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還來?! 他接連脫口這種甜蜜而不自知的言語,真真叫趙蕎有些難以招架。 “你閉嘴,別再說這種話了,求你?!?/br> 見她瀕臨抓狂,賀淵適時斂笑,淡聲順毛:“你雖有時沖動脾氣大,可做事總有你的道理,心性也是正直的。即便當真捅下天大婁子,起因一定不是壞的?!?/br> 深吸一口氣壓下滿心紛亂躁郁,目視著遠遠走在前頭的人群,語氣嚴肅:“你想多了,我真的什么事都沒有。賀淵,我不知你從松原回來后哪根筋突然通泰了,但那跟我沒有關系。同樣,我的事也和你沒有關系?!?/br> 從小到大趙蕎都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在外惹了什么破事都得自己收場,無論結果好壞都該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有讓別人受累來撿爛攤子的道理。 這回幫著歲行舟隱瞞遮掩做完“那件事”,那是她自己的選擇,為了她的朋友。 若最后因此而得到處罰,或者要與歲行舟一道背負罵名,那也是她自己該受的。 無論是家人親族,還是賀淵,都不該為她的私心義氣善后。 最初從歲行舟口中問出真相時,她就前思后想盤算過許多,又多次旁敲側擊找精通大周律的嫂子徐靜書問過,權衡了利弊后果。 雖說按照大周《戚姻律》中的條款,夫婦二人中有誰違律犯禁,身為伴侶的另一人是要擔連帶罪責的,可她與歲行舟都沒成親,這個隱患也就沒了。 只要歲行舟沒有騙她,當真能將前哨營那些人活生生帶回來,以昭寧帝的性子,就算不肯同意功過相抵,也絕不會牽連家人親族。 所以她才敢膽大包天地摻和其中。 所以她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不能讓兄嫂和弟弟meimei知情,更沒道理再將賀淵扯進來。 先前她慌亂,是因蘇放突然盯著她的玉龍佩看,她始料未及之下才亂了陣腳的。 原本歲行舟過幾日就要自首,這事本也瞞不了多久。 只不過今日為金云內衛慶功,受邀來了這么多人,她來前又還沒與歲行舟商量好自首時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若驟然被迫當眾揭破了真相,那事情的走向就會不可控。 玉液池畔的習習微風讓趙蕎漸漸定下了心神。 穩住,待會兒見機行事,只要將今日混過去,一切都好辦。 不需要連累賀淵。半個字都不能告訴他。 ***** 見趙蕎的神情、步伐都從先前的慌亂無措變為鎮定,賀淵心疼地輕嘆。 “別總什么事都只想著獨自硬撐。你記得在原州時,我曾應過你什么嗎?” 雖不記得從前的趙蕎是何秉性,可之前那一路兩個多月朝夕相處,足夠賀淵對她有所了解。 她是最能靈活機變的,那對漂亮杏眸滴溜溜一轉,頃刻間腦子里就能生出十個八個主意,尋常的事根本難不倒她。 若非事情嚴重又棘手,她方才不會因帝君多看了玉龍佩兩眼就慌成那樣。 趙蕎連個眼神也不給他,冷淡嗤鼻:“不記得?!?/br> 其實她明白賀淵說的是什么。 元月底在原州葉城靠岸下船后,她說“接下來有許多事,我得靠你了”。 那時賀淵道,“好,給你靠就是”。 此刻她都還能想起,他當時低聲繾綣說完這句話后,立刻驚慌又茫然地抿唇撇開了臉,赭紅頰邊的淺淺梨渦若隱若現。 回憶中的畫面再度擾亂了趙蕎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思緒,她脫口又道:“而且那是兩回事!” 賀淵笑出聲:“趙大春,你還好意思說我傻?既不記得,那你怎么知道是兩回事?” “早跟你說過沒有趙大春這人了!你給我走開,不想跟你說話了?!壁w蕎推了他一把,沒推動,只得加快步伐。 賀淵見她犯倔,也不再逼著非要她說,只是緊緊跟著,打定主意今日不能離她太遠,以便真有什么狀況時可隨時為她補漏。 ***** 說來昭寧帝這一國之君也是個勞碌命,趁著步行前往筵席的這點間隙,也得見縫插針談幾句朝務要事。 她行在人群最前,左右分別是帝君蘇放與協理國政的信王趙澈。 “松原的事,可有對策了?”昭寧帝看看左右的兩人。 信王趙澈無奈呼出一口長長濁氣:“早說過了,小小松原郡,只要朝廷真下了決心要打,絕沒有朝中某些人原先想象的那樣難。松原最棘手之處只在于朝廷接管后?!?/br> 雖朝廷已任命政績卓著的原京兆府尹陶鶴林為新的松原郡守,沐霽昀也整軍接管了原北境戍邊軍在邊境上的防區及殘部人馬,但眼下松原的境況不容樂觀。 只是消息被壓著,京中許多人不清楚具體亂成什么樣而已。 大戰雖定,沐霽昀全面接管松原軍政事務也已有近兩月,可松原四城九縣之內尚有邱黃兩家的“漏網之魚”,分率多股規模不大的頑抗勢力,仗著對地形熟悉的優勢流竄滋擾官軍。 這不是最麻煩的。最麻煩的是,雖郡府早已將邱黃兩家多年來的累累惡行張榜公示,依律對兩家涉事者該斬的斬、該判的判,可松原人對邱黃兩家的信任依然大于鎬京朝廷,不但為那些小股頑抗勢力提供遮掩與協助,還有源源不斷加入其中的跡象。 一個民生秩序混亂的松原郡,每個看似尋常的百姓都有可能突然對官員、官軍舉起刀槍的松原郡,怎能不叫昭寧帝頭疼。 畢竟是自家國土與國民,她再怎么的,也不能喪心病狂到下令“屠城清洗”吧? 想到松原的棘手現狀,昭寧帝身為一國之君也忍不住咬牙切齒地小聲罵臟話了:“這松原人到底在想什么?去他先人的棺……嗯?!” 旁側的帝君蘇放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笑眼余光往身后示意。 “陛下慎言。為君者言行皆是天下表率,即便今日無史官在側記錄,陛下也該按《皇律》自行約束言行舉止?!?/br> 跟在后頭半步遠的繡衣御史徐靜書小聲糾正完后,見昭寧帝抬起了手臂,倏地就往趙澈身后躲去。 趙澈回頭對自家妻子安撫笑笑,溫聲道:“都御史府繡衣御史本就有權糾正二位陛下言行,你是盡忠職守,怕她做什么?” 他家徐御史執法不阿,只是小時遭遇些不好的事,多年后依然有些揮之不去的陰影,總怕挨打。 昭寧帝揮開帝君那只膽大包天的手,自己拍拍胸順氣:“徐靜書,鄭重其事最后告知你一次,沒有哪個皇帝陛下會親自動手毆打朝臣!” 皇帝陛下不要面子的嗎?要打人有的是幫手好不好!瞧不起誰呢。 “哦哦,是,”徐靜書清了清嗓子,尷尬笑,“你們繼續,繼續。哦,對了,我有個小小的建議?!?/br> 昭寧帝沒好氣地笑哼一聲:“講?!?/br> “眼下要解決松原困境,說到底還是得先明白松原人在想什么,”徐靜書小心地看了她一眼,“之前阿蕎與賀大人親自到過松原,之后賀大人又在松原待了將近三個月,與當地人的接觸總能比京中的人多,或許可以先聽聽他倆在松原的所見所聞,或許能從中尋出好對策?!?/br> 這倒也不是什么聰明絕頂的建議,只是昭寧帝與趙澈當局者迷,加上要平日里要cao心的又不止松原這一樁,所以最簡單的事反而最容易想不起而已。 昭寧帝如夢初醒:“也對。待會兒宴后讓賀淵與阿蕎單獨來見。哦,到時阿澈別在場,自個兒玩去。你今日對著賀淵那臉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像話?!?/br> 趙澈還沒來得及吭聲,墻頭草蘇放又來了:“就是,欺負人年紀小,又礙著他是阿蕎的兄長,不好意思駁他臉面。真的很不像話?!?/br> 趙澈再也忍不住,發自內心地送給他一對鄙視的白眼:“墻頭草,待會兒馬球場上見。今日不將你打得哭著回寢殿,我都不配姓趙!” ***** 按事先安排,宴后在離承露殿不遠的馬球場安排了馬球玩樂。 帝君蘇放本就是個“不務正業”的性子,國政上的事能不管就不管的,再加上宴前趙澈撂下狠話,他自是到了馬球場就拖趙澈去換馬球服了。 昭寧帝對這雙私底下湊到一塊兒就宛如活寶的師兄弟早已麻木,任他倆去馬球場上互相傷害不說,還攛掇徐靜書帶著趙淙到場邊去助陣煽風點火。 而她自己則上了專屬的高臺錦棚,命人將趙蕎與賀淵喚了來。 二人隨著內城侍者進了錦棚,規規矩矩向昭寧帝見禮。 昭寧帝招招手:“過來坐?!?/br> 侍者拿了兩個雕花圓凳放在昭寧帝下手座,又在小桌上擺好消暑茶果。 “想問你倆幾句關于松原的事?!?/br> 昭寧帝此言一出,做賊心虛的趙蕎立刻脊背一凜,兩手放在了膝上。 她不擔朝職,雖手底下的“歸音堂”號稱江湖百事通,可畢竟只是在江湖與市井間打轉,所以對一些關乎朝局的重大消息掌握得沒那么及時。 她此刻并不知千里之外的松原是何情形,還以為昭寧帝指的是在雪中搜尋遇難的戍邊軍前哨營將士遺體之事,能不心虛么? 歲行舟只告訴過她那些人并不在雪崩原處,但一直沒告訴她具體在何處,她疑心是不是沐霽昀那頭找到了什么蛛絲馬跡,怕多說多錯,恨不得立刻將自己舌頭咬斷以免后患。 “難得見你坐姿這般乖巧,”昭寧帝好笑地打量她半晌,“這是天要下紅雨啦?” 賀淵接過侍者遞來的那盞“山楂茯苓羹”,轉手就遞給趙蕎,緩聲解圍:“陛下這幾年與阿蕎單獨見得少,或許不太了解她私下的模樣。她本就乖巧的?!?/br> 他這睜眼說瞎話地胡說八道,趙蕎自己聽著都臉紅。 再是這幾年見得少,這也是她的血親堂姐不是?從小看到大,閉著眼睛都知她是個什么鬼德行。 “真看不懂你倆如今在搞什么名堂,”昭寧帝果然笑出了聲,擺擺手,“說正事說正事?!?/br> 她簡單與二人說了松原如今的局面。 “之前你倆在松原,定然接觸過不少當地人。你們說說,他們為何對邱黃兩家盲從至此?” 昭寧帝的這個問題讓趙蕎松了口氣:“若要這個,根源得追溯到前朝時了,那真真是說來話長?!?/br> 見賀淵也頷首認同,昭寧帝也端起“山楂茯苓羹”:“嗯,你們細細說來?!?/br> “松原人自古篤信神明,前朝時崔巍山中那個真正的‘希夷神巫族’是他們心中的信仰與支柱。從前松原原州之間無官道,僅與鄰近的臨川稍有通途。加之前朝末期朝廷式微,顧不上偏遠處的小小松原郡,所以他們活得越發閉塞,神權影響極大,對他們來說神明的力量遠遠高于俗世皇權?!?/br> 這種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觀念影響深遠,不是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就能徹底斧正過來的。 賀淵稍頓片刻,才又冷靜徐緩地接著說:“吐谷契入侵時屠了希夷神巫族,松原人從精神上徹底被打垮,這才放棄了抵抗異族入侵。之后舉國唾棄,說因為是他們放棄抵抗,導致北境門戶大開,最終亡國?!?/br> 其實這罵名背得多少有些冤枉。 彼時前朝已是強弩之末,中原各地豪強世家裂土混戰已近三十年,鎬京朝廷形同虛設,政令都出不了京畿道。 那種情形下,即便松原人一個不剩全死在抵抗吐谷契入侵的戰斗中,北境門戶照樣保不住。 趙蕎抿了一匙冰冰涼的茯苓羹,同情嘆息:“武德元年大周立國后,松原與原州之間水路、陸路官道皆通,他們開始能更多接觸外間人,初時也試過出外謀生,與外間融合??沙鋈ヒ徽f是松原人就被罵‘賣國賊’,這誰受得了?他們不懂如何向天下人辯解交代,很快就減少了與外間各州的來往。背負著那樣沉重的罵名,被舉國孤立、鄙夷,他們只能縮在自家地盤上抱團取暖?!?/br> 所以邱黃兩家在松原人心里那種不可撼動的地位,說穿了也是時勢造就的。 邱黃兩家雖不像希夷神巫族那樣有“神仆”光環加持,可在松原人低著頭卑微蜷縮在北境一隅,茫然麻木不知該以如何姿態立于世間,更不知子孫后代該何去何從時,是邱黃兩家站出來給松原人指了一條路,所以松原人就跟著這兩家走了。 昭寧帝若有所思地頻頻點頭。 “有點明白了?!?/br> ***** 松原的事不是吃完一盅“山楂茯苓羹”就能想出萬全對策的,昭寧帝倒也沒急于求成。 放下瓷盅后,她笑著接過近侍遞來的巾子在唇上按了按:“阿蕎,你方才將賀淵從帝君跟前‘搶’了去,是談了個什么大事???” 趙蕎險些被最后一口茯苓羹噎死在御前。 她咳了半晌,憋紅了臉:“不是您想的那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