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沈令蓁一聽這話,反應過來,一邊拿來鹽水給霍留行漱口,一邊問:“你們在說我那救命恩公?” 孟去非點點頭:“表嫂,我表哥這傷當真跟那人一樣?” “嗯,我也覺著奇怪呢?!鄙蛄钶璨唤獾?,“這世上怎會有這樣巧的事?難道拿彎頭斧砍人腰是野利沖的慣用招式,恩公此前也是被他所傷?” 這一問問倒了平日里聰明絕頂的兩人。 霍留行漱完口說:“的確是他的慣用招式,但他那時候不可能出現在汴京?!?/br> 邊關附近混進那么個西羌人不足為奇,可這人要一路過關斬將,悄無聲息地混到汴京,未免也太漠視大齊了。 孟去非碎碎念著:“而且比武過招不是單看一方,這一斧頭下去,表哥雖然中招,卻也做了傷害規避,若是換個人來應對,不見得剛巧達成一致的結果?!?/br> 所以照常理說,如果能夠達成一致,不僅傷人者得是野利沖,被傷者還得是霍留行。 “表哥,你是不是有什么隱藏多年的分|身術沒給我曉得???” 霍留行一個眼刀子飛射出去:“我要是有,現在還用得著躺著跟你說話?” 沈令蓁端著粥碗坐到床邊:“知道自己得躺著就別逞,少兇巴巴地說話?!?/br> 霍留行張嘴剛要反駁,被她一勺子粥塞進嘴里,噎回去了。 孟去非捧腹大笑地看他吃癟:“表嫂說的對,這好不容易從棺材里爬出來呢,還是安分點?!?/br> 霍留行咽下一口粥:“你就指著我躺進去吧?!?/br> “哎你別說,”孟去非一拍大腿,“昨夜剛得到消息的時候,我真在想,你要是這么死了也不錯,我就立馬去找我當年那個乳母,讓她騙大家,其實你才是孟家的主,這樣我就逍遙快活了?!?/br> 沈令蓁喂粥的動作一頓,聽得一愣:“這是什么意思?” 霍留行正要解釋,孟去非豎掌示停:“喝你的粥,我來給表嫂解釋?!?/br> 沈令蓁認真聽著他的話,這才曉得,原來當年,孟去非的母親生他時便難產而死了,他出生后全靠一位乳母喂養。當時,霍家人要拿霍留行代替孟去非去涉險,便讓這位乳母抱著霍留行前往京城,結果半道被人發現攔截了。 這位乳母因沒完成霍家的交代心生有愧,把霍留行送還后便離開了霍家,回了河西鄉下。 孟去非現在是在說,霍留行若是死了,復國恐怕多半無望了,但大家努力了這么多年,不來個頭破血流,也不可能說停就停,所以干脆找當年最關鍵的知情人撒個謊,讓潛伏在汴京朝堂的前朝舊臣誤以為兩個孩子其實調包成功了。 只要主子沒了,大家自然不必再拼命,不必再犧牲。孟去非也便金蟬脫殼,可以當個真正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了。 霍留行扯扯嘴角:“你這算盤打得倒是挺妙,可惜我還不想死,你要是懶得干了,別借我的東風,自己懸梁自盡去,一了百了?!?/br> “那不行,我還想好好活著,討媳婦生孩子呢!” 又想好好活著,又想卸了肩上的擔子?霍留行覷他:“這天下的好事還能都給你占了?” “不給我占,難道給你占?” “你倆都別做夢了!”沈令蓁聽不得兩人三歲小孩似的吵嚷,勸誡道,“你們難得碰個面,應該聊聊正事,怎能把時間和力氣浪費在無謂的爭吵上?郎君現在受了重傷,雖不必像一般朝臣那樣三日一朝,但一月兩次的大朝還是難免,到時能不能熬得過去?你們得想想法子才是?!?/br> 兩個沉浸在短暫美夢里的人齊齊嘆出一口氣。 法子霍留行自然是想了。他叫人散布野利沖遇刺,刺客腰腹被砍傷的消息,正是為了躲避皇帝的查探。 原本皇帝得到野利沖的信報,或許會試探幾個懷疑人選,確認他們是否受傷。但現在朝中那批重要的武將都得到了這個消息,一旦皇帝出手試探,必將被他們發現用心。如此,無辜的武將們便會因為皇帝的不信任,而與他產生嫌隙。 這么一考慮,生性多疑的皇帝便會認為,這所謂的刺客未必真正存在,更可能是野利沖為離間他與朝中武將捏造出來的。 左右野利沖并未真正受傷,此事也沒有對兩國邦交產生太過惡劣的影響,皇帝犯不著為個敵國將軍寒了朝臣的心,所以雖然明面上回復了野利沖,說會仔細搜查,為他做主,私下里卻不會落實這件事。 但這不表示,霍留行的危機全然解除了。若是他自己露出馬腳,皇帝也不可能眼瞎著放過。 孟去非說:“朝會倒是好應付,七日后是八月十五,剛好中秋休假,下個大朝在九月初一,按表哥這身子骨,帶傷出行應當已經不礙事了,我是在擔心,過幾天圣上要為二皇子的事召一批朝臣入宮?!?/br> 距離趙瑞被皇帝秘密監押已過了幾天,為揪出他的余黨,大理寺一直在對他進行嚴刑拷打?,F在朝中正傳出異聲,奇怪二皇子為何忽然閉戶多日不見人,且皇子府這幾天也靜悄悄的,不見有人出入。 這事已然不宜再拖,估摸著不管趙瑞招或不招,招真話還是招假話,過幾天都該有個結果了。 而結果一出,霍留行作為此次通敵案的核心人物,必然要被皇帝叫去問話。 孟去非說:“到時,你去是不去?” “這次恐怕還真沒得選,”霍留行嘆息一聲,為難道,“老二狗急跳墻,免不了讓大家都不好過,死到臨頭也要拉一群人下馬,薛家首當其沖?!?/br> “哦,你這是要救情敵去?”孟去非略帶調侃地看了沈令蓁一眼。 霍留行一臉正氣:“是救忠良?!?/br> 孟去非看著集擔心、崇敬、感動、感激于滿眼的沈令蓁,笑得樂不可支:“表嫂,你別聽他瞎抬舉自己,只不過是皇帝召請,不得不去而已,看把他嘚瑟的,還想趁機籠絡你的心呢?!?/br> “孟去非,”霍留行動不了身子,只得抬起一根指頭,指著房門,“我請你立刻離開我家?!?/br> 作者有話要說: 慘遭拆臺霍留行:把老子氣的! 第58章 不出所料, 三日后,霍留行果真受到了來自垂拱殿的召請。 這三日來,他謹遵醫囑歇養, 氣色恢復得尚可,但身體遠還沒到能夠自如行動的程度。所幸借“殘疾之便”無須站或走,也及早讓羅謐特制了避免摩擦傷口的護腰, 下重了止痛的藥本,能夠勉強用坐姿撐上一段時間。 霍留行到垂拱殿之前, 在皇儀門前遇到了同樣應召面圣的太子趙琛。 兩頂轎攆狹路相逢, 一邊腿腳不利,一邊咳嗽不停, 倒都有股身殘志堅的味道。 霍留行依制該讓太子先行, 喊停轎攆后, 忍著膈到傷口的痛,云淡風輕地朝對面躬身行拱手禮:“微臣參見太子殿下?!?/br> 趙琛擱下掩嘴的拳頭, 朝他頷了頷首,繼續前行,在轎攆即將拐進皇儀門時, 聽見身后再次傳來他的聲音:“太子殿下, 不知小殿下近來是否安好?” 趙琛默了大約兩個數,豎掌示意抬轎人停下, 不回頭地道:“霍將軍何出此問?” 霍留行看著他略有幾分遲疑的背影,笑著解釋:“前幾日在獵場看小殿下受了驚,微臣心有掛念, 只是事后卻沒機會當面問上一問?!?/br> 真要掛念,哪至于幾日沒有動靜,順路碰上才隨口一問。他這說的,明顯是客套的場面話。 但趙琛知道,以霍留行夾縫生存的處境,絕不會與身份敏感的皇家人說廢話,若是冒險說了,必有重要的意圖。甚至很可能,兩頂轎攆在這應召的節骨眼碰頭,也是他的刻意安排。 趙琛的轎攆在拐過皇儀門后停了下來,往后方側頭道:“羲兒身子無礙,倒是心有不甘,自覺馬術不精,近來一直沒日沒夜地cao練自己,旁人怎么也勸不住?!?/br> 抬轎的宮人一看太子有意與霍留行同行,十分有眼力見地抬著他跟了上去。 兩頂轎攆一前一后,保持著能夠彼此交談,又合規矩的距離。 霍留行笑著說:“小殿下勤奮好學,這是喜事,只是微臣愚見,這馬術的修煉并非一蹴而就,一味悶頭cao練未必見得成效?!?/br> 趙琛的眼風起了一絲波動:“霍將軍說的是,本宮不擅此道,你若有技巧,不妨說來聽聽?!?/br> “馬術馬術,說的便是御馬之術,不單要看御馬的人,還要看被御的馬。首要的技巧,便是配得良駒?!?/br> “良駒?本宮倒曾得過幾匹赤血寶馬,卻實難馴服?!?/br> “既是難能馴服,那便不叫良駒。對小殿下這樣的初學者而言,良駒未必要是能耐最大的,更重要的是聽話,且只聽主人的話?!?/br> “那依霍將軍之見,怎樣才能收服忠誠又聽話的馬?若是到馬場一匹一匹地試,試著桀驁不馴的烈馬,豈不惹禍上身?” “小殿下金尊玉貴,自然不可以身試馬。馬通人性,其實最容易收服的,便是那些正在水火之中,生存艱難的馬。小殿下到馬場看一看,若能夠在這些馬受難時竭力幫上一把,它們從此后便將歸心于小殿下了。而其他的馬見小殿下如此樂善好施,多少也會親近于小殿下,小殿下來日若再有需,輕易便可將它們一并馴為良駒?!?/br> 霍留行說話的語氣始終公事公辦,抬轎的宮人只道兩位貴人在探討馬術,只有趙琛的眼色漸漸深了起來。 他掩著嘴,咳嗽了幾聲,提著氣道:“霍將軍這番金玉良言,本宮會好好考量考量?!?/br> 兩人說話間已至垂拱殿。 霍留行被人抬到輪椅上,一路進去,見殿內除了皇帝,該到的都已到了。 除了他和太子以外,此次應召的還有趙珣、沈令蓁的二叔沈學胤,以及另外幾位大理寺與刑部的官員。 皇帝姍姍來遲。 眾人齊齊向上首行禮。 皇帝揮揮手,請他們入座后,作疲憊之態,揉著眉心坐下:“今日宣你們幾個來,是要談談老二的事。你們這些人,該得的風聲,都得了吧?!?/br> 底下的朝臣或許還一頭霧水,不知趙瑞去向,但此刻身在垂拱殿中的這幾個本就是知情人。 眾人便都不避諱地點了點頭。 霍留行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有了數。 在場這些人中,大理寺及刑部的官員,是審理趙瑞通敵案的核心要員,今日主要負責陳述案情。針對如何處理后續案件,皇帝真正要聽的,其實只是太子、老四、沈學胤和他,四個人的意見。 這四個人里—— 沈學胤為樞密院副使,一直以文官二把手的身份,幫助皇帝制約著朝中武官,多年來始終是皇帝最寵信的臣子之一,代表的是帝王的立場;太子和老四則各代表自己那一黨派的立場;至于他霍留行…… 皇帝自然是想看看,他更偏向于以上三個立場中的哪一個。 大理寺的官員在皇帝的示意下呈上一封信函:“二殿下于今日凌晨親擬此封認罪書,詳細招認了通敵經過,其中涉及朝中大小官吏共計十二名。但因物證皆已銷毀,光憑此封認罪書,恐難確認所有涉嫌官吏的罪行?!?/br> 皇帝點點頭,先問霍留行:“jian細是你霍家抓來的,你先說說,你怎么看?” 見皇帝并無當場公布涉嫌官吏名單的打算,霍留行略作思考后道:“回稟陛下,依微臣愚見,缺乏物證,便只能從人證下手。二殿下既然供認了這些人,不妨予以其戴罪立功的機會,令其協助陛下對這十二名官吏分別設計,若是心中有鬼之人,自然順竿上鉤?!?/br> “若此法可行,朕也不必頭疼了?!?/br> 那大理寺官員回身道:“霍將軍有所不知,二殿下擬完這封認罪書后便畏罪自盡了,其手下相關涉案親信,更是早在之前便都死絕,眼下此案已是懸案?!?/br> 霍留行面上作恍然大悟狀,心底卻絲毫不意外。 通敵叛國這個罪名,放在歷朝歷代都是滿門抄斬的重罪。 這次通敵的雖是皇子,卻是個不受寵的皇子,看皇帝的態度,不管趙瑞是否戴罪立功,結果都已免不了一死,且按皇帝斬草除根的狠心,也必不會放過他的妻兒。 所以既然怎么走都是絕路,趙瑞當然要拖一群人陪葬,然后來個死無對證,讓活著的大家也都不好過。 皇帝又問老四:“珣兒也是一路跟著這案子過來的,你對這認罪書有什么看法?” “回稟父皇,依兒臣對二哥生前為人的了解,他招認的內容應當未必全都屬實。何況通敵一事應是機密,二哥必是慎之又慎,如何能牽扯出十二人之多?” 趙珣之所以如此直言不諱,是因為猜到趙瑞的認罪書損害了自己的利益。 趙瑞既然打算當攪屎棍,就要把生前的死敵都給潑臟了。這封認罪書中,不僅有像薛家這樣因為太過忠實本分,哪個皇子都不靠,很可能曾經得罪了他的忠良,還會有老四的一些暗樁。 皇帝也知道其中必有無辜,但問題在于,假的成不了真,必須真摻著假才能瞞天過海,所以這里面,同樣也有真正危害朝廷的jian細。 真假難辨,老四又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跳出來說,哪些是他手下的暗樁,這就讓皇帝頭疼了。 “既存在不屬實,又無法查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那該如何辦?”皇帝又將目光轉向沈學胤。 “陛下,臣以為,二殿下受了這幾日嚴刑,應當已是真心悔過,這封認罪書上所列官吏名單,十之八|九為真。通敵叛國不是一般的罪名,陛下切莫輕放??!” 霍留行在心里冷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