家不會有太大貢獻,無事時自可安享富貴,倘若有事發生,在朝廷與民眾看來,無論要他們犧牲什么,都是他們應盡的本分。 比如離家去國到千萬里之外的異邦和親,或許至死都不能魂歸故土;比如去隨時可能翻臉撕毀盟約的鄰國為質子,提心吊膽過著不知明天早上腦袋還在不在脖子上的日子。 比如在閑散宗親與有功之臣間出現尖銳沖突,或需在二者間做出取舍時,舍棄前者對朝野來說都是理所應當。 對此種種,他們沒有資格表達是否愿意、是否恐懼、是否不甘。因為他們從小享民供奉,食君之祿,于國無功卻活得羨煞世人。 所以,凡國有所需,他們的喜樂悲歡,甚至生死,都不配屬于自己。 就像去年冬賀淵驟然失憶,昭寧帝對趙蕎的第一個要求便是“不要與他為難”。 措辭委婉溫和,言下暗藏的立場卻非常強硬:若賀淵始終想不起,也不愿接受趙蕎,那么趙蕎不得糾纏。 在所有人心里,這段感情最終的結果只能以賀淵意愿為重,趙蕎的想法與感受必須居于其次。若賀淵堅持放棄她,她除了接受沒有第二條路。 因為早知會遇到這樣的局面,所以在賀淵失憶的最初,趙蕎驚惶無助到不像自己。 在那個當下她就是砧板上的魚,若然賀淵始終不能想起也無法再接受她,她根本什么都不能做。 所以她逃避,退卻,彷徨,無能為力。 她甚至沒資格責怪任何人。 賀淵是為國出生入死才重傷失憶,這怪不著他。 而昭寧帝首先是一國之君,其次才是趙蕎的堂姐。 朝野萬民都看著她呢,一個于國有功的重臣與一個毫無建樹的堂妹,顯然維護前者才是一位出色帝王的心胸與氣魄。 能怪誰?敢怪誰? 又例如歲行舟的事。 若歲行舟所言有假,他從東境帶不回前哨營兩千人,朝中必會追究他違背圣諭私自行“希夷巫術”之事。 可朝廷又還需要他以“歲家神巫后裔”的身份去松原安撫民心,所以用腳趾頭想都知,屆時必定重處趙蕎這從犯以儆效尤,對歲行舟倒會輕輕放過。 這也怪不著誰。 誰讓她是個碌碌無為、在大局面前毫無價值的宗室女。 無論是與賀淵定情,還是幫助歲行舟私行巫術,那都是趙蕎自己決定的,她倒沒有后悔或怨恨。 對于自己這個無事風光、有事驚險的悲催宿命,她很小時就明白了。 所以在與賀淵定情之前,她是想過許多的。 與這樣一個人攜手,對她來說是非常不聰明的選擇。若有朝一日賀淵對她情轉淡,待她不好,甚至要棄她,她只能認命接受,默默離開,連像尋常姑娘那樣哭鬧指責負心人的資格都沒有。 這風險可真大。 可感情之事,喜歡了就是喜歡了,能有什么法子?她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而賀淵顯然也明白她選擇了他后要抱負如何的忐忑與不安,所以他一直極盡所能地待她好。 慣著她,讓著她,將自己放得很低,甚至說出了“趙門賀郎就趙門賀郎吧”這樣的話。 他是想讓她知道,哪怕他在兩人中是占盡優勢的那一個,他也不會動用自己的優勢去傷她。 這次賀淵為她從鐘離瑛那里爭得能立下大功的候選機會,更是要徹底解決兩人之間天然的不對等。 也讓她在余生里,再不會因“毫無建樹的宗室女”而成為別人眼中可有可無,隨時可以被放棄、被犧牲被打壓的那一個。 **** 馬車停在信王府門口的照壁前,趙蕎與賀淵下了車相對而立。 悶燥的盛夏黃昏,蟬鳴鳥啾都透著急促,夕陽金暉迤邐一地,將兩條身影拉得細細長長。 “我會全力以赴,將這件事做到最好,”趙蕎笑揚起下巴,以齒沿輕刮過唇角,不懷好意地瞇眼覷著賀淵,“可若我真將這功掙下,得封二等爵,那按律我就有權多兩個小郎君。你不怕???” “怕啊,”賀淵幽幽垂眸,睨她,“所以,你會有小郎君嗎?” 趙蕎笑著左顧右盼,不答反問:“你說說你這人,寧愿自己抱著不知幾時會被打破的醋壇子提心吊膽,也要巴巴兒替我爭來這機會,是傻嗎?” 他從來沒有辜負過她當初回握住他手的那份勇氣,一直義無反顧把她的利益放在最前。 雖兩人之間從未將此事說破,但他清楚趙蕎選擇與他攜手是賭上了什么,所以他想盡辦法不讓她輸。 他待她是真的很好。 賀淵笑笑:“我只是幫你爭取到候選而已?!?/br> 鐘離瑛曾要求事先不能向趙蕎、夏儼、慕映琸三人透露此事的目的,需看他們能否明白個中玄機。 今日在演武場,慕映琸什么都沒有看出來,帶著三分玩心,直到第二輪的比試才被趙蕎逼出了爭勝之意。 夏儼或許看出事關軍務革新,但他不覺與他本人有多大關系,發揮得四平八穩而已。 惟有趙蕎,看出了大概后,明白事情關乎國之利益,哪怕她那時根本不知這事能給自己帶來這樣大的好處,卻仍全力以赴。 她平日看著吊兒郎當,大事上卻從未落過趙家兒女的架子。那是她自幼得兄長教誨,刻進骨血里的責任擔當。 這是鐘離瑛最終決定用她的根本原因。 “你是憑自己的本事最終贏得這機會的。今日在演武場上大家都看到了,你在發光?!?/br> 趙蕎定定看著他。 眼前是他信任期許的溫柔笑臉,耳畔是他沉緩而清晰的肯定。 他在告訴她,我知道你不是旁人口中那個糟糕的二姑娘。你很好,遠比你自己以為的還要好。 她笑眼彎彎,面上赧紅透骨,低聲回應了他的心音:“逸之哥哥,也很好?!?/br> “既逸之哥哥也很好,”賀淵抿了抿心滿意足拼命上翹的唇,不依不饒地追問,“那你究竟會不會有小郎君?” 趙蕎將雙手背在身后,歪頭覷著他那急需承諾來安撫的神情,調皮一挑眉:“唔,你猜猜?” “大當家,過河拆橋可是江湖兒女作為啊?!辟R淵笑意頓無,俊臉泛酸起急。 趙蕎綻開如花笑靨,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輕輕蓋了尚余糖果甜味的印。 滿心里才冒出的酸氣立刻被蜜味沖散,甜得賀淵暈頭轉向。 雖她沒說什么,可蓋這印的意思,他懂。 這就是她給的承諾與約定。 你我此生只此一雙,攜手比肩,不會有別人。 第84章 之后兩三日,趙蕎一反常態, 待在府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生怕錯過鐘離瑛派來請她過府詳談的人。 不過鐘離瑛所謀之事太大, 除了擇定火器總教頭的人選外,要做的準備顯然還多,接連兩三日都沒顧得上她這頭。 她消停在府中等信兒, 外頭的傳聞卻熱鬧至極。 不過短短數日, 趙蕎在神武大將軍壽宴上的所有細節已成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人們在口口相傳中添油加醋, 繪聲繪影描摹出一個熠熠生輝的趙二姑娘。 她以出色的火器使用技藝,在比試中勝過了承恩侯世子夏儼與執金吾慕隨家的小公子慕映琸,力拔頭籌。毓信齋為她奉上了全天下只此一件的碎晶粒綴繡《天河圖》織金錦衣裙;賀大人為她準備了全天下只此一座的五彩漿果糖澆筑成的糖果園林。 而柱國神武大將軍鐘離瑛的親口認可,更是讓趙蕎一掃“不學無術小潑皮”之名,成了近期鎬京城內風頭最勁的人物。 趙蕎名下的歸音堂對坊間消息素來靈敏,負責搜集各路消息的小當家小飛在鐘離瑛壽宴次日就已將這些熱議做了匯總, 轉交給負責雜報刊行的小當家祁紅。 六月廿八午后,祁紅派弟弟祁威送到信王府供趙蕎審閱的雜報樣本里已有相關文章。 也不知是哪位執筆先生的杰作。 先是回顧了年初尚林苑行宮接待茶梅國使團時,趙蕎在與外邦使臣的火器比拼中大張國威、前不久在“南郊送暑”時一支水連珠彈無虛發, 獨自滅掉十一名刺客這兩項壯舉,再結合神武大將軍壽宴上這次大勝,不吝溢美之詞幾欲將趙蕎捧成個明珠蒙塵的“火器神將”。 若只是這番吹捧倒也罷了,偏那位執筆先生深諳奪人眼目之道,整合坊間近日種種關于趙蕎的某些緋色揣測,于吹捧之后緊跟著又撰出了“試論趙二姑娘與賀大人及承恩侯世子之間暗流涌動的二三事”。 趙蕎不識字,每每審閱雜報樣本時總需別人念給她聽。 小少年祁威是說書班子的人, 念起那篇辭藻華麗的溢美之詞來也毫不怯場,咬字吐音清晰明快,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引人遐思—— 把趙蕎給聽得尷尬又火大。 “停停停?;厝ジ鉰iejie說,這篇撤了,換別的,”趙蕎揉著太陽xue,“供這篇稿的‘友松先生’是誰?不是咱們自己人吧?!?/br> 歸音堂這份雜報刊登的文稿,一部分來自專門聘請的那群執筆先生,都是些家境較為清苦、才學上又不太夠得著考官入仕的讀書人,總共有八位。 這雜報正常情況下一月出一份,每次至少需大小文稿近二十篇。八位執筆先生未必能到次次都妙筆生花,有時他們實在寫不夠能排滿整份章雜報的篇章數,小當家祁紅便會透過人脈在外間臨時尋人供稿,先付半數潤筆定金,確定采納文稿并刊行后再付尾款。 雖這雜報多是登些坊間逸聞趣事,通常只在各地茶樓、酒肆等處售賣,不登大雅之堂,但趙蕎這幕后大當家對讀書人們素來敬重,對這種臨時的救場供稿更是出手大方,所以京中愿供稿的人不少,有時連朝中一些清貧小文官都很樂意賺這零花錢。 只是他們大都會新起個掩人耳目的別號來署名,若沒專程問過,光聽著樣稿上的署名,趙蕎通常搞不清楚誰是誰。 祁威答道:“我jiejie說,是太樂令王舒大人的侄子牽線約來‘友松先生’的這篇稿,但這先生沒有親自來見面,潤筆定金和手稿都是王公子居中轉交的?!?/br> “告訴你jiejie,這篇稿退回去,潤筆費的尾款扣下!這都瞎胡寫的什么玩意兒?坊間傳言不是什么都真,拿不準真假的事,不會先設法向當事人論證真偽后再提筆?!一旦白紙黑字刊行出來,這按《民律》算造謠罪!還有,你jiejie又是怎么回事?告訴她,審稿大意,下月自己從薪俸里扣罰三個銀角!瞧著文辭華麗就花了眼,將腦子挖出來扔地上了?!” 趙蕎猛一拍桌將站在桌前的祁威嚇得一哆嗦,低頭縮肩,小心翼翼覷著她,噤若寒蟬。 “鐘離將軍壽宴上,夏世子于火器比拼中敗北,純粹是他技不如我,博個鬼的佳人一笑???!賀大人在毓信齋給我訂的那套新衫,還有那個糖果園子,才真真是為博我這佳人一笑,不是為了跟夏世子爭風吃醋、互別苗頭!”真是氣得她想張口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