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繡玥越過一層層的障礙才擠身走到老太監身邊,俯身向他行了一禮,笑著寒暄:“公公,我是今夜給皇上侍寢的延禧宮玥答應,勞煩公公帶我進去見皇上?!?/br> 過了今晚,這朝堂眼見就是要變天了。老太監一晚上在這,想走又不敢走,聽到繡玥的話,朝她哭喪著臉道:“小主!您這會兒還來侍什么寢哪,那刺客在里面已經發了瘋,喊著拉著咱們萬歲給他一同償命呢,我命苦,您也是命苦,趕上了今晚上侍寢的差事,奴才勸您,還是回自己宮里等著罷,若圣上真有什么不測,小主您怕也沒個好日子過活了?!?/br> 繡玥聽著老太監的傷心話,再看著那道緊閉的房門,她笑道:“多謝公公叮囑。只是皇上命侍寢,我怎敢違抗皇命。再說了公公,我即便是要為今日之事而殉葬,好歹也叫我能見一見皇上的模樣,也不枉我是給咱們大清國的皇上陪葬不是?” 她卻還有閑心打趣,老太監一瞪眼,打望著眼前這一身穿著樸素的答應,“小主,您可當真要進去?”他壓低聲音,語氣帶著點不忍心:“眼下這情形,只怕隨時要失控,你要進去了,房中一旦有任何不測,你在里邊都脫不了干系,都要給你扣上這救駕不力而使皇上遇害的罪名!宮中到時只會把所有的污水都會潑在你身上,你可是明白?” 老太監的這一席話,倒提點了繡玥,她忽然明白了,打眼望向遠處層層圍著的侍衛與首領,怪不得他們一副躊躇的模樣,始終無人愿意上前,原來是怕棒打出頭鳥,惹禍上身??蓱z了這位堂堂大清皇帝,如今不但要遭一個包衣奴才的侮辱,平日里對他山呼萬歲的一干奴才侍從,竟無一人愿意挺身上前相救。 房中這位真命天子,若他知道自己被這道門外所有人拋棄,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死訊,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這種滋味和苦楚,她曾體會過。在窮途末路之時,就這樣被棄之敝履。在地牢那一年,他竟一次也沒有再來管過她。 如此心狠。 她于是嘆了口氣,笑看向老太監:“有勞公公,還是請您帶我進去罷?!?/br> “這——” 老太監見她如此固執,便也不好再多言,“既然小主執意要如此,就由老奴向侍衛首領通報一聲,只不過,小主恕罪,老奴實在不便帶您進去,還請您單獨前往?!?/br> 繡玥點點頭,同是苦命人,能少牽連一個便少牽連一個吧。 她隨著老太監向皇帝被挾持的那處屋子走去。那本是神武門守衛的侍衛臨時休憩的所在,眼下皇帝就是被刺客由貞順門挾持著一路退進了里面。 這邊侍衛總管聽了敬事房老太監的通傳,擰起眉打量繡玥,卻并無想讓她進去的意思。 “此刻皇后娘娘帶領著六宮都在欽安殿為圣上祈福禱告,你這么個后宮答應來這里多什么事!” 繡玥面不改色,朝那帶頭侍衛甜甜一笑,道:“是‘圣上有命’,命嬪妾來侍寢。侍衛大人要是有心阻攔,繡玥此番可真要謝謝大人的救命之恩了。日后若問起來,實在是侍衛們攔著不讓嬪妾進去,而不是嬪妾違抗圣旨。嬪妾我一介女流,即便有心陪伴皇上,實在違拗不過這么多的侍衛把守啊?!?/br> 果然侍衛統領的臉色瞬間變了,瞪大了眼睛怒視繡玥,煩道:“進去進去!” 繡玥于是俯身行了一禮,“有勞?!比吮愠俏蓍T口走去。她走至門前,背對著身后一眾目光,輕輕推開一條縫,呼了口氣,閃身便進了房中。 房內光線幽暗,這一聲輕微響動,立刻引來房中的一聲厲喝:“誰!” 出聲之人十分警覺,立刻有些激動起來,“混賬!誰敢進來,我殺了這狗皇帝!” 燭火幽明,繡玥反手將門合上,用背抵著門,轉臉換上甜笑回道:“是我,是我呀,老爺?!?/br> 她柔柔喚著,人已進了來。走近了些,順著光亮依稀看清房間里的兩個身影緊靠在角落里,那包衣奴才一手挾制著皇帝,一手用尖刀緊緊抵著他的脖子,脖間已滲出了幾層或深或淺的血跡。 這是繡玥第一次見到當今天下的國君,大清朝的皇帝,颙琰。 他此時背靠著墻壁,雙手被爛布所縛,盤坐于原地。雖然被陳德緊緊挾制著,衣裳頭發凌亂落魄,卻并不如繡玥想的那樣狼狽憔悴,也并無低聲下氣的神色,尚鎮定自若,靜靜地陰冷面容一語不發,散發著君王生來固有的氣度。 房間內突然進了個人,陳德的情緒立刻有了波動,颙琰本沉著目光,此時聽見動靜也抬眸朝著來人的方向看了看,目光所及卻只是孤身一個女子進了這房間,臉色微微起了些波瀾。 繡玥笑著同對面二人皆行了禮,“嬪妾是今夜應召侍寢的妃嬪,奉命進來侍奉皇上?!?/br> 陳德原是紫禁城最低等的奴才,從來沒人對自己恭敬過。這女的是后宮的嬪妃主子,竟對著自己行禮,他瞧她倒是有幾分順眼。 但陳德還是呸了一口,厲聲罵道:“去你的鬼話!如今他人都要死了,還侍哪個寢?你們再跟老子玩花招,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殺了狗皇帝?老子死了有大清的天子陪葬,名字還要寫進史書,名流千古,老子劃算的厲害!” 說著,陳德有些得意,更笑了出來,“你還不滾出去!滾出去!” 繡玥也跟著笑起來:“怎么辦呢,老爺,我也想滾出去,可宮里頭說了,今夜既然有我侍寢,大清的皇上不能死的這樣孤單狼狽,讓我一定要跟著死在皇上旁邊,一來皇上有個慰藉,二來也要給皇家保留些顏面。否則呢,就株連我九族?!?/br> 作者有話要說:陳德在歷史上行刺皇上的理由也是超荒唐的 第15章 她輕描淡寫,掛著甜笑,仿佛說著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樣:“我若是出去呢,當然是要背個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大罪,還要成為千古罪人,若是我死在了皇上身邊,按著宮里的規矩,指不定還要給我做個忠烈的牌子日日供著呢。老爺,您說您是我,我是出去呢我還是不出去?!?/br> 繡玥還跟著笑著,陳德卻笑不出來了。 他的笑聲僵在半空,看向繡玥,囂張的氣焰也難以似剛才那般再持續。 繡玥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她一個進來陪著皇帝同死的人,一個將死之人,他還有什么威脅能把她趕出去? 他握著刀刃的手不自覺地收緊,語氣不如方才那般咄咄逼人,悶著聲道:“這你也怨不得我?!?/br> 他又道:“合該是你倒霉,要怪就怪這狗皇帝生來就高人一等,臨死了還要拉上你給他陪葬?!?/br> 繡玥小心瞧了颙琰一眼,抬頭對陳德催促道:“老爺若要動手就快些,外面都有點不耐煩了,要不是為著要做些面上功夫,顧著皇家的面子,誰還能陪著你瞎折騰耗著這么久?!?/br> 她說完,隱隱就覺得颙琰那邊投過來的目光不寒而栗。繡玥心虛,卻也只能裝作視而不見。她這份苦心,但愿圣上能夠體念她語出犯上之罪??! 果然陳德目露慌亂,他很是不信,“你胡說!他們,他們會真的要放棄這狗皇帝的命?他可是大清的皇帝!” “你就是想騙我,對不對?” 繡玥作出無謂的樣子道:“這舊帝駕崩,新帝繼位,朝朝代代都是如此,你殺了皇上,明日自然有二阿哥繼位,宮女還是宮女,朝臣依舊是朝臣,百姓也還是過百姓的日子,只不過有些權力更迭罷了,皇后變成了太后,嬪妃變成太妃,大抵如此,還能怎么樣?” “這……這……”陳德雖然有些不信她的話,心里卻沒底了,這和他最初打的算盤實是有些出入。 繡玥嘆了一聲,哀怨著道:“最可憐的也不過就是我們三個罷了,今夜是我們三個人一同喪命,咱們也算有緣,死的前后不差,說不準到了下面地府,還能碰上呢!” “呸!呸!”陳德氣罵道:“誰要和你碰上!” “倒也是,我同皇上大約先死,你這刺客,想必是要五馬分尸,千刀萬剮的,不知道是什么個鬼樣子,”繡玥皺著眉搖搖頭,“怪嚇人的,咱們還是別碰上了?!?/br> “我不信,”陳德搖著頭,聲音卻聽得出慌了些:“我還是不信,我不信他們會任由我殺了皇帝!” “這我便是不懂了,”繡玥疑惑道:“你犯這么大的風險進宮行刺皇上,不就是要殺他嗎,你既要殺他,動手就是了,還磨蹭個什么?” 陳德不語,好半天也不吱聲,拿著尖刀的手不禁用力了幾分。 繡玥見狀,生怕他傷了皇上,笑著試探了一句:“老爺,您到底是想要什么,咱們好商量呀。您說您費了這么大力氣,皇上跟你又沒有血海深仇的,您忙活了半天,就是把咱們三個的命都搭進去了,您圖的什么呢?” “哦,不對不對,”繡玥拍拍嘴邊,“我忘了,可不是咱們三個,老爺,這刺殺皇上可是滅門的罪,您可別告訴我,您家還有旁的活人呢?!?/br> 果然,陳德整個人猛的抖了一下,嚇得繡玥緊緊盯著那把抵在颙琰脖間的尖刀,只怕他一個手抖,他們仨就真完了。 “我還有兩個兒子??!還有八十多歲的岳母!”這下他是開始有些慌了,繡玥看他那手抖得,忙陪笑,“別介,別別,到底皇上還在您手里呢,咱們好商量,好商量?!?/br> 她嘴上還恭維著,心里簡直要噴血。真是服了這個瘋子,簡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家中還上有老下有小,竟然會糊里糊涂的跑來行刺皇上,偏偏就還這樣一個稀里糊涂的家伙,卻真的就在偌大的皇宮里成功劫持到了大清的皇帝,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繡玥嘆了口氣,隱隱為陳德的前路結局感到悲哀?!凹仁侨绱?,你何苦來行刺皇上,犯這株連九族的忤逆之罪啊?!?/br> 陳德握著刀有些渙散,“你不知道,我曾做了個夢,夢見一人領路,領我到個地方,夢里我穿著一件程鄉繭蟒袍,那件狍子乃是黃色,算卦的說,我這是真命天子的命格——” “本來我也過活不下去了,若是就這樣死了,豈不是白活一回!不如要這堂堂天子給我陪葬,我也算死得轟轟烈烈?!?/br> 繡玥聽了,倍感無奈,這人簡直是個瘋子,如此瘋瘋癲癲的,如此荒唐又錯漏百出的事,虧他做得出來。 她強擠出一抹笑,挺著與他周旋道:“老爺,做夢豈可當真,現下還是想些實際的罷,你家中兩個兒子尚且年幼,又有高齡老母,何必拿著你一家四口的命,換皇上一條命呢,豈不是不劃算?!?/br> 說到此處,繡玥下意識心虛起來,不禁偷偷望向颙琰,皇帝果真正凝視著她,目光如炬,隱隱含著怒氣,使她不覺忙轉了目光。 更勸陳德道:“老爺,生死只在您一念之間,您選了死路,咱們三個就都是死路,可若您有轉圜的余地。咱們三個可都是富貴活路。只要你放了皇上,皇上可賜你數不盡的金銀珠寶,享受榮華富貴,豈不比枉死要強?” 陳德有些心動,他之所以冒險出此招,也是家中窮困潦倒,又喝酒誤事被東家趕了出去,沒了生計,年逾八十的老岳母又臥病,家中沒有活路,才會想到那時做的夢,有了劫持皇帝的主意,此刻若有金銀,享受榮華富貴,他自然不會一心尋死。 他沉吟著,聲音有些飄忽:“即便我答應你,弄到了這地步,還如何收場?!?/br> 繡玥忙笑道:“老爺,回頭是岸,為時未晚??!你可讓皇上親手寫下詔書,今日之事永不追究,還要賜你黃金萬兩,讓你一家老小享盡榮華富貴,你說可好?” 繡玥既是真心營救圣上,也實在不希望陳德家中那幾個可憐老弱婦孺被他連累得死無葬身之地。只是她隱晦提示陳德要皇上“永不追究”,當真是冒了極大的風險。 一來皇上是一國之君,何等英明睿智,只怕會察覺出她有意提點陳德的細微心思,二來陳德這廝如此昏頭,或許根本就難以明白到她的苦心。 陳德僵想了片刻,也不知是否真想明白了這其中關鍵,只是嘴角慢慢裂開一道笑容,似是很滿意。 他忽而看向繡玥,“你去把門插起來,再過來!將他身上的黃料子扯下來,讓他給老子寫詔書!” “是,是!老爺!”繡玥連忙應著,背過身去插上門,轉身面對門板的一瞬間不覺凝眉,同時又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 插好房門,轉過身,繡玥的腳步并沒有走得很快,而是盡力維持自然而然的樣子,盈盈走過來,俯身低眉行了一禮,大喜過望道:“老爺,托您的福氣,咱們可都圓滿了?!?/br> 這一瞬間營造出的喜悅之情,仿佛皆大歡喜,令陳德也不禁置身其中,自己都沒意識到減輕的防備,他本是個粗人,心思哪里細致周到,任由繡玥自然走到了二人之間。 繡玥來到颙琰身前,輕輕蹲下身,隔著很近的距離,他額前有幾縷垂下的發絲,她一連說了那許多大逆不道之言,不敢去看圣上的臉。只能硬著頭皮拉起他衣裳的一角,用力一撕,扯掉一大塊明黃布料下來。 若說冒犯,她今夜已冒犯天子太多回了。 繡玥將布緩緩平鋪在地面,陳德的刀還抵在颙琰脖間:“寫!就用這大清皇帝的血,給老子寫一份血詔書,這也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哈哈哈……” 他完全無視颙琰已經陰霾至極的臉色,自顧自道:“就寫上,命我陳德為親王,和碩親王!還要封地!以后老子就在封地里當天王老子!還要給老子安排汗血寶馬,老子要即刻回家接人,即刻就出城!” 繡玥心中有些悲哀,他到底還是沒有明白,更不知何為余地。剛才她幾乎涉險提點于他,此刻半個字不敢再多言,便面上笑著:“好,好,這就寫?!?/br> “不行!”陳德忽然想起什么,擰眉道:“若是這狗皇帝言而無信,怎么辦?” 繡玥笑著:“君無戲言!皇上貴為天子又怎會欺騙于你?!贝蠹s這包衣奴才也不識得字,繡玥討好地向颙琰眨了眨眼睛:“皇上寫吧,皇上親筆詔書,還能有假?!?/br> “不行!” 陳德也并不傻,“他要與我一同去封地!這樣才保萬全!”說罷狂笑起來:“這夢境果然是真實,到時候狗皇帝在老子的封地上,老子說如何,他就要跟著下旨,這便是傀儡皇帝,而老子就是真正的真命天子,比當什么親王還威風!哈哈哈哈,你給我起來!” 他說罷,一只手便去扯皇帝的衣襟,想把他從地上拉扯起來,就在那一瞬間,繡玥牢牢抓住了他握著刀柄的另外一只手,跪擋在中間,用自己的身軀將二人隔開了些距離。 第16章 她大大的松了口氣,終于,終于皇上已不在他的鉗制范圍之內。 好像經過了漫長的歲月煎熬一般,繡玥臉上掛著的笑消失了,換上了沉重的目光,重重看向陳德:“該收手了,該給你家人留一條活路!” 陳德當然不會去想感激她,他此刻只覺得惱羞成怒!恨極了繡玥對他的種種欺騙,“賤人,你竟然一直騙我?賤人,你和這皇宮內的人都是一樣的狡詐!”他像一只暴怒中的獅子:“我要現在就殺了這大清的狗皇帝,讓這滿清的皇帝給我一個包衣奴才陪葬!” 他說罷,手里的尖刀用力刺去,繡玥在颙琰身前,兩只手緊緊攥住刀柄,用力抵擋陳德刺過來的氣力,她知道身后的人久久跌坐在冰涼的地上,別說常年養尊處優,沒受過這等苦楚,就是常人經過了這些時候,想必兩腿也已經麻木不能動了,更何況他雙手還被綁縛著,此時四肢皆是廢的,根本不可能自行挪動開,更還因為藥物的關系…… 眼下她只能硬擋,能拖得侍衛沖進來才好! 陳德看她一介弱質女流與自己相抗,忍不住譏笑道:“就憑你?老子方才讓你插外面的門,就是不想讓那些雜碎立時闖進來,他們攻破這道門少說也要半柱香的時候,老子卻可以輕松要了你們兩個的命!現在你就是喊,也沒用了!” 繡玥被他的力氣壓得跪著退了幾寸,后背已擠壓到了身后的颙琰,颙琰的身子挨著墻壁,已是退無可退。 陳德見狀,笑了一聲,手腕的氣力更加重,繡玥兩手抵住他的刀鋒,但那刀尖距離颙琰的脖間已太近,混亂掙扎之中只怕會錯傷皇上,她便直起上身,用肩膀抗住了刀鋒,任由尖刀刺進了左肩。 刀刃很快沒入了血rou中。這樣一來,刀刃不會在空中亂晃。只不過那樣的痛楚,卻也是劇烈百倍的。 陳德沒想到眼前這個女人竟會做到如此地步,一時心中有些其感染。他不禁緩了緩,“這把刀,本是要刺進狗皇帝的喉管,你卻非要自己送上門來,讓它先嘗你的血!” 繡玥卻一絲不敢放松,她的兩只手與陳德奮力僵持著,血一點點染紅了左肩大片的衣裳,颙琰在她身后,溫熱的血液從她身上淌下來,一滴一滴濺在他的龍袍上。 身前的這個女人已經開始不受控制的輕顫,她此刻后背緊挨著他的前胸,他能感受到她此刻極力在忍受著巨大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