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見船家老大沒有要請自己出去搭話的意思,趙蕎隨機應變, 后背迅速輕抵向賀淵的胸膛,聲音又輕又快:“攔著我點,你揍?!?/br> 繼而作勢又要往那男子沖去,口中大喊:“別攔我!不打斷他那朝別人胡亂瞎摸的狗腿,他就不知誰是他祖宗!” 形勢不允,她沒法向賀淵細細解釋,也不知他懂沒懂自己的意思。 好在賀淵沒有辜負她的期許。 他單臂環緊她的腰肢,一個旋身擁著她背了過去。 她不知賀淵在這個旋身的同時還做了什么小動作,總之就聽見背后那人撕心裂肺哀嚎了半聲—— 嚎到一半就轉為喉間瘀滯般的氣音,似乎疼得喘不上氣。 趙蕎是背靠賀淵沒瞧見他的動作,旁人可瞧見了。 當時地上那男子正掙扎著站起,伸長手臂想撲過去將趙蕎揪住扭打。 賀淵擁著趙蕎旋身背過去的瞬間,頭也沒回,單腿照后就是一個側旋踢,不偏不倚踹上他的腕骨附近。 客艙內頓時鴉雀無聲。兩個船工保持著彎腰扶人的動作,似有些傻眼。 “好了好,就算沒斷,最少也骨裂了,”賀淵嗓音淺清,平靜中隱隱有點安撫意味,“你乖些,我們別吵旁人休息。還想要如何?只管發話就是,不必你親自動手?!?/br> 若非場合不對,趙蕎大概會雙腿一軟,倒在他懷里笑出聲。 好一個“平日作天作冷冰冰,遇事卻狼犬般全力護主的矯情小郎君”。 看來賀大人對新身份適應良好,還知道自己完善細節,果然可堪大任。 ***** 雖說趙蕎不是弱柳扶風的纖纖女子,但她不曾習武,力道有限。 若真要她赤手空拳揍一個成年男子,哪怕對方看起來不算很清醒,那也傷不到哪兒去,花拳繡腿而已。 所以若沒有賀淵那一腳踢出去,船家老大只會命人將那個男子從客艙帶走了事,沒有必要將他們兩人也請出來說話。 冬末春初的夜里,有呼呼風風聲挾著微涼水氣刮過耳畔。 從客艙出來時,趙蕎攏緊身上披風,回頭看向跟在身后的賀淵,拋給他個贊許的飛眼兒。 已近子時,天幕玄黑。 今夜本無月亦無星,可就在她這個笑意狡黠的飛眼兒過后,賀淵只覺一片璀璨。 仿佛原本該高掛在穹頂的漫天星子,全被盛在了她的眼睛里。 明明未著脂粉,明明無華服珍飾,明明腳步大剌剌毫無端雅矜貴的儀態,卻莫名透著野烈飛揚的生動明艷。 賀淵略有些狼狽地扭頭避開與她對視,偷偷吐納調息,平復著突然紊亂的心跳。 被冰冷河風拂過的耳畔與頰邊非但全無寒意,反倒迅速攀起灼心的熱燙。 雖還是什么都沒想起,但他好像隱約有點明白,從前的自己為什么會喜歡她了。 ***** 船家老大將二人帶到船頭站定,接過船工遞來的水煙壺,苦笑嘆氣。 “對不住,給您添麻煩了,”趙蕎抱拳,已擺出一副余怒未消狀,“我這人脾氣就是壞,實在忍不得那般鳥氣。不過您放心,我絕不會讓您下不來臺。等他醒來,若肯認份受下該他受的這頓痛,該賠的湯藥錢我賠,之后的行程里也不會翻舊賬與他為難。要是他想靠岸報官,那我們也奉陪!” 先前她在客艙吼那幾句后,誰都知是那男子動了下流手腳,就算要鬧到靠岸報官,艙中那么多人都會站在她這邊說話。 而船家老大之所以將她請出來單獨談,怕的就是這個。 無論他是個什么身份的船家老大,都不會高興船客間的糾紛鬧到靠岸報官的地步,那很耽誤事。 “混江湖討生活的人脾氣都大,他自個兒不長眼。您這都大度地沒鬧著要報官,他若還蹬鼻子上臉,那不是吃飽了撐的么?”船家老大暗暗松了口氣,蹲下去點起了水煙。 “好在他就是個短途客,明日中午靠岸就下,也免得您往后十來天里看著他就心里堵?!?/br> “那可幸好,”趙蕎也跟著他蹲下,狀似隨口抱怨,“您說他那人也是呵,幾十歲的人了怎么沒個輕重?行程雖不長,畢竟也算出門奔波,登船之前竟還喝得那樣醉,生怕惹不上事是怎么的?呿?!?/br> 河風抹亂她鬢邊發絲,亂糟糟貼在臉上,偶有幾根落到唇畔。她隨手撥了幾回攏到耳后,總是隨即又被風吹亂,只得放棄這徒勞舉動。 忽地,風仿佛靜止了。 趙蕎疑惑地扭頭,發現賀淵站近了些,高大的身軀默默擋在她身側。 她抿住上揚的唇角,若無其事收回目光,繼續專心與船家老大攀談。 “不過也怪。他醉成那樣,身上卻沒半點酒氣,真不知是個什么天上佳釀?!?/br> 船家老大咕嘟咕嘟吸了好幾口水煙后,才吐出長氣低聲笑道:“天上佳釀?呵。我瞧著八成是喝了‘賽神仙’?!?/br> “‘賽神仙’?這玩意兒聽起來怎么有點耳熟?” 趙蕎蹙眉作思索狀,稍停片刻后,才恍然大悟般瞠圓了眼眸,緊張兮兮地小聲道:“那什么‘神巫門’的水藥?” 船家老大笑看她:“當家的也聽說過???” “這么大的事誰不知道?新年才起頭時,官差就拿著榜文禁令沿街敲鑼打鼓,我雖聽得不明不白,但瞧見那榜文上頭是有皇帝陛下和帝君陛下落的璽印。反正聽說是若誰再信那個,要抓起來坐牢的!” “若真只是坐牢那倒便宜了。是處罰金后再送去做苦役!”船家老大笑呵呵糾正她。 “聽人說那水藥是神巫做過法的符化的,喝了能見仙境。一年半載的苦役換見一回仙境,那也不算虧啊,”趙蕎沒心沒肺般笑著嘖舌感嘆片刻,又道,“不過話又說回來,既官府都將那‘神巫門’給禁了,他上哪兒買到的水藥?” 船家老大又低頭咕嘟了兩口水煙:“誰知道?管他咧。我也就隨口那么一說,未必是真的?;蛟S他真是醉酒呢?” “就是,管他醉酒還是成了仙,與咱們什么相干?”趙蕎點點頭,順著他的意思話鋒一轉,“反正我與他那點兒恩怨就先撂一晚上,等他明早醒來您再幫著在我們兩方居個中。我給您面子,只要他不鬧,那我就不計較了?!?/br> “爽氣!我就愛跟您這樣有度量的人物打交道,”她如此上道,船家老大自要投桃報李,“放心,回頭等他醒了,我先同他說道說道。本就是他理虧在先,您家那位沒真廢了他,已經算是宅心仁厚了,鬧個屁啊他!” “那就勞您費心。等我家說書班子到原州撂地擺完頭一攤,我再回請您頓好的答謝?!?/br> ***** 回到客艙門口時,趙蕎環顧四下無人,便伸手扯了賀淵的袖子,領他走到門前船舷跟前咬耳朵。 “我感覺,那些‘短途客’就是為了買‘賽神仙’才特地登的這船?!?/br> 前個碼頭上船,下個碼頭就下,這路程根本不算遠,尋常人早兩日出門,辛苦些靠走路就能到。若運氣好遇到熱心腸,路上還能時不時搭一截順路的牛車、板車。誰愿平白破費這份船資? 方才共五人登船,三位尋??椭苯舆M客艙歇下。那男子喝完“賽神仙”后進了客艙,還有一人卻至今不見蹤影。 “那個沒進艙的,想來該是在岸上攬人來買這‘賽神仙’的掮客之類。將客交接給船家老大后,就與船工們待在一處了。 對趙蕎的這番推論,賀淵點頭表示認同。 趙蕎眉心擰緊:“但我有個事想不通。那船家老大仿佛故意拋出‘賽神仙’的話頭給我,后來卻又不愿深談,似乎是在試探我對這東西的態度。我一時琢磨不出他打的什么主意,你怎么看?” “我猜,他們帶的‘貨’大概不少,急著趕在船進原州界時賣光。因為船進原州界后,當地漕運署會有專人登船查驗人、貨?!辟R淵眼神微凜。 通常若無必要,無論運貨還是載客的船,在始發地時官府不會特意登船細查,只簡單盤問。但在抵達目的碼頭,尤其跨了州府時,當地漕運不但要登船查,還會對照船隊手中通關路引上的貨物明細開箱查。 趙蕎如醍醐灌頂,忍不住翻了對大大的白眼:“他想將我發展成‘新客’?!” 還真是富貴險中求,敢想又敢干喲。嘖嘖。 第32章 韓靈先時并未多想旁的,以為趙蕎與賀淵鬧那么大動靜沖男子下手, 僅只是為替對面那小姑娘出氣。 可當他們二人出去后, 韓靈在客艙中聽著眾人東一句西一句的議論。 尤其聽小姑娘抽抽噎噎輕嚷“他才不是醉酒, 根本沒有酒氣”時,他再回想先前那男子異樣的神情、舉動,總算后知后覺地品出點不對來。 沒有酒氣?那莫非是…… 年前淮南府端了“希夷神巫門”在當地的堂口。 結案后, 淮南府將所繳獲的詭藥、符紙等物當做罪證送進京中供大理寺復核, 大理寺便請了太醫院協助分辨過詭藥與符灰的方子。 其中就有“賽神仙”。 那是用丹砂畫好的符紙包些草木灰燼, 每包不足小孩兒巴掌大。據淮南府的案件卷宗記載,他們會先裝模作樣行一番“鬼神之術”,再將那包草木灰化到水里給人喝。 韓靈記得,當時太醫院眾人驗過后,一致認定其中有幾味致幻致癮的毒草。 根據個人體質、心志等差異,每個人在服用后外在表現未必相同, 部分人會直接沉迷在幻象中似是昏睡;體質格外虛弱、長期服用或過量服用著,則會有抽搐、急喘、口吐白沫等癥狀。 還有一部分,就如方才那男子, 接近醉酒態! ***** 待趙蕎與賀淵返回客艙來時,艙中眾已停止了議論,有些心大的甚至重新躺回去接著睡了。 小姑娘與父母一起向二人道謝,又問那人被賀淵踢傷了會不會鬧著告官,還是擔心他倆仗義幫助反被連累。 趙蕎坐回自己先前的地鋪床位,將披風解下搭在腿上,笑著寬慰道:“沒事的, 船家老大答應幫忙斡旋了。再說本就是他不對在先,若真告官,有這么多人幫我們作證,我怕他才怪?!?/br> 艙中還沒睡的那些人紛紛稱是,小姑娘一家總算稍稍心安些。 趙蕎一轉頭就看到韓靈那副“我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頓時頭大如斗,迅速躺下:“有事找你二當家說去。我這會兒很累了,聽你說話可能會急火攻心?!?/br> 說完撈起披風將自己蒙頭裹住。她真怕這人又來一連串“為什么”,會瘋的。 但她并沒有當真立刻睡著,閉著眼盤算了許多事。 “賽神仙”這東西,她不是先前聽船家老大說了以后才知道的。 這次出京前,歸音堂小當家祁紅就對她說過,希夷神巫門經過短短兩三年,在瀅江沿岸慶州、淮南、遂州等地暗中經營出了不小氣候,信眾頗多。 根據歸音堂搜集到的消息來看,他們騙人攬錢的法寶共三樣—— 號稱使人服之可見仙境的“賽神仙”、服之可刀斧加身而不畏疼痛的詭秘藥丸,以及宣稱可作法替已亡故之人“續命新生”。 憑這三樣,慶州、淮南、遂州一帶就等同是他們的聚寶盆。 年前他們在淮南的堂口被查抄、圣諭緊急通令各州將“希夷神巫門”定論為違律犯禁,那三州自是嚴加盤查,今年起他們為避風頭只能暫時退出那三州,這聚寶盆就活生生沒了。 難怪想鋌而走險引新客入甕。 趙蕎心中默默將事情從頭到尾盤了一遍。 登船之前,結香已打聽過這隊船的大致情況:之前幾年都是跑瀅江水道,主要走慶州、淮南、遂州的碼頭。年后才從京畿道碼頭啟程。今年第一次跑原州。 這與她從船老大口中套出來的話是一致的。 也就是說,去年末這隊船停在楓楊渡后,沒去過旁的地方。 那眼下他們售后中的“貨”,要么出在京畿道附近,要么是淮南堂口被端后逃逸時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