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沈令蓁低低“嗯”了一聲。 “是我老了,不中用了,守不住河西,才叫他們冒這樣的生死大險?!?/br> 沈令蓁飛快搖頭:“不是的,河西這么一條狹長的走廊,本就是易攻而不易守的險地,除非是天上的神仙,才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呢?!?/br> 霍起側目看她:“你這丫頭倒是會說話?!?/br> “那我就多說點。郎君說過,戰場上沒有十萬周全之事。就算他們不去攻打西羌,換一種戰術,同樣也有冒險和犧牲。所以這個決定,并不是誰人造成的惡果,您千萬不要太過介懷了?!?/br> 霍起笑了笑,捂著心口咳了兩聲。 沈令蓁擔心地瞅著他的臉色:“霍節使傷勢未愈,要不我在這兒等著,您下去避避風吧?!?/br> “叫阿爹吧?!?/br> “???”沈令蓁一愣之下明白過來,支支吾吾地“哦”了一聲,“阿爹……您要不要下去避避風?” 霍起搖搖頭,負在身后的手扶上了城垛。 沈令蓁也便不勸了。 兩人在城樓上一站就是一個時辰。后邊空青人已呵欠連天,眼睛卻死死瞪著北邊晦暗的天空,瞪到眼睛已經分不太清顏色的時候,忽然眼前一花。 他使勁揉揉眼,盯住了湛藍夜空里炸開的那朵赤色禮花,一個激動跳起來:“是禮花!那是禮花吧!” 他話音剛落,第二束禮花也從另一個方向升到了半空。 沈令蓁扶著城垛的手顫抖起來,蹙了一夜的眉頭終于解開,只是很快又皺了起來:“怎么只有兩束?” 霍起咬緊后槽牙:“再等等?!?/br> 這話是在說給沈令蓁聽,也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可是他們等啊等,直到黎明拂曉,云破日出,也沒有等到那第三束禮花。 第74章 結局·上 城樓上的氣氛越來越死寂。 行動無疑是成功了,可這兵分三路撤退的人, 卻有一路始終沒有得到接應。 沈令蓁不敢去想到底是誰出了事。 晨曦漸漸漫過城垛, 金光照在她的臉上,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空洞的雙眼沒有一絲神采。 直到一陣踏踏馬蹄聲從黃沙彌漫的遠方傳來。 沈令蓁愣了愣, 朝聲來處定睛望去, 看到地平線的盡頭, 大齊的赤色旌旗隨風獵獵翻卷, 有一騎快馬先于眾騎兵,正朝城門飛馳而來。 馬上人微微仰著頭,目光緊緊鎖定在城樓上她所在的方向。 一夜枯等,這一場四目相對,像隔了千年萬年。沈令蓁瞬間熱淚盈眶,轉過頭,提著裙擺飛奔下城樓。 霍起蒼老沙啞的聲音顫抖著響起:“開城門——” 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尖銳的馬嘶聲中, 霍留行一勒韁繩, 翻身而下,喘著氣朝城門方向張開雙臂。 沈令蓁一路跑出城門, 飛奔著撲進他懷里。 他低頭擁住她,因氣息不穩而劇烈起伏的胸膛慢慢恢復了平靜:“答應你的事,做到了?!?/br> 沈令蓁使勁點著頭,眼淚決了堤似的滾落下來。 “哭什么?傻?!被袅粜休p輕揉著她的發髻,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自己也紅了眼,悄悄眨掉一顆眼淚。 “沒……”她嗚咽著說,“就是想郎君了,我就是太想郎君了……” 霍留行閉上眼,手臂收得更緊。 緊隨而至的馬蹄聲打斷了這一出別后重逢。 沈令蓁從歡喜激越中醒過神來,松開霍留行,望向勒停在城門前的騎兵隊,目光一遍遍來回地掃,卻沒找到熟悉的臉孔。 她擦擦眼淚,膽顫地問:“郎君……阿玠哥哥和孟郎君呢?還有舒儀,怎么也沒見舒儀?” 霍留行沉默下來,看向她身后,拖著傷病的身體走下城樓的霍起:“父親?!?/br> 霍起點點頭,按著心口緩了緩勁:“說吧,怎么回事?” 霍留行把經過大致跟霍起解釋了一遍。 昨天傍晚撤退關頭,薛玠為了死在烈火中的薛老夫人,決定還西羌王宮一把火。孟去非跟著起意,認為可以借此嘗試刺殺西羌老王。 這當然不僅僅是報私仇或逞英雄。 他們大鬧西羌,的確結束了河西戰亂,但這與去年休戰的結果一樣,都不是長久之計。要讓西羌徹底疲軟,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老王,引發王室王位之爭,挑起西羌內戰,讓西羌開始長久的內耗。 孟去非作此提議時,城內僅剩的三千騎兵為這一計劃熱血沸騰,紛紛請命,稱愿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霍留行放棄了保守撤退的戰術,將三千人二分,一半跟隨他出城迎戰野利沖,一半在城內助孟去非與薛玠一臂之力。 霍留行親手斬下野利沖頭顱的時候,城內王宮失了火。孟去非派人傳口信告訴他,刺殺行動成功,自己與薛玠打算一東一西分頭撤離,讓他不必返城,率軍往南走,替他們引走一部分追兵。 這就是三人兵分三路撤退的起因。 但現在,孟去非卻失蹤了。原本并未去到西平府的霍舒儀也不見了。 霍留行目前尚且不清楚,西羌王宮最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薛玠呢?”霍起皺著眉問。 霍留行看了眼沈令蓁,默了默說:“傷勢有些重,一條胳膊沒了,還在路上?!?/br> 沈令蓁駭得捂住了嘴。 “放心,性命保住了,只是暫時昏迷著?!被袅粜信呐乃募?,又跟霍起說,“去非和舒儀的情況,要等薛玠醒來以后才能知道?!?/br> * 幾人暫時回到西安州軍營落腳,正午時分等來了護送薛玠的馬車,將他抬進了營帳。 滿帳子的人圍攏在他床頭,既是在等他醒,也是在等孟去非和霍舒儀的消息。 薛玠醒來時,天色已經黑了。 沈令蓁坐在床沿,看他緩緩睜開了眼,忙讓蒹葭去外頭叫霍起與霍留行,一面低聲喚他:“阿玠哥哥,阿玠哥哥……” 薛玠慢慢回過神來,啞聲道:“殷殷……” 他像是吃痛似的,皺了皺眉,低頭看向自己空蕩蕩的袖口。 沈令蓁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可薛玠卻笑起來:“殷殷,我用這條胳膊,親手殺了西羌老王……真痛快,真的好痛快……” 沈令蓁忍著淚,點點頭:“阿玠哥哥是大齊的英雄?!?/br> 薛玠眼底微微一黯,又寬慰她似的笑起來。 霍留行和霍起恰在此刻入了營帳,身后跟著掛心jiejie去向的霍妙靈。 兩人還沒開口,霍妙靈先著急地奔進來:“薛將軍,我阿姐和表哥呢?” 薛玠收斂了笑意,用左手把自己撐起來。 沈令蓁趕緊去扶。 他輕輕推開她,抽著氣下了床榻,朝霍起與霍留行跪了下來。 這個動作,就連不諳世事的霍妙靈也猜到了含義,驚恐地瞪大了眼。 薛玠跪在那里,咬了咬牙:“孟將軍與霍大姑娘……沒能撤出西羌王宮……” 霍起身子一晃,被霍留行扶住。 霍妙靈愣了愣:“怎么會?我阿姐不是沒去西平府嗎?” 薛玠看著霍妙靈解釋:“你jiejie在城外看到王宮失火,似乎誤會是霍將軍被困在里面,所以帶兵趕了過來。當時孟將軍留在王宮斷后,我先一步撤離,剛出西平府,就聽說你jiejie從另一路殺進了王宮?!?/br> 霍妙靈嚎啕大哭起來:“那為什么你可以撤離,他們卻不行呢?” 沈令蓁忙把她攬進懷里安撫。 薛玠垂了垂眼,跟霍留行說:“昨天夜里,孟將軍騙了霍將軍。我們放完火后,形勢不容樂觀,根本沒有一東一西分頭撤退的可能。當時我已重傷,本沒打算活著走出王宮,準備和剩下的騎兵掩護他一人離開,可是他說……” “他說,西羌老王死了,大齊的外患解除了,內憂卻還在。只要他活著一天,汴京的前朝舊臣就無法放下心中執念,專心輔佐新帝。即便新帝如今清明,也無法保證往后不會被權力腐化了初心。所以,他這條命,丟了比留著好。他不在了,朝堂上下便可團結一心,新帝也不必惦記著他,防備著霍家。他這一死,是死得其所,是皆大歡喜?!?/br> 霍留行閉了閉眼。 沈令蓁不死心地再問:“按這說法,舒儀的援軍是在你離開后才趕到的,她有沒有可能救了孟郎君呢?” 薛玠皺眉搖了搖頭:“霍大姑娘也只有一千兵馬,要殺個來回本就難如登天,我在城外只等到西羌人說賊人已死絕的消息?!?/br> 一屋子的人齊齊沒了聲,只剩更漏點滴依舊不停,好像在說,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不會再有他們所期待的奇跡。 * 大齊初榮元年春,西羌進犯河西,終以戰敗收場。 所有在此一役中犧牲的大齊將士皆按律享朝廷撫恤,建祠立廟,封敘女眷,蔭補子嗣。 另有戰死西平府的孟家遺孤孟去非與霍家大姑娘霍舒儀,被新帝分別追封為定西將軍與榮安縣主。 罪臣薛策之后薛玠以戴罪之身功過相抵,不予懲戒,放歸民間。 河西節度使霍起功成身退,告老還鄉。 大將軍霍留行兼河西節度使一職,暫守河西。 戰事結束,河西山川里的血色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被沖淡,霍留行奉圣命投身于重建河西的要務,接連兩月,忙得腳不沾地。 兩月后,清明時節,河西霍府。 淅淅瀝瀝的雨成日下個不停,霍留行腿疾又犯,沈令蓁不許他再外出奔忙,義正辭嚴地摁著他在家休息。 霍留行本打算去看看護城河修繕得如何了,這么一來只好作罷,只是在家中一時卻也無事可做?;羝饚е嵬鸾突裘铎`,在戰事結束后回了慶陽霍府,這河西霍府眼下只有夫妻兩人,難免稍顯冷清。 他便跟沈令蓁一起坐在廊廡底下看雨。 看著看著,兩人突然異口同聲地說:“要不……” 霍留行笑了笑:“你先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