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坊間俚語說“回老家某某地賣鴨蛋”,就是委婉表示“這人死了”。 欽州是趙氏龍興之地,趙蕎便是在欽州出生,并在那里渡過了童稚時光,所以她每次說到這句話時還是習慣說“回欽州”。 這說法讓孫青覺得親切,忍不住輕笑出聲:“您別怕,有咱們在,哪能輕易讓您‘賣鴨蛋’去?方才不是一個刺客,是三個。他們原本不是專程沖您來的,方才那人是無意間瞧見您以后突然出手的?!?/br> 其實混在人群中的內衛們盯上那刺客和她的兩名同黨已有一會兒了,怕驚動人群造成混亂誤傷,就裝作很擠的樣子慢慢將他們往人群最后頭趕。 “賀大人為防萬一,很早就在您附近護著了,只是他不想被您瞧見,才一直藏著掖著?!笨上ё詈筮€是被瞧見了。這就是命。 趙蕎愧疚地抿了抿唇:“聽你這意思,他們原本的目標,是夏世子?” 難怪賀淵要叮囑她讓馬車跟著夏儼的車隊回城。 想必還有一隊內衛會隨行護著夏儼。 孫青咳了一聲,目視前方坐得筆直:“我可什么都沒說?!?/br> ***** 趙蕎被送回信王府已是未時近尾,進門才過影壁就與前腳才回府的兄長趙澈遇個正著。 趙澈聽到背后腳步聲,扭頭看到二妹身旁的阮結香面色慘白,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當即蹙眉駐足?!鞍⑹w,你今日出去遇到事了?” “嗯,差點就那什么了,”趙蕎走上來與兄長并肩,“幸虧賀淵也帶著人在那里,不然你從此以后就沒有二妹了!” 嘰嘰喳喳說完今日遭遇后,趙蕎向兄長請教:“內衛是御前的人,怎么夏儼這侯府世子進京,他們也要前去暗中保護呢?方才回來的路上我問了內衛孫青,他不方便向我透露太多。大哥知道嗎?” 趙澈是協理國政的信王殿下,雖他無權管轄內衛,也不清楚內衛今日的行動,但只需聽幾句就能想明白各種前因后果了。 “內衛今日保夏儼,其實是保陛下?!彼麥芈曅π?,邊走邊耐心向趙蕎解釋起來。 上陽邑明輝堂夏氏本就是前朝名門,前朝末期又出了那位驚世通才夏謹言,這就將夏氏在國人中的聲望推向又一個高峰。 在復國之戰中立下赫赫功勛的現柱國神武大將軍鐘離瑛,在前朝時還只是夏家府兵統帥,由此足見夏家昔年煊赫。 前朝亡國那會兒,夏謹言雖無官無爵,其長子夏鴻林卻是上陽邑節度使。 復國之戰初期,夏鴻林與其二妹、三弟分率大軍在瀅江畔抵御吐谷契追兵時齊齊陣亡捐軀,之后夏謹言強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協助當時還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趙誠銘整合江右各地豪強門閥勢力,并主動將上陽邑軍政大權交由朔南王府統一調度。 完成此番大義之舉后,夏謹言一病不起,拖了不到半年便與世長辭。 武德帝退守欽州整合江右勢力時,若無上陽邑夏家為首的幾個世家門閥率先響應“捐棄前嫌,攜手驅逐外敵,收復故國山河”的號召,各地豪強之間的內斗不可能那么快平息,也很難在那么短時間內達成一致,尊朔南王府號令共謀復國大業。 可以說,夏家是大周開國的奠基功臣之一。 大周立朝后,武德帝感念夏家當年的大義匡扶,封夏謹言最小的女兒夏鴻靜為承恩侯,整個上陽邑均為承恩侯府食邑,特許夏氏蓄府兵萬人,隆寵一時。 那名與松原邱黃兩家勾連、暗藏在朝中的神秘人著實有點手段,腦子轉得快,膽子也夠大。 南郊刺客案才過去半個多月,內衛與皇城司一直沒放松在京中排查可疑人員。在這種時候那人非但沒有按常規蟄伏,竟立刻想到安排人刺殺夏儼,實在不容小覷。 趙澈若有所思地笑笑:“此番若夏儼在京中出了事,對朝廷絕對是沉重一擊,對陛下來說更是棘手?!?/br> 因為昭寧帝登基前后大力清理舊時積弊,扳倒了不少武德帝時封的勛貴及前朝名門,無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世家門閥。 但昭寧帝清除積弊都是依照大周律,師出有名且罪行確鑿,樁樁件件的處置都頗得民心,所以雖有利益相關者心中不滿,明面上卻不好輕易與朝廷撕破臉。 若夏儼在京中出事,再被有心人放出風聲,說是皇帝陛下不容開國功臣與前朝名門,有兔死狗烹之意,那昭寧帝很容易被推到一個百口莫辯的危險境地。 “屆時民心一動搖,某些豪強門閥再借此抱團與朝廷公然抗衡,局面很有可能失控,那松原邱黃兩家就能渾水摸魚、絕地翻身,”趙澈輕哼一聲,“這招‘圍魏救趙’可謂老辣??上麄儧]那個命,遇上賀淵這個看一步算三步的謹慎性子,早早布控將他們這步棋路給堵死了?!?/br> 趙澈話音里對賀淵有毫不遮掩的激賞。 “難怪他們要喬裝混在人群里,而且還是由賀淵這個左統領親自帶隊?!壁w蕎忽然覺得,自己先前那般沒心沒肺的看笑話,對賀淵真是莫大的羞辱。 他和他的伙伴今日不但救了她,保護了夏儼,還斬斷了一條關乎國之根基的亂源。 可他們沉默的付出,尋常人根本不會知道。就像他們以往做過的許多事一樣。 最可惡的是,她竟然還因為他穿女裝而想看笑話。 “我可真是個混蛋姑娘?!边@是她今日第二次有此感悟,一次比一次真誠。 甚至想使勁甩自己一個耳光。 ***** 將近黃昏時,趙蕎到了賀淵宅中。 中慶見到趙蕎如見救星:“七爺申時就已回來了,瞧著臉色不大好看,獨自關在書房里不讓人進?!?/br> 其實書房門并沒有閂,只是中慶輕易不敢忤逆賀淵的命令,怕要挨罰,這才在外頭干著急。 他料想自家七爺是不會趙二姑娘發脾氣的,便小心地提出請求:“您能不能幫忙進去瞧瞧怎么回事?” 快要被愧疚和心虛壓垮的趙蕎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她沒臉告訴中慶自己多么沒心沒肺?!昂?,我進去瞧瞧他?!?/br> 推門而入后,環顧四下,書房內空無一人。 “出去了?”趙蕎茫然撓頭,正要離開時,驀地想起書柜背后那間暗室。 這間暗室,去年冬日賀淵還在失憶時,趙蕎曾自作主張地進去過,兩人還為此有了點誤會和不愉快。 這一次她沒再莽撞闖入,腳尖一轉走了過去,屈起指節在書柜上叩了三下,試探地喚道:“賀淵?你在里頭是嗎?” 等了片刻沒有得到回應,趙蕎咬著下唇想了想,清清嗓子,再次叩響書柜:“逸之哥哥?!边@一回喚得沒有猶豫磕巴,特別甜,是個人都該心軟。 可里頭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我知道你在里頭。若你是氣得再不想看到我,那我走就是?!闭f完,她笑意狡黠地抿唇站在原處,故意踏出腳步聲。 書柜背后立時傳來“篤篤”回應。 趙蕎松了一口氣,伸手扳動了書柜角落的琥珀瓶機關。 因這間暗室內存有不少內衛機密卷宗之類,加之通風口也狹小,為防走水就不點燭火,墻上鑲嵌了數顆火齊珠做照明用。 內有一張小床,床畔有桌案,桌案上有一個小小的“仙人承露”形銅燭臺,那“仙人”捧過頭頂的盤里放著一顆碩大夜明珠。 夜明珠的白光與火齊珠的紅光瑩瑩交駁,溫柔裹覆著桌面那個桃花神面具。 賀淵抱膝坐在床榻正中,背靠著身后的墻面,手邊是一沓打開的卷宗。 此刻他已換了天青色絹袍,外罩薄薄的云霧綃,又是那個俊朗端肅的冷冰冰了。 他的長睫落寞輕垂,嗓音淡淡:“怎么過來了?” 趙蕎走過去,大剌剌踢掉繡鞋,上去與他并肩而坐。 氣氛有點尷尬,她一時不知該怎么打破僵局,只好先從不是很敏感的話題開始,噙笑做閑聊狀:“今日幸虧你在,不然我就那什么了。聽說今日在渡口的刺客總共是三名,另兩名是被活捉了么?” “嗯。交給大理寺了,秦大人親自審,若運氣好的話,或許會問出那名神秘人的身份?!?/br> 趙蕎搖晃著身軀,肩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撞向他:“好了好了,明人不說暗話,我特地來認錯的。我錯了,今日不該笑你,不要生我氣啊?!?/br> 關于哄人開懷這件事,她實在不太熟練。畢竟以往都是賀淵哄著她多些。 可她心里明鏡兒似的,今日確實她著實傷了賀淵自尊,這回必須她來哄。 “沒生氣,”賀淵勾了勾唇角,順手捏了捏她的臉,“你沒當場笑出聲,已經很給面子了?!?/br> 雖他已盡量說出一副云淡風輕的調侃語氣,但趙蕎還是能察覺到他的郁悶懊惱。 “其實挺好看的,我都自慚形穢……唔?!?/br> 趙蕎又被捂住了嘴。她倒也不惱,反而有點想咬掉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舌頭。 賀淵收回手去,悒悒不樂地斜睨一眼過來:“換個話題?!?/br> 這些年他喬裝扮作女子裝束雖不多,但也有那么三五回。職責所在,使命必達,對他來說這原本不是什么值得羞恥慌亂的事—— 前提是沒被自己心愛的小姑娘瞧個正著??!誰想用那種奇奇怪怪的模樣出現在心上人跟前?不要點面子的嗎?! 越想越悶,胸腔里氣血翻騰,慪得腦仁直發木。 趙蕎歪著腦袋打量他郁氣流露的側臉,從善如流地換了個話題:“三名刺客,你當場誅殺了一名,你的同僚們又活捉兩名,岸上那么多人竟沒一個察覺的嗎?” “除了那三名刺客,當場所有人都看著夏儼。我們動作不大又提前有預判,沒人留意?!辟R淵雖興致不太高,卻還是耐心解答。 趙蕎心中像被針尖劃過,倏地疼到呼吸一滯。 今日在渡口,賀淵與他的同僚們默默完成了那么重要的一樁任務,卻不會被人頌揚,不會被人稱贊。 春日里松原之戰也是這樣。 他和他的同僚們為拿下松原四城,提前在城中潛伏摸底,將總要訊息源源不斷傳給沐霽昀做排兵布陣的參考。攻城那日又拼了命去開城門。 可最后舉國頌揚的是沐霽昀將軍,賀淵和他的同僚們在人們口中沒有姓名。 金云內衛的宿命啊,付出時傾盡所有,驕傲、顏面、名聲甚至性命, 卻永遠不可能像夏儼那般得到眾人熱情的擁躉與追捧。 因為不會有太多人知曉他們所做的事。 趙蕎眼眶一紅,想也不想地伸出雙手捧住他的兩頰,將他的臉轉過來面向自己。 “我就沒有看著夏……”這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就覺虧心,忙改口,“至少你出現以后,我就只看著你了!” 賀淵望進她瀲滟眸底,唇角輕輕上揚:“你就是想看我笑話?!?/br> “我承認,剛開始是壞心想笑話你沒錯??晌乙惶ь^就笑不出來了!你是不知你有多好看!當時我心里就怦然這么一動,若不是眾目睽睽,說不得我就當場將你給生撲了!” 趙蕎生怕他不信,那語氣誠懇中帶著幾許狗腿,夸張里藏著八分真心。 一聲低低沉沉的輕笑自賀淵唇間逸出,這回是真正的開懷,眼角眉梢全都像被春風拂過,繾綣溫柔,沾著蜜意。 “眼下沒有眾目睽睽,二姑娘或許可以撲一個試試? 第80章 墻上火齊珠的瑩瑩紅光在賀淵面頰抹了淡淡落霞色。 綺麗繾綣的笑容,低低幽幽帶著蜜味的話語, 無不透露著壓抑的渴望與勾引般的鼓勵。 對于男女間親密黏纏之事, 趙蕎總體來說就是個“嘴上兇”, 最多口頭上流氓兮兮假裝老練。真要她主動做點什么,但凡腦子還清醒時她就有些不知該從何下手,天然慫。 是以過去兩人之間的親昵糾纏多是賀淵主動, 這就造成他每次逮著機會就定要順桿爬, 總想從趙蕎這里討點甜頭才罷休的。 此時趙蕎雙手捧著賀淵的臉, 而賀淵又以“邀請”的姿態愈發趨近,兩人便成呼吸相聞之勢,彼此的急促心音似無形絲繩曖昧纏繞。 原本通風良好的暗室霎時悶燥得讓人心慌,總覺若是尺度沒拿捏好,就很容易出現某些羞恥度更勝從前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