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各懷心事的兩人就這么古古怪怪地同行,一路沉默良久。 忽地,賀淵清了清嗓子,轉頭投來噙笑的目光:“你方才說,強扭的瓜不甜?” “不然呢?”趙蕎斜眼睨他。 “阿蕎,你聽過‘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這句話嗎?” “什么吱吱吱吱?欺負誰不識字沒讀過書?找罵呢?”趙蕎兇巴巴橫他一眼,目視前方,“還有,請尊敬地稱呼我趙二姑娘!” 面對她惡劣的態度與言詞里刻意的自貶,賀淵縱容抿笑,絲毫不為所動:“格物,就是說你得去接觸某個東西或某件事,然后才能‘致知’,也就是明白它是怎么回事,對不對?!?/br> “聽不懂!滾!” 最怕他突然講這種文縐縐的道理。從前就怕。 趙蕎不再理他,兀自往前走,默默在心里將他捏死了八百遍。 “按照書上這道理,你說強扭的瓜不甜,”賀淵,長腿往她身側靠近半步,倏地彎腰湊近她耳畔,“那你得先‘強’過,才知道對不對?!?/br> 語畢,他站直身繼續前行,雙手負在身后,目視前方。 如果耳朵尖別紅的話,那姿態可真是一身浩然正氣。 趙蕎倏地赧紅了雙頰,咬牙跳腳:“回頭我就叫祁威攢個最新的本子:‘金云內衛左統領賀大人當街撕掉正氣畫皮,口頭調戲良家少女’!” “嗯,雖說話本子,也要講究嚴謹,”賀淵仍舊目視前方,點了點頭,唇角揚起得逞的笑弧,“記得讓祁威寫清楚,調戲的良家少女是‘趙二姑娘’?!?/br> “賀淵你臉呢?不要了嗎?!”抓狂的趙蕎從腰間抽出香木小扇,以極其兇猛的手速扇動起來。 相較于她的暴躁,賀淵十分平靜,還無比順手地接過她手中的扇子替她扇起來:“不要了?!?/br> 回京的路上就想好的,沒臉沒皮也要纏著這姑娘,絕不撒手的。 ***** 賀淵與趙蕎再次上演了讓柳條巷眾人熟悉的那一幕幕,時間仿佛回到昭寧元年開春剛從溯回城抵京的那陣。 已復職的賀大人莫名清閑,每天跟前跟后,仿佛長在了大當家身旁。 每日清早就去信王府門口蹲點,總能在非常恰好的時機躥上趙蕎的馬車,一路跟到柳條巷。 因為之前出京時有說書小少年祁威與說書班子的人同行,祁威和那個說書班子的十幾人一開始還習慣地喚賀淵“二當家”,被趙蕎訓了個滿頭包。 之后大家不這么喚了,賀淵倒頗有“二當家”的自覺,每日還搶祁威的活,窩在書房幫趙蕎念那些雞零狗碎的消息和雜報樣本。 趙蕎一開始還心懷僥幸,希望兇巴巴對他很壞能讓他知難而退,到后來卻只能焦慮惱火又拿他沒法子。 打是打不走的,畢竟她手底下真找不出能打贏他的人,又不能當真以命相搏。 罵也是罵不走的,因為他學會了有選擇地“耳聾”。 耍流氓窘得他落荒而逃?不可能的。他不知打哪兒學了污七八糟的東西,流氓起來趙蕎已然不是對手。 一連五六天被他這么跟前跟后,趙蕎也不敢往広嚴寺那邊去看歲行舟的進展,只能吩咐銀瓶單獨去,等她下午回王府后再問銀瓶幾句。 廿六日黃昏,銀瓶從広嚴寺回到信王府,將玉龍佩轉交到趙蕎手中。 “歲大人說,成了。只是他自己的情形不大好,當時就倒下了。結香帶了人將他送回家照應著,看樣子怕一時三刻沒法面圣自首?!?/br> “也不差三五日,正好明日內城大宴,我先探探陛下與帝君的口風吧,或許還能爭取些余地呢?”趙蕎接過玉龍佩,心情復雜地嘆了口氣,“你明早還是做些吃的,再帶上鮮于蔻一起去他家替他把個脈?!?/br> 鮮于蔻到底是趙蕎家醫,雖不是什么名家圣手,尋常病痛還是沒問題的。 五月廿七,昭寧帝與昭襄帝君為賀淵及十五位在松原之戰有功的金云內衛設宴慶功,也邀了幾家地位舉足輕重的宗親、重臣攜家人通往內城赴宴。 趙蕎也在受邀之列,原本該與兄嫂及四弟趙淙一道進內城的。 可她早起梳妝完畢后,想想還是不放心,對兄嫂和弟弟打了招呼,便與銀瓶、鮮于蔻一道先去了歲行舟的家中。 歲行舟是鴻臚寺賓贊,不大不小的六等文官,雖不至于拮據,但也沒多豪闊,數年積蓄連同meimei托人帶回的餉銀,再加上早年歲大年還在時攢下的微薄家底,堪堪只夠在城東買下個極小的宅子。 當初他與歲行云琢磨的是兄妹倆先湊合這小宅子,左右歲行云常年戍邊,幾年才回來一遭,倒也不顯局促。 可昨日阮結香帶了兩個人送他回來,三人便留在此照應,這會兒又加上趙蕎、銀瓶、鮮于蔻,頓時就顯得里里外外到處都是人。 鮮于蔻將眾人都攆出去,只留趙蕎在旁看著。 歲行舟的臉色比前些日子趙蕎在広嚴寺見他時更蒼白了,唇上都沒了血色。 他躺在床上懨懨無力,虛弱地對趙蕎歉意一笑。 把脈一番后,她疑惑道:“歲大人這是怎么了?脈象弱得不像話?!?/br> 趙蕎想了想,讓鮮于蔻先出去,才低聲問歲行舟:“你莫不是也用命換的?” “不是。用別的東西換的。不必擔憂,玉龍佩脫手后就是這樣,歇幾日就會恢復,服藥是沒用的,”歲行舟氣息虛軟,笑意卻還是溫和的,“二姑娘今日盛裝,是要進內城赴宴?” “嗯,”趙蕎低頭看看腰間的玉龍佩,“要不,我還是把它給你拿著?” 歲行舟搖搖頭,輕笑出聲:“我一生只有這次機會與‘他們’交易,如今交易達成,我就與尋常人無二,再拿著玉龍佩也沒用處了?!?/br> 對于他那套神神鬼鬼的說辭,趙蕎不懂,從前也聞所未聞,至今仍舊是半信半疑,自也不懂該如何幫他好起來,只能聽他的。 “昨日銀瓶說,你‘成了’,那如今行云她……在哪里?”趙蕎有些緊張地垂眸望著他。 按歲行舟最開始的說法,是往時間長河里倒溯,去某段已經過去的時光里為歲行云尋到續命的機緣。趙蕎問的“哪里”,其實是想問在“哪個時候”。 “我也不確定她那是在哪里,”歲行舟慘然一笑,“只模糊瞧見‘她’和身邊那人身上的衣衫了,樣式布料紋繡都眼生,總歸不會是太近的時候?;仡^我畫個大致出來,你找人瞧瞧是哪時候的?!?/br> “好。既有‘紋繡’,再如何也不該是太差的人家,那我就放心了?!壁w蕎眼中泛起起笑淚。 “過幾日等我精神好起來,就會自請面圣。屆時我先去將那兩千人接回來,之后聽憑處置,”歲行舟輕輕咳了一聲,“你今日進內城赴宴,什么都不必提,就裝作不知這件事,算我求你。畢竟眼下還有余地,只要你不說,我不說,沒有人會知你與這件事有干系?!?/br> “既你仗義,我也不會棄你不顧,答應過行云會照應你的,”趙蕎想了想,“這樣吧,今日我先探探陛下與帝君的口風。若有機會,我先求個特赦金令,到時或許能派上用場?!?/br> “如此甚好。你瞧,你不被牽連,能幫我的還多些,不是嗎?” “我得走了。結香和鮮于蔻她們,我還是給你留在這兒。你這幾日終究得有人照料著才行。吃的喝的也別省,算我的?!?/br> “好?!睔q行舟知她進內城太晚不好,也不與她爭辯耽誤她時間,痛快應下。 ***** 天熱,今日宮宴設在承露殿的玉液池附近。 玉液池中的荷花開得正好,泛舟其間倒也賞心悅目。 昭寧帝心情不錯,站在三層寶船最頂一層,憑欄迎風,與一眾臣屬有說有笑。 她領兵出身的,在武官、武將面前素來會多幾分親近隨意,這讓那十幾個初次面圣的內衛暗樁心中踏實不少。 年紀最小的吳桐膽子大些,笑嘻嘻問道:“陛下,這寶船很威風,做戰船都好使吧?” “戰船可不能這么簡單,”昭寧帝意氣風發一揚手,“得有艦載火炮,還得……” 另一頭,耳聰目明的帝君蘇放忍笑,對身旁的信王趙澈嘀咕:“還不都是你家老三早前同她說過的構想,這會兒拿出來與人顯擺,跟她會造戰船似的?!?/br> 信王府三公子趙渭已在上個月隨少府匠作司的人出京,去找合適籌辦專改良新式火炮的地點,臨行前面見昭寧帝,對她闡述了許多關于新式武器與重型戰艦的構想。 趙澈笑笑:“有本事當陛下面說去。按《圣政》開篇條款,雖天家夫婦共執江山,可你終究低人半頭。任你是帝君陛下,背后說皇帝陛下小話也是不合規矩的。小心我家徐御史成為彈劾帝君陛下的千古第一人?!?/br> 因趙蕎晚到,信王妃徐靜書這做長嫂的便留在案上等她,沒有跟著上船來。 “你個懼內的告密仔!說話越來越像你家徐御史了!”蘇放鄙視輕哼,冷笑威脅,“你家徐御史這會兒可沒在船上,若她知道了,明日你府上就會收到帝君陛下親賜的側妃一名?!?/br> 帝君蘇放較信王趙澈年長,但兩人習武師出同門,都是執金吾慕隨的弟子,背著人說起話來向來沒什么規矩約束的。 “多謝帝君陛下厚愛,受之有愧,免了吧,”趙澈敬謝不敏地擺擺手,抬眼望天,換了個話題,“咦,不知阿蕎到了沒?” “說起這個,她怎么回事?進內城赴宴竟還敢晚到?!碧K放佯怒。 趙澈笑笑:“帝君見諒。她就是個重情義的性子,有個朋友似乎病了好些天,之前她天天叫人送湯送粥也沒見好,今早帶了一名家醫過府去探病了?!?/br> “什么朋友啊,這么重視?”蘇放來了精神。 “鴻臚寺賓贊歲行舟?!?/br> 趙澈話尾字音尚未落地,就覺有道幽怨寒氣直撲背心。 他與蘇放雙雙回首,就見賀淵站在兩人身后不遠處,目視前方,腰身板正,一臉無事。 “帝君陛下安好,信王殿下安好?!彼袢帐鞘苎皝淼?,只需執簡單常禮。 “阿澈,這不是你那位無緣的準二妹夫么?”蘇放起哄,笑得怪里怪氣,“免禮免禮?!?/br> “許久不見了,賀大人,”趙澈回禮含笑,眼神卻不怎么和善,“帝君陛下,說話需嚴謹。賀大人與阿蕎從前并未走到議親的地步,怎會是本王的‘無緣二妹夫’?況且,若非要這么說,那也該是‘前’準二妹夫?!?/br> 這個被他刻意重音強調的“前”字真是……哪兒疼扎哪兒。 帶著荷花清香的風拂過時,賀淵似乎聞到了一股來自自己胸腔的新鮮血腥味。 還夾著點幽幽無力的酸澀。 什么叫自作自受?看他就知道了。 第54章 去年冬鄰水刺客案發生時,信王趙澈隨圣駕在冬神祭典的典儀臺上。 當時清晨的江邊霧氣重, 典儀臺離金云內衛與刺客混戰的位置也有段距離, 并不足以看清具體是怎樣的惡戰。 但趙澈后來是眼見見過那尸橫遍野的殘酷壯烈的。 在最短時間里將刺客盡數誅殺, 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冬神祭典的順利完成,也使觀禮百姓沒有出現重大傷亡。 為了這個讓人欣慰的好結果,金云內衛付出了近乎一比一的代價, 且因刺客服食了詭譎的“斬魂草”, 不畏疼痛、戰力激增, 有好些個年輕內衛的遺體甚至是……肢體分離的。 對賀淵與同僚們的這份沉重付出,協理國政的信王趙澈很是敬重。自也也能理解賀淵心中不堪重負而遺失了部分記憶的事。 從鄰水回京后不久,昭寧帝單獨召見信王妃徐靜書,特意叮囑信王府勿因趙蕎在這事上受了委屈而與賀淵為難。那時趙澈被派往利州并不知情,等他數月后回京得知此事也點頭應諾,并未多說過半句。 一則是出于對賀淵的尊重與體諒, 二則也是給他與趙蕎之間留著余地。畢竟若以信王府的名義與賀淵鬧太僵,倘使將來賀淵想起什么來,再與趙蕎言歸于好, 大約也會因此有點心結,對趙蕎也不是好事。 可趙澈畢竟為人兄長,meimei在此事中的委屈與退讓他看得很清楚,欣慰于她識大體的同時,又難免會有稍許克制不住的護短不忿,倒也是人之常情。 昭襄帝君蘇放從來就是個叫人琢磨不透的性子,變臉比六月的天還快。 先前明明是他先挑頭擠兌賀淵, 但見賀淵被趙澈幾句扎心話刺準痛處的隱忍模樣,立刻又做起了和事佬。 “阿澈你怎么回事?”蘇放做主持公道狀,痛心疾首地對趙澈搖頭,“鄰水之事后,陛下不是與你夫婦二人講好,不要因著阿蕎的事與賀大人為難嗎?連陛下諭令都管不了你了?” 信王趙澈是趙蕎兄長,對她影響極大,可謂是她此生最崇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