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初四!” 鄂秋忽然喊了一聲,隨后驚醒。他張開眼睛,隔著兩個包扎的人,一眼便瞧見了房中漠然而立的帛堯,情緒立時激烈起來,兩手亂揮舞著罵道:“走開!走開!不要過來!” 帛堯瞧他那瘋魔的樣子,伸手扯了扯繡玥,以防她被鄂秋的爪子碰到。 繡玥猜都猜得到,鄂秋平時那樣吊兒郎當一個人,在宮里漫無目的的瞎晃,定然是受了極大的刺激,才會變成了驚弓之鳥的樣子。 “你殺了初四!你殺了初四!我要給初四報仇!” 說著掙扎著就要起來,帛堯站在原地,一點躲的意思都沒有,初六卻先不高興了,狠狠刺了一下鄂秋的傷口,讓他慘叫著摔回榻上。 傷口被戳破,血又股股流出來,繡玥忙去勸和著初六,好不容易,鄂秋才又漸漸消停下來。 繡玥傾下身,小心安撫著一顫一顫的鄂秋,“秋公公,是我,我是延禧宮的常在。你還認得我嗎?!?/br> “你你” “是我,”繡玥說話的聲音無比輕柔小心:“就是那個鈕祜祿氏繡玥。初七在我那兒,他好好的,公公放心?!?/br> 帛堯在后面站著,瞧她對鄂秋說話那個呵護勁兒,明明她說話時,就只對著自己的時候是這種溫言軟語,平常和別人說話都不是這個聲調,現在對那個廢物也是那樣,這叫他十分的不舒服。 “初七在你那兒?”鄂秋整個人如同痙攣了一般,不可抑制地抖著問:“初七還活著嗎?他還活著?” 寶燕和初六都瞧出了帛堯一臉的殺氣,只有繡玥一心還在安撫病人身上,她從小見外祖父就是這般對待病人,無不悉心地照料著:“活著,活著,初七逃出來了,我把他藏在了延禧宮,只是延禧宮公公也知道,人人皆可踐踏,根本不能護住初七,等挪到這里,他就安全了?!?/br> “玥常在你”鄂秋話聽到一半,便哽咽了起來,他真覺得從前做的事兒沒臉,“我真不是人,之前仗勢做了不少的壞事,也沒少做欺壓常在的事情,我,我還暗中設計害過你。如今鄂秋我落得喪家之犬一般,這都是活該報應!常在,求你,就算鄂秋厚顏無恥,我求求你,保住初七一條命!常在大恩大德,奴才下輩子再回報常在!” 他痛哭流涕起來,“初四和初七自打進宮就一直跟著我,我爛賭成性,總是贏得少,輸得多,輸了銀子發脾氣,他們十幾歲便跟著我,這些年遭了不少的罪,沒享過什么福,現在不成了,簡嬪和姚勝要在慎刑司里置我于死地,初四他已經被打死了,沒法子,剩下初七,我一定要留住他的性命呀!” 他不停地哀求著繡玥,說者傷心,繡玥聽著也跟著難過,她轉過身,干瞧著帛堯不說話。 帛堯的臉色更不悅了,他翻著眼皮,別過臉:“初四不是我打死的?!?/br> 她當然不信,瞧了瞧同樣一臉不信的鄂秋,又轉回來,“不是你打死的”那還會有誰。 帛堯不屑一顧,“殺人這種事情,從來用不著我動手。從我這拖出去,他們瞧著還有一口氣,免得節外生枝,就會滅口?!?/br> 繡玥聽著心里發冷。后宮里,她知道不知道的,不知究竟還有多少條人命枉死在“他們”手上。 這些“他們”把人暗中送進來,一味縱著帛堯毒打虐殺,為防著陰謀泄露,事后更還要殺人滅口,做盡了傷天害理的勾當!若容著他們下去,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 即便是活著的人,遜嬪、李官女子,都在他們的壓迫下茍且偷生活著。即便這回不為救鄂秋活命,她也要查出事情真相,至少讓皇上殺掉宮中這些為非作歹的氣焰,讓他們不敢再宮中如此肆無忌憚地草菅人命! “秋公公,”繡玥到他面前,“我會盡力保住初七的命,公公能跟我細說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嗎?若您真是被冤的,為何查出來,卻是人證物證俱全呢?” 鄂秋想說,他瞥了一眼她身后站著的帛堯,沒有開口。 繡玥知道他對帛堯還有敵意,替帛堯說著好話,“公公別擔心,帛總管的為人,我可以保證。您方才聽到了,初四并不是他殺的,而且還是帛總管肯留您不回慎刑司,現在才暫且保住您一條命,稍后初七也會挪到這兒的院子藏身,這都多虧了總管肯幫忙啊?!?/br> 初六聽著這話,不動聲色地瞥了繡玥一眼,她可真敢說,她保證,她憑什么身份保證小帛爺的事兒?他下意識去瞧小帛爺的臉子,這位可也真是!瞧瞧,瞧瞧,還一副聽著挺樂呵的模樣。 沒出息。初六搖搖頭。 第60章 繡玥說得真誠,即便鄂秋不動心,到底也是受了帛堯的庇護恩惠,還在人家的屋檐下。但前番仇恨種種,這個“謝”字他斷然說不出口。鄂秋悶著半天,沉聲道:“他幫我,多半也是幫常在,我還是只記著常在的恩惠?!?/br> 帛堯不悅地睨了他一眼,他才不稀罕。 “前些日子,我在內務府賭錢又輸了個精光,欠了常齊他們不少的銀子。姚勝后來暗中找我,說他有好的門路,宮里有幾位娘娘銀錢短缺,想低價出一批宮里的物件,找上了他。我一看那些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玩意兒,找了幾個偷運東西出宮的太監來問,賣到宮外的行情,一轉手,銀子足足能翻十倍。 我便一時財迷心竅,妄想從中牽線、謀些銀子。誰知那些托運出宮的太監根本都是姚勝的人,他們為了引我上鉤,出的銀子比旁的出宮太監高出數倍不止,看上去是像是我自己找的人,實際上都是姚勝一早安排好的! 等到我將東西交給那幾個偷運出宮的太監,姚勝的人早就埋伏在那里,抓了一個人贓俱獲!” 鄂秋一頓捶胸頓足,“可恨我蠢,我廢物!等到那些接貨的太監全都指認我,等到后宮的嬪妃來認贓物,我才明白那些物件,根本不是什么宮內娘娘要變賣的物件,而是宮中失竊的珍寶!” 他恨恨地錘著頭,“哥哥他不止一次提醒我,少跟常齊姚勝他們來往,我從不當一回事,還嫌他煩,怕他罵我,做事兒還背著他,這回被算計了個正著,還連累他丟了御前總管之職!我真是不死也沒用了!” 鄂秋邊說邊悔恨,繡玥在一旁聽著,卻在心底暗想,鄂秋恐怕想得過于簡單了。他不過就是個凈事房做綠頭牌的公公,說破了天不過就是收幾兩銀子的油水的差事,若單單沖著他來,簡嬪和姚勝何必費如此大的周章,精心布局,恐怕從一開始,她們要對付的就不是他,而是鄂啰哩。 鄂啰哩為人精明,跟在皇上身邊幾十年,要對付他談何容易,可若換成胸無城府、劣跡斑斑的鄂秋下手,可就容易多了。 這很明顯就是一場經過事先謀劃的布局。先是不動聲色地低價出一批價值連城的寶物,引誘鄂秋自發地上鉤,又狀似放任他自己去找出宮的門路,實際上看準了鄂秋貪財,鄂秋看上去隨機找的幾個太監,偏偏都是他們布局好的人。 想到這,繡玥腦中忽然冒出了個可怕的想法:恐怕這些年內務府里的牌局,鄂秋什么時候輸錢,也都是一早開始的謀劃好了的!就為了等到這個時機成熟!從一開始,他們就打算有一天,要除掉皇上身邊這個根基穩固的總管太監! 這諴妃果然厲害只要不是自己的人,便使計不動聲色地除去,再以心腹取而代之,后宮中內庭主位如此,內務府如此,如今連皇上身邊的人都要伸手,若連鄂啰哩都如此輕而易舉除去,她在后宮中的勢力可不要一手遮天了嗎。 往后的日子,宮中哪還有什么活路可言。 想到此處,她不由站起身,看著帛堯。 諴妃心胸狹隘,眼里容不得沙子,帛堯性格鋒利從不讓步,他這樣的心性,同諴妃論起來簡直水火不相容,究竟是什么原因,讓景仁宮永和宮優待照料了這些年? 繡玥帶著寶燕清晨出的延禧宮,早膳沒來得及用,又忙活了幾個時辰,又累又餓,晌午的膳食是永和宮一個太監悄悄送來的,清一水的都是精致養胃又可口的飯菜,帛堯似不在意的隨口問了句,她要不要一起用膳。 繡玥想了想,忽而眨眨眼道:“總管盛情留我用膳,那禮尚往來,投桃報李,過兩日可否請總管移動大駕,去延禧宮走走,我親自下廚炒幾個菜給你嘗嘗?我想呢,這些美味佳肴雖好,想必天長日久的吃,總管也都吃膩了?!?/br> “切——”后面的初六在心里嗤了聲,延禧宮那都是陳米剩菜,臭魚爛蝦!他們小帛爺吃的什么?都是菜庫挑的最新鮮的蔬菜瓜果,后宮里頭一個送皇后娘娘,緊接著諴妃娘娘都不挑,直接送到永和宮的小廚房去,給咱們小帛爺做現成的送過來!那做飯的都是一頂一的廚子! 就她?還親自做,他初六都不稀罕吃,別提千嬌萬貴的小帛爺了!菜做得稍稍差一點都不行,平常稍一不合心意就摔碗,摔個稀巴爛,她還敢給小帛爺炒菜呢,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初六這邊正肖想著呢,那邊帛堯已經欣然點頭應允,一瞬間初六以為自己聾了,他聽那個常在問帛堯吃什么,他家的小爺十分順溜地道了一句,“什么都吃?!?/br> 什么都吃,虧他真說得出口。 “小姐……”寶燕在旁聽著繡玥要請帛堯到延禧宮去,也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隙ú还馐怯蒙胚@么簡單。 午膳還沒用完,寶燕便被木槿喚走了,說是內務府那邊的開銷數目對不上,她與柔杏無法,只得請寶燕姑姑前去理論。 “要幫忙么?!辈瘓騿?。 繡玥搖搖頭,“沒事兒,都慣了?!?/br> 用過膳,她一個人回延禧宮,帛堯便提出來要送她。 已近年關,回去的宮廷甬道上,接連不斷落著雪花。 初六想要給帛堯撐傘,卻被嫌棄礙事,讓他自己舉著傘遠遠的在后頭跟著。 初六氣鼓鼓地自己撐起傘,看著前邊走著那倆身影,那些上好的佳肴,最后都便宜了鄂秋那小子。 本來帛堯都賞了他,留下他在耳房繼續用膳,可小帛爺一個人去延禧宮,回來還得把那個初七弄回來,他能放得下心嗎! 后邊的人滿臉哀怨地跟著,繡玥走在前面還無知無覺,她還跟帛堯繞路去梅園轉了一圈,帶著他瞧了那藥包上的臘梅花,又一一看過了園中的照水梅、綠萼梅、玉蝶梅、灑金梅這些梅花,炫耀著讓帛堯去辨認上面的圖樣,與這些真花比起來,繡的是不是栩栩如生。 初六瞧著自家小帛爺那個好騙的模樣,在后邊踩雪哆嗦著哼了一聲,不就是繡個臘梅么。 她們今天再來,倒瞧見了幾株金錢綠萼梅,十分稀有,聽說是新栽培出來的品種,繡玥瞧著那綠蕊花瓣,周邊好像鑲了一圈的金邊一樣,十分好看,她瞧得癡迷,帛堯便讓初六折了一捧給她。 繡玥抱著一捧花枝,又高興又怕。 她不安地瞧向帛堯,他面無表情道:“若有人查問起來,讓他們去找初六就是了,沒你的事?!?/br> 繡玥詫異,瞧著他心思不多,竟連她想什么都知道。 初六在后面暗暗翻了個大白眼。 看帛堯說話時篤定的模樣,這下繡玥也就滿心歡喜地收下了??熳叩窖屿麑m的時候,在甬道上,她還不時低頭撥弄懷里的金錢綠萼梅。 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冰涼的甜香氣,吸上一口,一直流淌進肺腑里。 帛堯在一旁見她很愛惜那些梅花,那些都是他教小六子摘給她的,她喜歡,也可以看成是喜歡他送的東西。 他瞧著心情也好。 有幾朵雪花落在了抱著的梅花上,繡玥開心地吹了吹,將雪花吹落下去。 “玥常在安?!?/br> 一聲輕輕的男音響起在不遠處,沙沙的,伴著天空中的雪花落下時摩擦的聲音,透著一絲清涼,像泉水一般流淌進人的心里。 繡玥的手抖了一下,抱著的梅花不經意從懷里掉落了一枝。 她順著聲音望去,隔著幾米遠的距離,一個修長的身影默然站在不遠處,身著二等侍衛錦服,腰間系著圓玉,還是那個熟悉的冷清目光,還是那張攝人心魄的面龐,隨著年歲的增長,褪去了年少時的稚氣,正午的陽光傾瀉雙肩,他站得筆直,依舊如清晨時的太陽,冷冷耀眼。 他站在里延禧門附近的甬道上,靠近宮墻,倒像是專門在這里守候她。 繡玥開始覺得胸口好悶,抱著花枝的手緊了又緊。 若說人,她已經成為皇帝的妃嬪,皇上的妾室,若說心,她親手斬斷了對他的情絲。為何再次面對他,她仍舊這么沒出息地止不住顫抖? 是那些難以磨滅的記憶,她和他之間的牽連,就是“過去”二字。過去,是永遠也丟不掉的。劉毓軒這個人,她六歲的時候覺得他像不是人間煙火的救世主,現在想想,或許他并不是她的救世主,而只是出現在自己命中的一個劫,一個魔。 帛堯在身旁看她變了的臉色,他低頭瞧了瞧地上他送的梅花,伸手將它撿了起來,皺著眉硬放回繡玥懷里。 繡玥愣了下,她轉頭瞧瞧帛堯,幸好,幸好今日有他在她身邊,免了自己要單獨面對劉毓軒的狼狽。 他已經緩緩走近,踏著雪的聲音好像踩在繡玥的心上一樣開始疼,她佯裝著鎮定,低著頭磕巴著“嗯”“嗯”了兩聲。 “劉侍衛,恭喜進宮成了御前侍衛”她支支吾吾道。 “也恭喜玥常在,晉封成了常在?!彼⒅f。 第61章 繡玥覺得很不自在。她與他,一晃也已經有六七年未曾相見。過了那么久的恩恩怨怨,她以為她已經可以放下,匆匆一面,想不到往事便恍如昨日發生般一一在腦海浮現。 前塵往事如煙,時隔多年她成了皇上的常在,他也已加官進爵,既然無可避免地遇見,就試著放下過往的恩怨罷,與他與她都好。 無論是無助時從他那得到的一絲溫暖,還是絕路時他的斷然離去,從前的種種糾纏不清,實在都沒有必要再去爭一個是非對錯。 “劉侍衛我就先告辭了”繡玥匆忙說這一句,維持著鎮定想要越過他離開。 “繡玥?!眲⒇管庌D過身,喚住了她。喚得是她的名字。 “你能進宮,你jiejie她一直哭著求了善大人許多日子,你是旗人,她擔心你流落在外,不說高門府邸,嫁一個八品的小官都難,怕是免不了做妾,或是淪落到嫁給草野村夫,一輩子都毀了! 入宮時秀瑤賜封了五品貴人,她都沒有舍得讓你做隨侍她的官女子,而是千方百計給你安置答應的位份,同樣是她的庶妹,她對你,比從小在她身邊的芯兒還好,她為你做了這么多,反過來,你如此對待你的親jiejie?” 繡玥本來低著目光,聽到他的話,她突然很激烈地抬起頭,去瞧他。 她的眼神里飽含著不可置信和接踵而來的失望、最后皆慢慢化為了一片死灰。 劉毓軒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起,他有些懊惱,本來沒想過這樣直接的說話。 時隔多年未見,明明再見時,該有些故人重逢的喜悅,疏離的客氣,他對所有的人都能做到心平氣和,即便在街邊遇到的潑皮無賴,都不會引起他太多的情緒,最多也只是皺一皺眉而已。卻不曾想,多年的教養和禮數,平生每一回,都是為了他這個表妹而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