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又不是賀大人一人之功,十二隊皇城司衛戍也很厲害??!” “爭什么???賀大人帶的內衛與皇城司衛戍都有功,總歸就得了這天大的好結果?!?/br> 消息靈通的好事者平下眾人爭議,開始透露自己得到的諸多秘辛。 “你們聽說了嗎?還有一件更了不起的事:擊殺的八十幾個刺客里,有十一個是被信王府那個趙二姑娘獨自用水連珠干掉的!就站在‘水陌朱樓’最頂層!” “誰?!信王府二姑娘?不、不能吧?騙人的吧?” 畢竟這些年趙蕎在京中的名聲毀譽參半,一時有人不信她能如此神武倒也是人之常情。 “是真的!我鄰居的小舅子的同窗就在當場,親眼瞧見的!” 有人更是提起半年前的舊事據理力爭:“那怎么不能?難道你們忘了年初陛下在尚林苑接待茶梅國使團那回,趙二姑娘用水連珠在外邦使團面前大張國威之事?” 好事者們議論紛紛,在街頭巷尾七嘴八舌議論至天黑,熱鬧得很。 賀淵、趙蕎、金云內衛、十二隊皇城司衛戍,甚至最后趕來幫著收了尾的那隊北軍前哨全被輪番夸出了花來。 唯獨成王殿下,在眾人的熱議中毫無立錐之地,仿佛他在事發時根本沒出現在南郊。 成王殿下本人對此表示,他很滿意。 他是發自肺腑地、極其誠懇地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在南郊刺殺案中那半點威風都沒有的尷尬經歷。 ***** 從南郊被送回城時,趙蕎自己的情形也不太好。 畢竟活生生十一條人命,雖說都不是好人,但她到底不是武官武將,第一次出手就干了票這么大的,那沖擊也不小。 回城時她整個人后知后覺地恍惚著,聽不清旁人說什么,就發懵。 這般情形叫人心驚,自是立刻被送回信王府。 用“水連珠”打獵,與用它殺人,對趙蕎來說終究是不一樣的。事發當時手比腦子快,等到事情結束,某種復雜到言語難以描述的壓抑與無措慢慢將她包裹,這使她五感遲鈍,仿佛木雕的傀儡娃娃。 被送回信王府后,府中家醫為她診脈,判斷并無大礙,便開了安神湯藥給她服下。 她嫂子和兩個meimei在床榻前陪到中夜。 之后兩日都醒醒睡睡地持續懵著,多虧有兄嫂與弟弟meimei們寸步不離在旁陪著哄著,直到六月十四這日她才從那種發懵的呆滯中清醒過來。 清醒是清醒了,心緒卻還是不太穩。 吃過午飯,兄長趙澈告訴她:“賀淵昏睡到今日都還沒醒,你若覺精神好些,便過去瞧瞧吧?!?/br> 趙澈正是看出她仍舊有些不對勁,怕她總在府中悶著又會想起自己一氣兒干掉十一個刺客的事,給她尋點事分散注意,免她當真憋出什么古怪來。 ***** 于是趙蕎就在阮結香的陪同下趕到賀淵宅邸。 一下馬車,她就急匆匆向出來迎客的中慶發問。 “他醒了嗎?眼下傷勢如何?韓太醫怎么說的?”邊說邊往里走。 中慶細細回道:“六月十一那日送回來后,半夜醒了一回,迷迷糊糊問了幾句,知道您已被安全送回王府,便又睡了過去。之后沒真正醒過,只時不時會干嘔。韓太醫說是因為再次傷及頭部的緣故?!?/br> 趙蕎聽得心急如焚,腳步愈發快了。 “六月十一傍晚回來時,肩上那道傷有些紅腫,引發了高熱反復。這幾日前后換了好多次藥方,今早天亮前似乎穩住了。這會兒韓太醫正在房中替他行針,說他……” 中慶忽然吞吞吐吐,讓趙蕎驚駭駐足,緊緊捏住阮結香的手臂,險些站立不穩。 見趙蕎被驚得說不出話來,阮結香著急催促中慶:“話別說一半呀!” 中慶清了清嗓子,垂眸避開趙蕎的目光,小聲道:“韓太醫說,待七爺醒來,或許有兩種可能?!?/br> “什么……兩種可能?” 趙蕎面色慘白,話尾隱隱打顫。 “韓太醫說,七爺這回若醒來,最好的情況是會想起之前所有事。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是,”中慶有些不安地掀起眼皮覷向趙蕎,聲若蚊蠅,“前面的事沒想起來,又將去年冬從鄰水回來之后到昨日的這茬給忘了?!?/br> 之前出京查“希夷神巫門”的那兩個月里,趙蕎見識過好幾次韓靈的“烏鴉嘴”。 韓靈韓靈,好的不靈壞的靈。 趙蕎閉上眼,一陣眩暈。向來無所畏懼的趙二姑娘,竟猝不及防就慫了。 忽然不想進去了。因為很怕又看到賀淵冷漠疏離又防備的目光。 第71章 前兩日趙蕎一直處在五感遲鈍、渾渾噩噩的狀態,靠著王府家醫的安神湯藥與兄嫂及弟弟meimei們的耐心陪伴、寬慰疏導, 今早起看上去才好些。 但她知道自己心緒不穩, 看起來精神大好, 實則脆弱得像顆立不穩的雞蛋。若此時賀淵又將舊事重演,她無法預料、甚至可能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躊躇許久,她才慢妥妥拖著步子進了賀淵寢房, 與韓靈及兩名小竹僮一道站在榻前。 這時賀淵已幽幽幽幽醒轉, 在中慶的攙扶下坐起身靠在床頭, 單手扶額怔了好半晌,似在醒神。 韓靈很激動地詢問他“有無不適、是否想起之前遺忘的事”,他也不答,只是目不斜視望著薄薄錦衾上的銀線紋繡出神。 趙蕎沒有出聲,也沒有動彈,目光緊緊攫住他的側臉。 良久后, 當賀淵薄唇輕翕,在眾人緊張靜謐中沙啞低沉地問道:“今日初幾?” 趙蕎目光不離他須臾,腳下卻倏地戒慎后退半步。 冬日里賀淵在鄰水惡戰后重傷醒來那回, 似乎也是這樣。 ——二姑娘這是……受信王殿下之托,前來探望在下? ——承蒙關切,二姑娘多禮了。 ——二姑娘慎言,我們不熟。 想起他當初醒來見到自己時說過的話,趙蕎心中掠過疲憊與忐忑,整個人愈發惶惶然不知所措。 窗外有蟬鳴陣陣,熔金般的陽光透窗, 沿著賀淵英朗的面部線條鑲上華麗金邊。 他星眸無波地將榻前眾人一一環視,當目光從韓靈移至趙蕎時,他明顯地愣怔了一下。 趙蕎心跳加劇,掌心開始冒汗,兩耳嗡嗡響。 四目相接,賀淵眉心微微蹙攏,緩聲道:“你……怎么在這里?” 許是才醒,他沙啞的話尾里尚帶著點中氣不足般的慵懶余韻,叫人一時辨別不出個中情緒。 正因如此,他這句話落在趙蕎耳中,其威力堪比城門樓上的紅衣火炮,讓她頓覺耳畔仿佛“轟”地一聲巨響,腦中白茫茫一片。 霎時間,她什么也想不了,周身被失落、難堪與疲憊層層包裹,整個人木木的,嘴角牽起僵硬笑弧,仿佛先說先贏一般脫口而出—— “是我大哥讓我來探望你。我空手來的,一點都不多禮,賀大人不必道謝。既你醒了我就不多打擾了……” 韓靈與中慶等人聞言訝異回頭,看著極力想保持站姿挺拔,實則整個人隱隱打顫的趙蕎。 賀淵更是被雷劈中般猛地彈身下榻,大步沖上去抱住了她,沙啞嗓音里滿是藏不住的心慌:“阿蕎?” ***** 在經歷一陣手忙腳亂后,木木然的趙蕎被安置在了主院客房,而韓靈則若有所思地將阮結香請來問了情形。 向來穩重知進退的阮結香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紅著眼眶看了看那個乖乖坐在雕花小圓桌旁、眼神木然的趙蕎,輕聲哽咽:“前兩日就是這樣,魂沒了似的,聽人說話也總要想一會兒才能明白,時常不言不語,旁人讓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今早原本好些了……” 她眼中泛淚,狠狠瞪向在坐在趙蕎對面手足無措的賀淵。 對于趙蕎這種情形,信王府家醫判斷是受了驚嚇所致,倒非他們醫術庸碌,實在是他們遇到這種實例太少。 雖韓靈是在內城供職的太醫,但他也熟讀許多軍醫醫案,所以他大致將事情牽引后果捋一遍,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賀大人,趙二姑娘這種情形,您應該也不陌生?!?/br> 武官、武將、武卒們都是經過嚴苛訓練后,才會正式與敵遭逢。對于殺人這件事,他們心中是有準備的。 但即便是經過訓練,心中有所準備,偶爾也會有些年輕人在初次動手后會許久緩不過勁來,反反復復陷入不知所措的渾噩期。 “親手殺敵十一人”,這種事若發生在武官、武將或老練武卒們的身上,那都是值得自豪的功勛與光榮,無形的尾巴能翹到天上去。 但趙蕎只是個王府姑娘,還是個不習武的王府姑娘。 雖平日里自稱“江湖兒女”,膽子也大,可殺人這種事離她還是太過遙遠,更遑論一氣兒親手干掉了十一個。 前面她經過兩日緩沖,今早看起來像是醒過神來,但其實心緒是很脆弱的,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會然她心緒大縱不寧。 被韓靈這一提醒,賀淵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嚴肅地點點頭。 他倆明白了,阮結香卻半點不明白:“韓太醫,我們二姑娘這樣……” 韓靈安撫地笑笑:“別擔心,不是什么不治之癥。就是心里沒真正緩過勁來。我這就給她開個方子,靜養幾日就好的,我保證?!?/br> 有了韓靈的保證,阮結香總算放心了些。 賀淵喚來中慶:“你讓人去稟信王殿下,趙二姑娘暫且就留在這里?!?/br> “賀大人此言不妥,殿下想來也不會同意的,”阮結香大膽反駁賀淵的安排,“既韓太醫說不嚴重,那他開了方子后,我帶二姑娘回府照料就是?!?/br> 阮結香這會兒瞧著賀淵多少有點不順眼,心中拼命腹誹:哪有在別人家靜養的道理?又沒跟你成親。 “放心,信王殿下會同意的,”韓靈笑著幫腔,“我奉圣諭來為賀大人診治,若趙二姑娘回府,我也不方便時常過去為她看診。況且之前圣諭命趙二姑娘在泉山禁足,還是信王殿下親自選定由賀大人近前監管。至今這道圣諭并無更改或中止?!?/br> 賀淵忽然覺得韓靈這個人平白好看了幾分。 “最重要的是,趙二姑娘這種情形,除了靜養與湯藥外,還得有人在旁哄著為佳,”韓靈接著道,“我聽中慶說過,之前在泉山時,賀大人在趙二姑娘面前特別‘狗’,這對眼下……” “韓靈,你帶結香出去開藥煎藥,”賀淵板起微紅的臉,從牙縫里迸出沉沉冷聲,“中慶,待會兒自己出去挨打?!?/br> 個吃里扒外大嘴巴的刁仆!我狗不狗,自己不知道嗎?要你到處說?! ***** 折騰這么一番,賀淵肩上的裹傷布毫無疑問滲出了新的血跡。 倍感頭疼的韓靈從診箱里取來新的傷布與藥膏瓶,打算替他拆掉這條舊傷布,重新敷上止血生肌的藥膏再裹一遍。 賀淵卻不理他,一徑握著趙蕎的指尖:“阿蕎,我將他們都趕出去,你幫我好不好?韓靈是個庸醫,上藥可疼了?!?/br> 少言寡語的冷冰冰?不存在的。此刻這個賀七爺,眼神、語氣都溫柔得能擰出水來,身后仿佛有無形的毛茸茸大尾巴順著那聲音甩過去,輕輕將小姑娘溫暖裹覆。 眼睜睜看著這個人無恥地污蔑自己,韓靈差點就抓起一把銀針當場戳死他。好在中慶及時制止了他罪惡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