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趙蕎覺得腦子要炸了。 ***** 為免得過于積極接近造成船家老大更深的疑心,趙蕎接受了賀淵的建議,入夜后沒再出客艙,早早便睡下了。 甚至次日到甲板上透風遇到船家老大時,也只是笑吟吟打個招呼,便自顧自與賀淵并肩站在甲板上欣賞兩岸風光。 倒是船家老大幾次欲言又止,末了因未再找到合適的話頭切入真正話題而作罷。 接下來一連三日,幾乎每個夜里都會在子時前后靠一處沿岸小碼頭,但頭船這里只有元月十八晚上過兩人,帶行李的,之后沒有下過船。 其余的“短途客”想來都上了后頭那艘大船。 這幾日暫時避過與船家老大更深接觸后,趙蕎、賀淵與韓靈達成了默契分工,將客艙最里那三位帶著木箱行李的人和元月十八夜登船的那位一并盯得緊緊的,同時也在觀察著艙中其他人。 賀淵留意到,從元月十六日夜開始,最初和他們一起在京畿道口楓楊渡上船的船客們中,有人會在眾人入睡后悄悄出客艙去,約莫半個時辰后又悄悄回來躺下。 他將這事告知了趙蕎。兩人稍一合計,大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船家老大要在船進原州漕運界之前將“賽神仙”全部賣掉,以防到時被查出來,所以他想引入甕的絕不止趙蕎這一個目標。 那天下午他應警惕而選擇了放棄趙蕎這個目標,對其他人下了餌,到底還是有人上鉤了。 趙蕎雖然心中有點沉重,卻也知自己這時不能聲張阻止什么。只能耐心等待著與船家老大下一次接近的合理契機。 ***** 元月二十一,航程第六日的午后,船遇急浪,客艙里的許多人猝不及防被甩了個滿地滾。 趙蕎在船身遽晃的瞬間也歪身栽出鋪位,胡亂一抓卻剛好握住了賀淵的大掌,被他牢牢護住,幸免于滿地打滾的狼狽。 賀淵自幼習近身搏殺為主,進金云內衛后遇敵又多講究“一招斃命”,因此他掌心并不像尋常習武者那般粗糲,這就使他指腹處的薄薄繭層觸感格外不同。 趙蕎緊緊握著他的手掌,在船身顛簸間專注打量著那幾個半途趁夜帶行李上船的人,一時走神想著事,都沒注意手上的動作。 她的食指不自知地摩挲著賀淵指腹的薄繭,甚至像求證什么似地,將他修長五指全部從指尖摸到指根。 等她回神扭頭打算與賀淵說點什么,卻發現……冷冰冰又變作紅通通。 待船停止了顛簸,賀淵猛地收回手去背在身后,閃電般躍回自己的鋪位上繃著紅臉不看人。 趙蕎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其實她對賀淵大多時候都只是個“口頭小流氓”,這無意間當真上手揩油了,別說賀淵,連她都有點羞赧。 不過這時她有重要的事要與他說,只能燙著粉頰低聲道:“躲什么躲?過來,有事同你說?!?/br> 賀淵頗為警惕地睨了她一眼,面上暗紅更深:“你先把手放好?!?/br> 趙蕎惱羞成怒地咬牙:“方才是一時走神而已!” 賀淵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挪到她近前。 “先前那三人的木箱子滾了一轉,看起來很沉。我聽聲音像是……” 她咬了咬下唇,不太敢確定。 那會兒艙里許多人大呼小叫,她聽得不是很真切??傆X是金銀元寶之類的東西。 “嗯,應該是?!辟R淵似乎知道她要說的是什么。 賀淵的耳力比她好,既他也肯定她的揣測,那應當就大差不離。 “那木箱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里頭當真全是金銀元寶,買命都夠……嗯?!”趙蕎瞠目。 “希夷神巫門”壓箱三件寶,最貴的一樁就是“續命新生”。 賀淵點點頭:“或許。晚些可以找船家老大試探試探?!?/br> 據說這件事的要價極高,但朝廷至今也未掌握這價具體是多少。更不知他們會在何處,由什么人來替信眾完成“續命新生”。 這件事應當是“希夷神巫門”最最核心的買賣,按理不會像“賽神仙”這樣,隨意安排一隊爪牙在外與人家。 那會不會…… 腦中一個閃念使趙蕎激動起來,她懷著雀躍忐忑的心情,猛地湊到賀淵耳畔:“你說,會不會是幕后主使親自出手?” 賀淵沒有回答她,而是一把將她推開,動作迅速地出了客艙。 ***** 河風凜冽,裹著冰涼水氣撲面而來,空氣里充斥著曖昧的濕黏。 賀淵獨自站在甲板迎風處,吹著冷風平復滿心躁動,臉紅得不像話。 方才那小流氓說話時離他太近了。 有幾回,他甚至感覺那開開合合的柔嫩唇瓣擦過他的耳廓邊沿。 也不知她是太過激動,是從前與他親昵慣的緣故,總之她好像完全沒察覺。 真是……很流氓了。 賀淵喉間發澀發緊,站在冰冷的風口也褪不去渾身燥熱。 整顆心忽而像被炙于火上,忽而又像被扔進冰水。 胸臆間一時有狂瀾滔天的羞恥蜜味,一時又有叫他承受不住的負罪陰霾。 說不上來是個什么滋味。 這些日子以來,他與趙蕎大多時候都配合無間地專注共謀正事,并沒有過多交流過兩人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兒女私情。 兩人之間的相處已沒了最初那種尷尬局促,甚至可說是自然的。 眼下他又像最初醒來時那般,不知該拿她怎么辦才好了。 他也試圖像她最初提議過的那樣,不強求過往那一年被遺忘的種種。 就重新認識、重新接觸,或許這是解決兩人之間僵局的唯一辦法。 可每當他的目光為她所吸引,心弦為她蠢蠢欲動時,便總會有非常沉重的負疚感。 好像只要他和她朝著好的方向去,就對不起人了。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的腦子好像也在阻止他去想這個為什么。 每每這種時候,就像有誰要將他活生生撕裂成兩半,讓他痛苦得喘不上氣。 待賀淵在冷風中僵立良久后,趙蕎也出來站到他身旁。 她扭頭笑覷他:“我方才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時……”習慣沒改過來而已。 “嗯?!辟R淵目視前方,抿唇深吸一口長氣。 冰冷的氣息霎時脹滿他的胸腔,接近窒息的瞬間,他心中交駁纏斗的兩股力量總算達成暫時的和解。 “被一個不怎么熟悉的姑娘輕薄了,很慌哦?”她眉梢揚起,笑得吊兒郎當。 賀淵薄惱輕瞪她:“正經些!” “好咧,”趙蕎立刻如他所愿,站得筆直清了清嗓子,斂笑正色,“有人說了,若這趟差事我辦得好,會給我個天大封賞。所以我不會吊死在你這棵樹上,你慌什么慌?” “什么……天大封賞?”賀淵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趙蕎笑著聳聳肩:“那人說了會替我辦個大宴,各家選送最好的男兒,到時……” “喲,兩位當家的出來吹風呢?才過了大浪,可冷咧?!?/br> 遠遠傳來船家老大樂呵呵的粗獷笑音。 趙蕎立時轉身,笑著應道:“是啊。您怎么也出來了?” “叫那浪頭打得冷嗖嗖,我找了壇酒來,”船家老大單手拎著大酒壇子,笑道,“一起去后艙坐坐?” “行啊?!壁w蕎扯了扯賀淵的衣袖。 賀淵漫應一聲,隨她走向船家老大,心中卻還想著她方才沒說完的后半句話。 辦個大宴,各家選送最好的男兒,到時……想干什么?! 行走間,賀淵忍不住抬眼覷向頭頂那朵沉沉的烏云。 真奇怪,烏云怎么會黑中透著綠? 第36章 后艙里堆了些雜物,靠墻一隅掛了張皂色的粗糙簾幔, 后頭也不知藏的何物。 簾幔前的空處不見桌椅, 只角落里壘了一摞蒲團。 船家老大取了三個蒲團來扔在地上, 隨后又有船工送來簡單食盒。 “船上沒什么好吃的招待,啟程時帶了些rou干,還有點棗糯團, 胡亂湊活著下酒吧?!贝依洗蠼议_食盒蓋子, 爽朗地招呼二人坐下。 趙蕎與賀淵挨著坐下, 向船家老大道了謝。船家老大遞了兩個裝酒用的空土碗給二人。 “對不住,他眼下還不能喝酒,”趙蕎笑著將兩個碗一并接了,對船家老大歉意道,“出來前醉酒磕破腦袋,傷還沒好全, 大夫交代要忌口,酒是頭一樁?!?/br> 船家老大倒也沒勉強,改丟了個水囊給他:“那就喝水吧?!?/br> 于是就吃吃喝喝地閑談起來。 近幾日趙蕎都沒再試圖接近船家老大, 這顯然使他松了些許戒備,態度是很弛隨意的和善。 趙蕎一面繪聲繪色與面呈酡色的船家老大聊著,右手卻背在身后,折橫著揪住身側賀淵的衣服。 這動作在旁人看來最多就是小夫妻間的親昵,但她其實是緊張的。 她汲取了上回教訓,沒有再冒進地急于探究發問,就順著船家老大的話頭天南海北漫無邊際, 天花亂墜、繪聲繪色,將船家老大聊得連連拍腿,笑得前仰后合,那酒一碗接一碗地喝。 船上用于暖身的酒都廉價而性烈,那半壇子酒多是進了船家老大腹中,喝得又急,此刻面上紅得很,說話舌頭都有點大了,但眼神瞧著還清醒。 “……之前咱不是聊過‘賽神仙’么?”船家老大放下酒碗,懶洋洋靠著墻笑覷賀淵,“就之前被您踢傷的那人,還記得吧?您二位瞧著他是不是瘋瘋癲癲?其實他是因發妻難產而亡,心中悲痛執念化解不開,于是請了‘賽神仙’。不過他機緣沒對,一時妄念跑岔道了才成那副模樣的?!?/br> 趙蕎先是“哦”了一聲。沉吟片刻后才做恍然大悟狀,以食指隔空虛點向船家老大:“誒誒誒,我聽著這話怎么……” 她心跳得很厲害,周身急劇升溫,自己都感覺面上笑容是僵的。 在船家老大看破端倪之前,賀淵輕攬了她的腰身,將手中水囊遞到她唇邊:“瞧你,酒量不好就別喝那么急,船家老大又沒催著你喝?!?/br> 沉嗓淺清柔和,似有點淡淡責備與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