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別看他比趙蕎年長五六歲,多年來的生活卻簡單雅致,接觸的多是些富貴體面的人物,說穿了算是個不沾塵俗、不諳世事的人。 對趙蕎來說,這類人是她最懶怠溝通的對象。 因為他們看待這世間的角度與她不太一樣,她時常不知該怎么用他們能理解的措辭,去解釋她自己習以為常的某些事。 而且馬車顛簸了一夜,此刻她困得要命。又遲遲沒等到結香回來,多少有點焦灼,哪有心情糾纏于“為何選擇黃歷不宜出行的日子啟程”這種破問題。 “總之你記住,這趟出來一切由我主事,管你明不明白、習不習慣,按我說的辦就是?!?/br> 做為頗受頂頭上官與二位陛下器重的年輕太醫,韓靈一向也很得各方禮遇,這些年就沒遇到過這樣又兇又橫與他說話的。 他“哦”了一聲,抿唇沒再吭聲。 ***** 韓靈不是個小鼻子小眼的人,雖因趙蕎那略顯強硬的態度而生了點悶氣,但也就氣了一會兒。 待賀淵回來時,他已默默將自己哄好了,又笑呵呵說些有的沒的。 伙計領著阮結香來敲了門:“幾位貴客,這姑娘是你們……” “是,勞煩小哥了?!壁w蕎點頭謝過,示意阮結香趕緊進來說話。 待伙計的腳步聲聽不見后,阮結香才彎腰附在趙蕎耳畔。 趙蕎揮揮手:“坐下說,讓他倆也聽聽,免得待會兒又追著我問東問西?!?/br> 賀淵看了韓靈一眼,心下有點無辜的憋悶。 肯定是這家伙方才問什么廢話了。 “尋到‘合適’的船了。他們這趟共出八條船,兩條載人,剩下的載貨。船家老大說,預計吃過午飯裝齊人、貨,最遲未時就能出發。中途會在沿岸小碼頭下幾次客,也會陸續有新客上船,最遠只到原州。價錢談好了,但我說要等大當家二當家去看看才能定?!?/br> 阮結香一口氣將事情說完后,自己倒了杯茶飲盡。 “行,那就去看看?!壁w蕎站起身來,回眸看向賀淵與韓靈。 賀淵沒二話,自覺跟上。 韓靈有滿腹疑問。 例如,什么叫“合適的船”?又例如,為什么不尋直接到松原郡的船,卻要從原州繞一截? 但他最終忍住了。畢竟先前才因為黃歷的事在趙蕎那兒碰了一鼻子灰,不太敢再問了。 ***** 去看過船后,趙蕎順勢與船家老大套起近乎。 “……船家老大,我瞧著您兩艘載客的船在這碼頭怕是上不滿客的吧?沿途挨個靠小碼頭下客再補,這可是勞神費力的活兒,您和您這班兄弟也算吃得苦中苦了?!?/br> “那可不?”皮膚黝黑的船家老大蹲在船頭,使勁吸了兩口水煙,擼了擼袖子咧嘴笑,“若不是這些貨得趕日子到原州,我也想明天或后天再走咧。到時出門的客多,我攬兩船全是到原州的人,中途不必靠小碼頭,那敢情好?!?/br> “沒事沒事,您比別家貨船出得早,這六船貨到原州一卸,立馬又能再攬六船貨往回走。跑得快些,別家貨船落在后頭可搶不去您這大宗買賣,那還不得賺個盆滿缽滿?這就是老話說的,鳥兒起得早就吃得飽?!?/br> 趙蕎張口就來,熱情洋溢地幫著船家老大暢想賺個盆滿缽滿的場景,他自是受用。 跑江湖討生活的人,新年伊始初次出門,聽到吉利話總是高興的。 “真不愧是當家的,說話就是中聽。不瞞您,我家前幾年多跑慶州、遂州、淮南,這還是頭回跑原州,在那兒沒門路,說不得到時整隊空船回來咧。但我還是就盼著承您吉言啦!” 船家老大拿水煙壺在船舷上敲了敲,笑得爽利,“我瞧您那二當家像是個講究的。我家那艘大客船擠的客多,又是些粗人。不若你們三人坐我這‘頭船’來?” 大客船是能塞多少人就塞多少人,光船板,大通鋪,啥也沒有。 船資便宜,所載的客自不會是什么闊綽講究的人物。 船老大所在的這艘畢竟是頭船,外觀上看起來就氣派。 雖仍是大通鋪,但不擠,船家還備有簡單席褥,路上也供些茶水果子解渴。 船資稍貴,上船的客相對大船那頭也稍體面些。 趙蕎眉眼微彎,回眸嗔了身后的賀淵一記,小聲對船家老大道:“讓您見笑。他就是個破講究,家道中落都兩三代人了,還抱著祖傳的那點矜貴闊氣。我就貪他長相英俊、會點拳腳體格不差,這才將他收進家門。要不這會兒還不知在哪里喝風呢。想想當初家里長者說,找人過日子不能貪看色相,這話可真對。你瞧我這,三天兩頭就冷著個臉同我鬧氣,我還只能供著慣著,慘?!?/br> 賀淵站在她身后約莫三四步遠的位置,以他的耳力自是聽得一清二楚。 雖理智上明知她是信口雌黃瞎胡扯,可心里卻有種十分微妙的感覺。 仿佛自己真是個家道中落的矯情小郎君,被她收進家門后仗著色相出眾得她寵愛,于是就作天作地…… 不不不,我不是,我沒有,胡說八道。賀淵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這小流氓說話有毒,真容易讓人身臨其境,嘖。 船家老大一臉“我懂我懂”的壞笑:“大家出門討生活,相逢算緣分。我瞧您是痛快性情,權當順水人情交個朋友。你們仨上‘頭船’,我照大船的價錢給你們算,不多收!” ***** 就這么與船家老大說定,阮結香和祁威帶著說書班子十余人坐大船,趙蕎、賀淵及韓靈坐“頭船”。 提前付了一半船資,一行人就在碼頭上閑逛著又往春風酒肆去,準備吃完午飯就登船走人。 先前隱約聽到趙蕎與船家老大的部分對話,這下韓靈肚子里憋的疑問就更多了。 他倒沒再去趙蕎面前自討沒趣,只是落在她與賀淵后頭,小聲向阮結香發問。 “為什么船家老大熱情相邀,我們三個就得上‘頭船’?為什么同說書班子分上兩條船,不會出岔子吧?為什么要從原州繞一截?為什么這家的就是‘合適的’?!” 其實此行韓靈只需負責賀淵的記憶恢復問題,并不需再關心旁的??伤莻€好學上進的性子,實在做不到不好奇。 阮結香快被他這一串“為什么”逼瘋了。 她警惕地看看周圍,咬牙壓低聲音,“大當家本就打算上‘頭船’!不然你以為她閑得慌跟人套近乎?就方才那會兒功夫,她已套出好幾個消息了!具體的等會兒你自己問她,我不知能不能告訴你?!?/br> 她故意引船老大相邀?方才套了人家消息?不是全程都在漫無邊際磕閑牙嗎? 韓靈有些發愣,看著前頭那個沒心沒肺遛著賀淵逛小攤的趙蕎。 ***** 趙蕎站在一個賣香包的小攤前停下,扭頭看了看賀淵空無一物的腰間。 京中高門子弟出遠門時,家人會給掛個貴重佩飾,叫做“出門彩”,寓意“墜住一路好運道,逢兇化吉、平安抵達目的地”。 尋常百姓買不起什么貴重佩飾,就用便宜許多的香囊代替。 因此次出門需要隱藏身份,賀淵特地穿了較素簡的月白布衫,腰間自然什么都沒有。 趙蕎伸手拿了一枚象牙白的香囊,在賀淵腰間比劃著看顏色襯不襯,又轉頭問攤主:“這香囊里用的什么花???” “您好眼力,配的野山蘭,香氣雅致,與您家這位可配得剛好?!?/br> “臉紅什么?”趙蕎抬眼就見賀淵又紅了臉,笑笑,“那我們就買這個?!?/br> 賀淵從她手里接過那枚香囊,只是垂眸抿唇,稍稍舉到面前聞了聞。淡淡的香氣里竟有點古怪甜味? 不知是個什么野山蘭,這么奇妙。 攤主一面收錢,一面又道:“您要不也來個?” “多謝啦,我有?!壁w蕎指了指自己腰間。 “我這兒有海棠花的,許多姑娘、夫人們都喜歡呢?!?/br> 趙蕎笑笑:“巧了,我這香囊也是海棠的?!?/br> 自從前幾日在饌玉樓看到趙蕎拿著海棠,又送了歲行舟幾朵玉蘭,最近賀淵都不大聽得這兩種花。 這一提“海棠花”,他面色立刻不自知地由紅轉青,又覺手中香囊的漸漸散出酸澀后調來。 回春風酒肆的途中,賀淵忍不住道:“海棠花做香囊又不香?!?/br> 是那天歲行舟送的那束吧?他都看見了,不是什么金貴名品,有必要這么珍而重之么。呿。 趙蕎笑瞥他一眼:“總這么陰陽怪氣說話,是很想被休出家門么?” 區區趙門賀郎,呵。 第30章 韓靈跟著阮結香走在后頭,隱隱約約聽到趙蕎說自己的香囊裝的是海棠花, 也覺很奇怪。 “怎么會想起用海棠做香囊, 真稀奇?!?/br> 這問題比他先前那一串“為什么”好應付多了。 阮結香道:“前幾日四公子的同窗小姑娘送了大當家一束海棠。她說小姑娘不容易, 天不亮跑出城特地摘來給她的,若扔在家枯了被丟掉,那太辜負別人心意, 就讓把花瓣烘干混了香料做香囊?!?/br> 海棠, 是趙淙同窗小姑娘送的?賀淵腳下頓了頓, 余光瞥向身旁的趙蕎。 周圍人來人往嘈雜得很,趙蕎沒他那般敏銳耳力,根本沒聽到后頭兩人的對話。 他薄唇微翕,又不知該說什么。 轉念想想,這事從頭到尾和他沒多大相干,他至今沒理清楚自己這幾日那股不痛快是怎么回事。更不理解自己這會兒在高興什么。 不記得與趙蕎的從前事, 無論別人說他從前如何心愛她,他對著她還是有種揮之不去的陌生感,眼下卻只能拿她當朋友—— 這種話可是他自己親口對她說的。 那她要與誰來往, 收誰送的花,又送花給誰,他……管不著啊。 不知為什么,這個領悟讓他心頭像被針戳了一下。又一下。很多下。 這種尖銳而頻密的心痛感他不陌生。年前聽說趙蕎去了泉山別業時,就曾有過的。 不是刀劈火燒那種遽痛,就是細細密密,沒歇沒停, 疼得胸腔繃緊,甚至喘不過氣來。 “賀淵?” 趙蕎疑惑的輕喚,他應聲轉頭看去:“嗯?” “你一會兒臉紅,一會兒臉白,是被河風撲著了?”趙蕎蹙眉。 “多謝大當家關懷,沒有的,”賀淵暗暗深吸一口氣,捺下心中尖銳的刺痛,唇角僵硬稍揚,“又不是真的作天作地嬌弱小郎君,哪那么容易被風撲著?!?/br> 趙蕎噗嗤一笑:“方才你聽到了???但你好像聽岔了點,我可沒說你嬌弱,還跟人夸你會拳腳體格不……” “閉嘴。注意措辭?!痹谌藖砣送亩煽诖a頭當眾與這小流氓談論自己的“體格”,他做不到無動于衷。 這下賀淵顧不上心里那股針扎般的疼,毫無過度地窘到頭頂快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