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察覺到蘭貴人射過來不友善的視線,繡玥瞧了她一眼,才忽然想起一件事,蘭貴人就坐在她下方,中間蕓貴人的位子一直空著,她何時動手剝了核桃仁,她為何一點沒察覺? 繡玥不由轉過頭,在殿內來回張望,最后,果然如她所料,那不遠處的地龍旁低著頭跪著剝核桃的,不是什么奴婢,而是李官女子! 李氏一身的狼狽,垂下的一縷頭發擋住了她的側臉,繡玥瞧不清她的臉上是什么表情,只瞧得到,她的手指都染著一層果殼灰。 好歹她也是官女子,怎么被當成個奴婢欺負成這樣? 繡玥的注意力便一直留在李官女子身上,瞧著她剝了半天,弄干凈了放在盤中,然后佝僂著身子垂頭來到蘭貴人身后,輕輕遞給蘭貴人。 她收回手,指間有血。退后幾步,腳踝有傷。 繡玥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極冷。 “你看什么呢?” 右耳邊傳過來皇上的聲音,繡玥一驚,忙轉回頭,掛上笑應對道:“回皇上,嬪妾正在反思皇上教訓的話,皇上教訓的極是,嬪妾也覺著您賞賜的核桃既好吃,剝得又這般干凈,相比之下,嬪妾自慚形穢,剝的榛子更自愧不如?!?/br> 懂得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了? 颙琰瞧著她,半晌,轉過臉不屑道:“不過是核桃罷了,沒見過世面?!?/br> 繡玥忙跟著附和道:“是,皇上貴為天子,自然天下間最好的東西都合該給皇上享用,嬪妾只是沾皇上的光,以后嬪妾跟隨皇上的日子久了,眼界也才會上去呢?!?/br> 聽到她這般的恭維,皇帝低低地笑了兩聲,目光轉向下方端坐的蘭貴人:“核桃呢?” 第50章 蘭貴人聽著對話,胸中隱隱憋悶,這時候皇上開口叫她,心底更不是滋味,但愿,不是她預料的那樣。 她忙應聲起身,將李氏剛剝好的核桃仁恭敬呈上前,“皇上?!?/br> 颙琰沒伸手接,隨意地掃了一眼繡玥,轉頭不再理會。 蘭貴人的臉一下子沒了血色。 她費力地抬起頭,怔怔看著面向自己傾下身,伸手從她手中接過御盤的鈕祜祿繡玥。 果真……果真如此。 繡玥將其放在膝上,隨手撿了一顆,低下頭默默的吃。 她吃的十分認真,一點一點小口的吃,像個小貓一樣。 對面蕓貴人使出渾身解數的艷舞,颙琰的目光還是被她這副樣子吸引了來,他瞧著身旁繡玥吃核桃的模樣,忍不住盯了一會兒,皺眉道:“核桃而已,用得著這副德行?” 繡玥的目光微沉,嘴角卻仍帶著笑意,揚起臉道:“回皇上,嬪妾只是有點好奇?;噬蟿倓偛皇菃枊彐诳词裁?嬪妾就是想瞧瞧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法將核桃仁剝的這樣好,嬪妾也想學著剝來獻給皇上?!?/br> 颙琰哪有心思聽這些沒用的瑣碎事,只不過她最后的一句話,讓他起了點興趣,目光隨著落到蘭貴人身上。 “你說說?!彼畹?。 蘭貴人的臉色一下子白了,她的十指一塵不染,這時候若再說是自己剝的,豈不成了欺君之罪,若說借助了什么外力之物,她兩手空空,一時間也不好憑空捏造啊。 “回,回皇上,”蘭貴人從座位上站起身,努力彎出得體的笑意,嘴角甚至在微微抽搐:“核桃……是嬪妾叮囑了宮內的李官女子悉心為皇上所剝,李官女子跟隨嬪妾,一同伺候皇上,都是嬪妾們應盡的本分?!?/br> 這就算是不打自招了。 繡玥在羅漢床上坐著,故作驚訝了一聲:“李官女子,李jiejie也來了么?” 順著她的話音,殿內的人才留意到,地龍的旁邊,原來房內還有一個官女子的存在。 李氏見皇帝的目光投過來,慌忙在原地垂首跪了下去:“奴婢,奴婢……”進殿的時候已然請了安,只是皇上沒有在意,這時候,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繡玥嘆了一聲,“真是難為了李官女子,她為皇上徒手剝了一晚上的核桃仁,皇上瞧,李jiejie妝都花了,手都磨破了?!?/br> “皇上!” 蘭貴人出聲搶白道:“這些年,遜嬪娘娘身體抱恙,玥常在初進宮不熟悉宮規,李官女子只是個官女子,嬪妾居延禧宮中但求事事都能以身作則,好給玥常在和李官女子帶頭做個表率?!?/br> “如同今日,若非嬪妾提點著,李官女子又怎會有此覺悟,體貼為皇上如此呢?!?/br> 語畢,她暗中狠狠剜了一眼繡玥,警告她閉嘴。 繡玥朝她和氣地笑了笑。 不過是幾顆核桃罷了,颙琰哪有閑情細心分辨后宮這等小事,他將目光收回來,不耐煩地言道:“你若覺得李氏的核桃剝的好,讓她給你再剝就是,左右她在你宮里,你想什么時候都方便?!?/br> 他對常永貴下令:“這批上貢的核桃朕不喜歡,你都撿了去,賞給李官女子,嘉獎他御前侍奉辛苦?!?/br> 話是這樣吩咐的,滿殿的人誰聽不出來,明著是賞李官女子,實則就是給鈕祜祿繡玥的臉面。 蘭貴人話里處處搶占先機,無奈卻沒討到好處,皇上對她沒有只言片語,即便是她舌燦如蓮,也是無用啊。 颙琰的話說完便帶著興致瞧蕓貴人的舞蹈去了,對蘭貴人沒有只字片語,她尷尬地在位子上僵了一會兒,只得悻悻地獨自默默坐下。 她轉而惡狠狠地看向繡玥,繡玥依舊含著淺笑,轉過去跟著皇上欣賞歌舞,從膝間的盤中捻起一顆核桃仁,堂而皇之地放進口中。 蘭貴人的性子不依不饒,平日的小事上讓一讓她也無妨。她在延禧宮中刁蠻也便罷了,嘴上討些便宜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李氏卑微,她便欺壓李官女子越來越變本加厲,這回若非如此過分,她也不會借皇上的威勢,當個狐假虎威的狐貍。 繡玥不疾不徐地嚼著那核桃仁,“咔”“咔”的聲音,一下一下像是在嚼蘭貴人的心。 蘭貴人受了這一點教訓,下一回的時候,她才懂得收斂。有些人,一味讓著她,她不但不會領你的情,反而會慣得越來越驕縱。 蘭貴人低了氣焰,繡玥的核桃吃得有些燒心,想著如何找一杯水來喝。四下逡巡目光,卻發現右側下方坐著的鈕祜祿秀瑤不知從何時開始,正在用難以言喻的復雜眼光一動不動盯著她。 繡玥的面色一黯。 那目光,別人許瞧不明白,她在八年前就領教了,其中的含意。 當年,善慶無意中的一句:“……繡玥畢竟是我的骨血,她又這么乖,不如……就養在善府罷?!?/br> 那時候,繡玥第一次看見鈕祜祿秀瑤用這樣的目光盯著她,只是那時她還不懂。 再后來,當鈕祜祿秀瑤發現了劉毓軒私下里對她偏心的體貼、照顧,她又第二次露出了那種眼光。 直到她的飲食中被下了毒,繡玥被推搡著關進暗無天日的地牢,她才恍然領悟,那個目光的含義。 是嫉恨,是她不該分走善慶的憐愛、不配分走劉毓軒的關愛。 而這一次,她第三次露出這種目光,是因為愛新覺羅?颙琰。 繡玥知道她心中又燒起了那把妒火,就是因為這把火,將自己從前十余年的人生燒得慘不忍睹,幾乎化成灰燼。 她瞧瞧皇上,又瞧瞧下方的鈕祜祿秀瑤。 善慶也只不過分出一點慈父之愛給她罷了。劉毓軒是秀常在的表哥,也只不過施舍一點親情體恤予她,而這一回,秀常在覺得她自己被分走的,是身為一個女子,原本她應得的夫君的寵愛,是身為帝王妃嬪,朝思暮想的那一份虛榮。 本來,皇上他愿意寵愛誰,繡玥根本不在乎。她不喜歡皇上,皇上的心在誰那,她也無意干涉。 進宮成了嬪妃,安守著自己的身份就罷了。 可是鈕祜祿秀瑤親手織造的那一場噩夢,六歲的她無助地渾身發抖的慘狀,至今是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前塵舊事浮上來,這一次,秀常在又這樣看她,繡玥的忍不住起了想要氣一氣她的念頭。 秀常在的目光緊緊擭住她,繡玥朝著她笑了笑,在她的注視下,從袖間探出左手,暗示性地動了動,在成功引起秀常在的注意后,輕輕摟住皇上的腰身。 果然,意料之中,秀常在的臉上出現了她最想見到的精彩表情。 沒有善府遮住她的頭頂,她原也有這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 腰間柔弱無骨的一只手,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貼上來的時候,颙琰恍惚間一愣。 后宮嬪妃,得不到帝王的允準,自是不敢如此輕舉妄動。 繡玥這般,無疑是僭越了。 酒意有點被沖散,他擰起眉頭,有點慢的速度轉過臉,去瞧她。 “……怎么?!钡弁跽f出口的,就只有這兩個字。沒有責備她。 “皇上?!痹谛愠T诓凰佬牡刈⒁曄?,繡玥小聲甜笑,“皇上,嬪妾只是想起來,您賞了李官女子,她還跪著呢?!?/br> 皇上的臉色眼見著陰暗了下去。 繡玥暗道不好,忙亡羊補牢了一句,“嬪妾還想著,皇上靠著那個墊子會不會不舒服,不如,嬪妾給你做靠墊罷?” 龍顏之怒稍解,颙琰上下掃了她一眼,臉色這才多云轉晴,伸手指了指常永貴。 常永貴立刻會意,給李官女子置了個圓凳,叫她不再跪坐在地龍前剝核桃。 “朕累了……”他抬手,殿內的歌聲俱靜,舞蹈也停了。 “你跟著朕回養心殿伴駕罷……”他側過頭,對她拋出橄欖枝。 繡玥卻不敢接這個燙手的熱山芋。 “皇上,”她小聲嘀咕推脫:“嬪妾這還是私下里出宮的,您應了皇后娘娘,遣嬪妾出養心殿這才一天呢,嬪妾今晚再回養心殿去,往后在后宮還想活么……” 再說,她也不想再被關進養心殿,由著皇上給她肆意上刑了。 聽到她這樣說,颙琰不滿地瞥了她一眼。只是話雖不中聽,卻也不錯,皇后那兒……今天酒膳飲多了幾倍,后來情不自禁將她傳喚了來,明日見了皇后,還不知道要找什么說辭跟皇后圓場。 禁足一個月,她沒覺如何,倒像是他被禁錮了一般。 要有三十天,不能傳喚她伴駕。 他嘆了口氣,揮開繡玥,準備起身下羅漢床。 他瞧了一下另外幾個候著的嬪妃,對面的蕓貴人一個勁的拋媚眼過來,颙琰瞧瞧她,蕓貴人不懂妾室的本分,近來他已很少傳蕓貴人侍寢。臨幸了她幾回,她那副銷魂蝕骨的身子,最初的勁兒早就過去了。 “淳貴人,”皇帝由著常永貴跪在身下提上龍靴,他不再理繡玥,目不斜視道了一句:“隨朕去養心殿?!?/br> 淳貴人下意識瞧了瞧繡玥,向她會心笑笑,轉而歡喜道:“是!嬪妾謝主隆恩,謝皇上恩典!” “春常在也去。你上次的《穆桂英》還沒唱完,接著唱給朕聽?!?/br> 春常在微微臉紅,起身謝恩道,“是……只是《穆桂英》是嬪妾與蕓貴人共同演繹……” “無妨?!被实鄣懒艘痪?。 言外之意,便是不許蕓貴人伴駕。 “余下的都散了罷?!?/br> 滿殿嬪妃聞聲都起了身:“嬪妾等恭送圣上?!?/br> 皇帝的圣駕擺駕養心殿,春常在亦跟著去了,偌大的漱芳齋登時冷清了下來。貴人和常在們亦都乘坐來時的轎攆各自回宮。 回延禧宮的途中,李氏不能乘轎攆,繡玥刻意避開了蘭貴人的轎攆,請了個宮人扶著她慢慢往回走。 只是瞧李氏的神情,仿佛還有很重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