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午睡后的這段空閑工夫,他便召了秀常在來養心殿見駕。從前的事情,也便罷了。 只是颙琰剛剛起身,意識還未完全清醒,他瞧著秀常在梳的這個旗頭,一時說不上來有多別扭。 幾天前他午睡醒來,旁邊伺候的還是延禧宮那個,懶洋洋地窩在他旁邊,說話有氣無力的聲音、瞧他的眼神無一不勾得他心癢難耐。 拘了她幾日,本來以為可以沖淡一下自己的熱情,誰知道,現在空下來,反而加重了朝思暮想。 只是這樣頻繁的召侍,皇后遲早要以中宮的身份出面干預,倒時候事情就會演變得更不順心。 再者,他若這樣表現得太過,在她面前豈不也是跌了帝王的身份顏面。 他悵然嘆口氣,對著殿內的人顯得有些興致缺缺。 “回皇上,”鈕祜祿秀瑤抬手撫了撫發髻,聲音柔得如潺潺泉水流過:“這螺髻是奴婢在閨閣中修女德女范之時,潛心向京中的女師傅求教,還特意加了點兒奴婢自己的心思,奴婢的meimei玥常在那時瞧了去,她便很喜歡,一直梳著這個發髻,后來奴婢便漸漸不大梳了?!?/br> 她抬起頭,溫婉笑道:“只是今日見駕,奴婢自是要梳最稱心的發髻來面見圣上,以期不辜負皇恩?!?/br> 難怪瞧著說不上來的別扭,這不就是和鈕祜祿繡玥一直以來梳的發髻很像么! 只是鈕祜祿繡玥在養心殿梳妝的時候他不經意見過,根本是為了舒適和省時,隨意繞了幾下梳的發髻。 秀常在抬起頭,颙琰的眼神才真正變了。她今日化得濃妝,看上去更有幾分同那人的面貌七八分相似。 秀常在見皇帝瞧她的模樣,微微抿了抿嘴。原本不相像的地方,她都用濃妝遮蓋住了,她與鈕祜祿繡玥本就是同父異母的親姐妹,想要與之類似,她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瞧瞧,圣上此刻的眼神,起初她還不信,額娘就是額娘,想出來的辦法真是高明,難怪當年一出手,就斗垮了楊氏。 “你過來?!被噬狭畹?。 秀常在羞怯怯地上前了兩步,垂著眼瞼。 颙琰姿態隨意地靠在羅漢床上,他伸出手,將她的臉抬了起來。這么一上妝,確實是很像。 他戳了戳她的臉,“你的臉、、” 秀貴人忙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先開口道:“回皇上,奴婢死罪,奴婢實在思念皇上,日思……夜想,不知道要如何去做,才能在后宮中得到皇上一丁點的垂憐,得知皇上喜歡meimei,奴婢才如此這般地投皇上所好,以期入皇上您的眼緣?!?/br> “奴婢只奢望,您在喜歡meimei的時候,看在相似的份兒上,能有一點點垂憐給奴婢就好了……” 她聲音溫軟,媚眼含波,羸弱地跪在原地,又重重磕了兩個頭,“求皇上恕罪,恕罪?!?/br> “胡說!”颙琰的臉色別扭了許多,“混賬,誰敢議論朕喜歡鈕祜祿繡玥,朕何時說過喜歡她?朕……朕那只不過是……她不過是朕的一個妾室而已,怎配言及朕喜歡與不喜歡!” “是,是奴婢多嘴,萬望皇上息怒,皇上恕罪?!毙悻帇汕忧拥赜指┦?,目光觸及地面,心底清明的很?!o祜祿繡玥’皇上連她的閨名都掛在嘴邊,還說不是喜歡,怕只怕,皇上連她這個善府嫡出女兒的閨名是什么都不知道罷。 “得了?!?/br> 颙琰無端被戳穿心事,莫名有些煩躁,招了招手,讓她起來,“這些不過是細微小事,你愛梳什么妝,朕也無心多管?!?/br> 即便是看信貴人的面子,他今次也不會對秀常在出言苛責什么。更何況……他抬眼瞧了一下秀常在此時的這張臉——這張臉出現在眼前,較之秀常在原本的那張臉,也并非不好。 下午要去儲秀宮,晚上還有除夕夜宴,今日的折子大都批完了,他端坐著起來,從旁邊的炕桌上執起本《資治通鑒》,“既召了你來,你便留在這伺候朕看書罷,時辰到了再回宮去?!?/br> 秀常在一喜,忙福身:“嬪妾謝皇上!”接著便按著皇帝的示意,歡欣地循規蹈矩坐上了羅漢床的另一側。 她瞧了瞧對面醉心于書卷中的帝王,用手輕輕摩挲著桌邊,坐在養心殿這個位置,她在夢里想了好久了。 只是皇上未讓她侍寢,雖有些不甘,到底是留了她在養心殿侍奉的,這就是個很好的開始。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一雙光潔無暇的手上,說起來,她比鈕祜祿繡玥不知貌美了多少倍??珊奕舴腔噬舷矚g她這張臉,她才不會屈就自己妝成這副樣子?,F在兩個人相貌上不分伯仲,她于才學詩書,女德女范,性格舉止上,無一不勝出那個養在府外粗俗又卑賤的鈕祜祿繡玥千百倍。但凡皇上肯給她一點伴駕的機會,早晚,皇上的恩寵會來到她這邊。 鈕祜祿繡玥,霸占了她侍寢的機會,又千防萬防不肯幫她,如今她既然已走到了這里,她那個差自己千萬倍的次等貨,就該靠邊站了。 想及此,秀常在又偷偷去瞧皇上看書的模樣,她心里有點悸動,咬了咬嘴唇,輕道:“皇上,您身上可真好聞,奴婢在這坐著,覺出有幽幽一股沁人心脾的香甜之氣傳來,是沉香的氣味罷?!?/br> “……奴婢聽說,因著名貴又稀有,大清歷代君主素愛用暹羅國進貢的龍涎香,唯有皇上您品格高古,很是與眾不同呢。 這沉香,雖產于南方濕熱之地,卻沒有其所產香藥常有的辛腥之氣,反而清涼如蜜,清純高雅,沁人心脾。在佛教中的地位很高,還……” 皇上抬頭瞧她,瞧了瞧她那張臉。他將目光收了回去,重新投于書上:“你就在那安靜坐著,不要開口說話?!?/br> 第82章 他翻過一頁,心里想著,除了聲音,看他的眼神也差上很多。 “是……” 秀常在難堪地低下目光,隱在袖中的手在膝蓋上用力劃了劃,腿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 反正簡嬪說了,這回有景仁宮給她撐腰。 她抬頭瞧瞧皇上,心下一狠,索性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皇上!奴婢想求一求皇上的恩典。求皇上無論如何,都要寬恕奴婢的meimei玥常在!” 颙琰聽到這話,目光才又從書中離開投向她,他擰起眉,坐正了些,將書仍到一邊,俯視著她道:“玥常在?她有何事需要朕來寬???” “皇上,”秀常在向前跪了兩步,楚楚可憐地匍匐在颙琰身下,囁喏著小聲哭泣道:“奴婢實在是很擔心meimei,聽聞她伺候圣駕,奴婢的阿瑪連續幾天幾夜沒合眼,不單是為著皇恩浩蕩,還怕她,怕她從小生長在那種環境,唐突冒犯了皇上,犯下大不敬之罪,那善府豈不成了天底下的罪人嗎?!?/br> 她說完,見皇上的面色沉了一分。 半晌,上面落下來三個字:“繼續說?!?/br> 秀常在這才心里有了點底,她又磕了個頭,輕聲細語道:“皇上也該有所耳聞,我這個庶出的meimei,是打小養在善府外的。若非萬不得已,若非她的命格是天煞孤星,實在不祥,阿瑪他怎會忍心將親生的骨rou拒之門外??! 本來meimei六歲那年,阿瑪于心不忍,惦念著將她接回善府中撫養,可萬沒想到,繡玥她面上對我這個嫡姐十分恭敬親近,竟然暗中將□□偷偷下入我這個親jiejie的吃食中,意圖謀害我的性命! 阿瑪和額娘嚇得手腳冰冷,原來她進善府之時就懷揣著毒物,生了歹心,小小年紀,竟就有這般歹毒的心腸! 楊府之內烏煙瘴氣,本就因窩藏不干不凈的禁藥被朝廷問罪,繡玥自小養在那種府邸,不知耳濡目染了多少下作手段,奴婢,奴婢真的很怕,她的命格、她那樣的心性,侍奉在御前,萬一,萬一作出什么對皇上不利的舉動,那——” 說到這,她及時收了口,小心去瞧皇上的臉色。知道鈕祜祿繡玥是這樣一個女子,就不信皇上的心里不會埋下一根刺。 颙琰在上位坐著,從始至終,未置一詞。他似乎一直有在聽秀常在的話,目光深沉得叫秀常在猜不透圣意。 秀常在猜不透帝王此時的心思,圣上又沒吩咐她起身,只得跪在地上給自己打了個圓場,輕輕嘆氣抽泣。 “都是奴婢一時心軟,同樣是阿瑪的女兒,繡玥流落在民間,整日跟著些不三不四的粗鄙之人廝混在一起,好好的女兒家眼見一生都毀了,奴婢才想著求阿瑪將她帶進宮中,給她尋個僻靜的宮殿,由奴婢照拂著,一輩子清清靜靜的也便罷了。 誰知道她竟然不甘于此,心比天高,妄圖攀附皇恩,玥常在有今日,奴婢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奴婢,奴婢是心疼meimei,可皇上的安危事關天下黎民蒼生之福,奴婢不能為了一己之私,置圣上龍體安危于不顧,奴婢只是想求,求圣上開恩,念在奴婢坦誠一切的份上,輕饒了meimei,留她一條活路罷,奴婢謝主隆恩!” 她訴說得聲淚俱下,發人肺腑,半天,卻不見預料中的雷霆震怒。 颙琰沉下目光,靜靜坐了一會兒,半晌,將炕桌上的那本書又拿過來重新翻開,如常道:“用不著謝朕這么早?!?/br> “等到玥常在犯了錯,你來求情才是時候?!?/br> 秀常在聽到這話,愣了愣。 怎么會是這個反應? 皇上這樣說,是信了她的話卻不宣之于口,還是沒信她的話? 簡嬪娘娘叮囑她,這都是景仁宮傳出來的意思?;噬弦坏┲獣遭o祜祿繡玥的行徑,便會對她在御前伴駕有所顧忌,再則女兒家的清白最為重要,她渲染的恰到好處,圣上怎會不諸多疑心,何況諴妃娘娘也為她指了條明路,他日鈕祜祿繡玥一旦獲罪,她今日事先來報,善府也可免于牽連。 只是皇上的意思……她卻實在看不透。當今圣上隱忍和珅數年,先帝在世時的前一刻還在與其談笑風生,先帝去后不過兩日,便將其處死,城府之深,實是她難以揣測估量的。 回了啟祥宮,不知要如何跟簡嬪交待??! 想了想,她篤定心思狠道:“皇上,容奴婢多說一句,奴婢這個meimei,若是要算計對付誰,便會對其對其百倍討好千般恭敬,為的就是令其卸下防備,而后伺機出手?!?/br> “她從小就是這樣,當時入府對我千百般好,心里藏著要謀害我的心思。不知她對皇上如何?皇上貴為一國之君,為著社稷考量,若亦是如此,皇上不得不防啊?!?/br> 話說到此處,颙琰握著書卷的手隨之一緊。他的目光轉而看向下方跪著的她。 鈕祜祿秀瑤有點恐懼,她今天說的話太多了,言多恐必失。 有一瞬間,她似乎有種皇上要殺了她的錯覺。 “回你的位上坐著?!?/br> 過了許久,皇上又如常轉回目光,不再看她。 “是,是?!?/br> 秀常在忐忑地瞧著皇上臉色,忙不迭地爬起來,退回到對面坐著。 颙琰將手里的書放回炕桌上,再無心看一個字。 他是一國之君,鈕祜祿繡玥會不會帶來災禍這種事,他不甚在意。倘若是真的,她從前救過他一命,從此他身為帝王,便再也不必欠她一個小女子的恩情活下去,而于心耿耿于懷。 至于女兒家的名節,她的身子完全被他占有,她入宮時是否為清白之軀,他也最清楚不過。 但是……她對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溫順,恭敬,侍奉,體貼,從前他從未細究,這其中含著幾分的真心,幾分是假意! 真的就如同秀常在所說,她對自己只有算計、敷衍,并無一分將自己放在心上過? 前番她在他面前的種種,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越回想,越是感覺全身一陣陣發涼。 很多時候,他已經察覺到她的虛情假意,只是從未細細琢磨! 對陳德的時候,算計他之時,也是如秀常在所說那般言笑晏晏。 難道對他也是 秀常在有點不安,她看不透皇上,接下來一直到出養心殿,她只得老實安靜在位子上坐著,一字半句未曾得以開口。 她想親近皇上,卻苦于束手無策。 也不知鈕祜祿繡玥伴駕的時候,是用什么法子拴住的皇上。 * 年三十下午,大清皇帝一年難得休息的幾天,上午處理軍機要事,下午駕臨儲秀宮。 紫禁城各宮今日張燈結彩,處處透著新年喜氣,儲秀宮外頭一片紅色盎然,前殿正殿的稍間,六宮的妃嬪在下方圍坐著說說笑笑,陪著皇上說話。 颙琰在上方坐著,一手支著額頭在閉目養神,聽著后宮一群女人的恭維討好,顯得興致缺缺。 晌午秀常在的進言,到底還是攪亂了他的心情。 既無歌舞曲調,又無美酒佳肴,聽她們說吉祥話,此刻還不如在養心殿多看幾本折子,瞧瞧白蓮教的戰事奏報。 但每年三十這天,在正式的宮廷夜宴開始之前,下午跟后宮過過話,都是慣例,不得不走這個過場。更何況,今年皇后新增了助興環節,下午要選評出后宮包餃子的三甲,圖個喜慶吉利。 因著晚上有正式晚宴的緣故,下午儲秀宮不合適擺出珍饈美味,只是簡單的瓜果梨桃。 皇后在小廚房忙了半晌,這會兒她凈了手進入暖閣,從身后雙蘭雙手捧著的御盤中取出一個小盅,“皇上,這是用百花蜜新調制的桔瓣,吉祥如意,皇上請嘗嘗?!?/br> 皇上沒動,心里在想著讓他心煩的那個人?;屎蟊阌酶仔⌒囊ǔ鲆话?,挽了袖子細心地遞到嘴邊。 嘗了,他微皺眉:“甜膩?!?/br> 皇后淺然笑笑,“怕膩,所以揀選的都是稍酸的桔瓣,但又怕酸著皇上,不敢選了過酸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