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事發時他在典儀臺上,并未看清賀淵是如何遭襲的。 回京一路上賀淵都在單獨的馬車里由太醫官精心照料,他也沒機會探看傷勢。 “傷倒沒大礙,就是忘了點事?!?/br> 提到這個,趙蕎煩躁又起,端了茶盞仰脖子咕嚕嚕灌下。 活生生將一盞果茶喝出了悶酒的架勢。 耐心聽二姐訴完滿腔苦水后,趙渭摸著下巴嘖舌:“偏就忘了去年冬到現在這段?你倆不就是從去年冬才開始熟稔起來的么?這一年里你是對他做了什么,讓他嚇得不敢想?” “信不信我打死你?”趙蕎怒了,伸腿踹他。 她確實不是什么溫柔婉約的姑娘,但互明了情意的心上人面前,怎么也不至于張牙舞爪吧。 賀淵是待她極好,總讓著慣著,可她也沒恃寵行兇啊。 趙渭做出告饒的手勢:“太醫院怎么說?” “回去翻古籍了,讓等消息?!壁w蕎沮喪垂眸,心煩意亂。 趙渭一臉認真地提議:“我琢磨著他既是頭部遭了重創才忘記的,那,若是再打一下會不會就……” “滾?!?/br> ***** 午飯過后雪停了,趙蕎以脂粉遮了憔悴臉色,又去了賀淵那邊。 要說賀淵的底子確實非常人可比。 昏迷半月,醒來休養一夜后就幾乎能行動如常了。 “韓太醫說,只是還不能與人動武交手,旁的沒大礙?!笔陶咧袘c向趙蕎解釋。 趙蕎點點頭,看向圓桌對面的賀淵。 以往雖總是賀淵去找她的時候多些,但她也是來過賀淵這里的。 還從未像今日這般被請進待客專用的客堂過。 讓人上的茶都是接待貴客的“一丈春”! 禮數周到得讓趙蕎險些將一口銀牙磨成粉。 顯然威武的賀大人身板扛打,腦子卻不扛打。 忘記的那些事還是沒想起來。 中慶退出客堂后,對桌而坐的兩人陷入了沉默。 賀淵的坐姿過分挺拔,目視前方,看似淡漠平靜。 可趙蕎哪會不知,這是他拘謹尷尬又不想被人看出來時慣有的模樣。 雖說“灃南賀氏”在前朝就是名門,但隨著前朝亡國,賀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家聲一落千丈。 直到武德元年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在賀氏故地灃南重建宗祠、聚攏幸存族人,賀氏才重又回到世家高門之列。 賀淵這位在族中排行第七的名門公子算是生不逢時,人生最初十來年恰是賀家衰頹到險些銷聲匿跡的落魄歲月。 背負著“前朝名門之后”的虛名,經歷著與亂世中大多平民少年一樣的顛沛流離。 后雖有賀征大將軍重振賀家,賀淵也在成年之前過上真正世家公子該有的生活。 可他年少時不是在逃亡途中,就是與家人藏在灃南故地的山林,這種經歷自使他在京中世家子弟里顯得格格不入。 他不慣花里胡哨的繁縟禮節,十幾歲剛到京中時,因言行隨性、熱情,鬧了些許笑話。 少年人臉皮薄,那之后長了教訓,偃武修文樣樣自律到極點,時時處處謹言慎行,就怕出紕漏給賀家抹黑。 幾年下來,他倒成了京中世家子的樣本。 出類拔萃,端肅剛毅,冷靜自持。 這樣的形象自是讓人只敢遠觀。 后來又進了金云內衛,更添幾分神秘,外人愈發不敢親近。 所以他就不擅于事故人情。 面對不熟悉的人,尷尬的場面,他不會主動開口去緩頰氣氛,就僵著。 趙蕎勾了勾唇,收回目光,垂眼看著杯中茶芽浮浮沉沉。 “當真一點都想不起?” “昨夜試著想過,零碎有幾個畫面,”賀淵扭頭看向旁側屏風,“只是……” 沒有將話說完,也算他心軟體貼。 還能“只是”什么呢? 只是那些零碎畫面里,沒有趙蕎這人。 趙蕎苦笑不動。 “鄰水遇襲的事能想起么?” “想不起?!?/br> “昭寧陛下登基大典呢?” “武德五年冬神祭典之前的事都記得,那時昭寧陛下還是儲君殿下?!?/br> 那時趙蕎一年與他打照面的次數單手就能數完,兩人是真不熟。 如此,兩人之間的事就很棘手了。 他不記得與她的種種,面對她都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議親之事顯然只能擱置。 太醫院尚沒個說法,也不知他幾時能想起來。 又或者,能不能想起來。 “既連陛下登基都不記得,那不記得我也不算過分,”趙蕎自嘲笑笑,“你想不想知道,我們是怎么熟識的?” 既他的記憶是從那時丟失,或許可以試著將事情從頭捋過來,萬一有所幫助呢? 賀淵總算正眼看她:“據說是武德五年在溯回城熟識的,但我家人不知具體是什么緣由?!?/br> “全天下都沒幾個人知道是什么緣由,”趙蕎溫柔淺笑,“那時你金云內衛的兩個伙伴……” 賀淵倏地閉上眼,面色轉青,似在忍耐著什么。 趙蕎心下大驚,趕忙起身走過去:“怎么了?!” “頭疼?!?/br> 他喉間滾了滾,話音似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刀刮似的?!?/br> 說話間,他額上竟有大顆大顆的冷汗涔涔滾下。 趙蕎扶住他,趕緊喚中慶請太醫韓靈。 侍者們將賀淵扶回寢房。 韓靈替他把完脈后,若有所思地撓著額角出來,單獨將趙蕎請到一旁,詢問賀淵發作頭疼前兩人談了什么。 “武德五年溯回城冬神祭典,還有他金云內衛的伙伴。只提了這些?!壁w蕎不敢大意,認真答了。 韓靈忽地一拍腦門:“首醫大人那破記性!這種癥狀的類似先例,根本不在古籍醫案上!” 而在軍醫醫案上。 亡國后與入侵異族抗爭的那二十年,戰事頻繁且慘烈。那種場面對人的沖擊之大,沒有親身經歷的人很難想象。 “尤其實戰經驗不多的年輕將領。當麾下士兵一個個在眼前倒下,他們會不自知地將這些算作自己的無能與罪過。只有忘掉這些,他們才不會崩潰。人的腦子很玄妙,有時會自己保護自己?!?/br> 此次金云內衛遭逢建制六年來最慘烈的損失,帶隊主官是此前從無敗績的賀淵。 這種情形,與軍醫醫案上的先例何其相似。 趙蕎總算明白,為何恰是在提到溯回城冬神祭典時他就開始頭疼—— 當年與他同去溯回的那隊年輕內衛,怕是在鄰水惡戰中殉國了。 趙蕎抬眼望著廊下橫梁:“若是突然想起了,會怎么樣?” “當年江陽關孤軍守城那一戰,有位幸存的小將軍……” 那時軍醫們對此類自保性的失憶全無了解,只讓人以舊物、舊事幫助他恢復記憶。 小將軍很快想起所有事,然后,拔劍自刎。 “我估摸著,怕不能催著、逼著他去想。他不問的事大家就不提。時間長了,那心結慢慢松動,自己釋懷后想起來,或許就不會痛苦到承受不住?!?/br> 至于需要多久?是不是只要久了就真能釋懷?天知道。 “到底醫者仁心,”趙蕎淚眼望著梁上雕花,承情笑喃,“只挑所有可能里最溫柔的一種來說?!?/br> 她與賀淵最初的相熟相知繞不開那隊金云內衛,可又不能逼他去想那些事。 總不能冒著讓他崩潰發瘋的風險。 或許他倆真是別人說的那樣吧?天作不合。 第6章 韓靈自顧自摸著下巴又嘀咕了幾句,回過神來才發覺趙蕎臉色不對。 “呃,方才只是我的推測,”韓靈忙道,“我這人琢磨事時會跑神,常常自說自話,那些話只是思索過程,并非確鑿的診斷結論?!?/br> 趙蕎垂眸頷首后,兀自轉身離去。 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韓靈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疑心自己可能捅什么婁子了。 不過他是個醉心醫術的一根筋,對傷患、醫案之外的事并不大放在心上。 只稍許困惑了幾息功夫,他就將趙蕎的古怪反應拋諸腦后,折回賀淵的寢房重新探脈。 此刻賀淵已從那股突如其來的痛楚中緩過勁來,坐在床沿正要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