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她正奇怪是不是自己一年不在,國公府改了格局,卻見沈學嶸書房的門移了開來,阿爹阿娘與一身材頎長的男子先后走了出來。 之所以說是“身材頎長的男子”,是因為這個人本不該這樣直挺挺地,讓她發現他的身材很頎長。 沈令蓁一張小嘴張成了棗兒大。 回京一年,她始終替霍留行保守著秘密,連家人都不曾開口,結果他怎么一進門,就當著她阿爹阿娘的面站起來了? 霍留行抬眼看見她,低頭笑了笑。 這笑與方才在皇宮中截然不同,他是真被她這見鬼了似的模樣逗笑的。 沈令蓁看著三人和諧而立的模樣,對這氣氛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好像從頭到尾只有她一人心事重重,他們都跟沒事人似的。 沈學嶸朝她招招手:“愣著做什么?看誰來了?!?/br> 連趙眉蘭也一改往日冷面,難得笑得有幾分真意:“殷殷,陛下賜的府邸還不能入住,這些天留行暫時在這里落腳,就住到你院里,你帶他過去?!?/br> 沈令蓁“哦”了聲,猶疑著上前去。 霍留行看她慢吞吞的樣子,主動迎上來,一抬手就去摸她臉頰:“怎么瘦了這么多?方才在宮里,差點一眼沒認出?!?/br> 沈令蓁對他這若無其事的親昵問候感到一絲別扭,微微偏頭躲了躲,垂著眼支吾道:“也沒有差很多吧……” “怎么沒有?好看了不少?!?/br> 她一愣,抬頭望向他笑意滿溢的眼睛,耳邊忽然響起去年慶陽霍府,從他口中說出的,那句她并沒有多當真的承諾——那你再好好長一年,一年后我定發自肺腑地夸你好看。 他竟然真的放在心上。 作者有話要說: 撩妹**之見面先來一波回憶殺?;袅粜校哼€好我有備忘錄。 第38章 霍留行倒不是故意哄她。 方才垂拱殿相逢驚鴻一瞥, 她素裙曳地, 如云烏發半綰,邁著宮廷步裊裊娜娜地走來, 若非事前知曉是誰應召入宮, 他第一眼恐怕的確認不出來。 一年不見, 沈令蓁著實變化不小,本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現如今身段長開了,個子也高挑幾分, 亭亭玉立著成了大姑娘,先前有些嬰兒肥的臉頰沒了余rou,更襯得五官愈發明艷。 所謂“不傅脂粉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大抵如此。 方才在殿上全神貫注于言語機鋒來去,霍留行沒能細看她, 如今捱近了, 這低頭一瞧, 他眼底的笑意是真沒藏住。 但沈令蓁對他, 還有爹娘此刻這般心平氣和的姿態都有些不明所以,他越是這樣親近, 反倒越叫她惶恐。 她拘束地看了看遠處的爹娘,硬著頭皮道:“我帶郎君去我院子?!?/br> 她刻意沒接那句曖昧的話, 霍留行倒也似覺意料之中,笑笑跟上她。 沈令蓁埋頭走在前,臨出月門, 聽見一陣轱轆響動,回頭一看,空青與京墨已將霍留行“放倒”回輪椅。 她張張嘴,想問什么,猶豫了下還是沒開口,繼續埋頭走路。 霍留行努努下巴叫兩位閑雜人士退下,自己搖著輪椅,在后邊說:“長高了,走路帶風了?你管管我,我跟不上?!?/br> 沈令蓁腳步一頓。今早之前,她對霍留行的到來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午時在垂拱殿是迫于形勢,方才在主院又是因爹娘態度殷切,不好推辭,現下只剩了兩人,她一時不知該怎樣與他相處,這才刻意走快了些。 霍留行在她躊躇之時已跟上來,與她并肩:“這么久不見,你就沒有什么話想問我?” 沈令蓁當然有。 想問他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想問他與她爹娘是怎么一回事,想問他這回進京是否有什么重要的盤算。 可這每一個問題都牽涉到政治,牽涉到一件,她已隱隱有了預感卻不敢想的事。 她最終搖了搖頭:“我沒有什么要問的,看郎君身體無恙,前程光明,應當處處都好?!庇稚焓忠灰?,“前邊就是我的院子了,郎君這一路風塵仆仆,先沐浴吧,我叫人備水?!?/br> 霍留行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跟她進了院子,待沐浴完畢,有心再與她獨處著說說話,又見她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對他說:“郎君餓了吧?阿爹給郎君置辦了接風宴,請郎君移駕廳堂用晚膳?!?/br> 霍留行輕輕“嘖”出一聲,卻也只得跟她去了廳堂。 兩位長輩已在席上,一見兩人,沈學嶸招呼:“留行啊,來,不曉得你平日里吃什么,各式各樣的都準備了些,這八焙雞,糟羊蹄,酒香螺,紫蘇蝦,鵪子羹,鱸魚膾……”他一一介紹,報了一溜兒的菜名,“都是家常菜,你揀喜歡的吃?!?/br> 沈令蓁看看這一桌用心張羅的汴京佳肴,再瞅瞅紅光滿面,熱情似火的父親,與始終笑得溫和的母親,微微皺了皺眉。 霍留行謙恭落座,向沈學嶸頷首道謝:“多謝國公爺款待?!?/br> “你小子,這稱呼是不是叫錯了?” 霍留行笑著點頭:“是,岳父?!?/br> 沈令蓁被這古怪勁攪得坐下半天都沒動筷,剛拿起筷子,眼看沈學嶸又親手夾了塊羊蹄到霍留行碗里,而霍留行神態自若地接了過去,她便動作一頓,又停下了。 席上原本看似專注于吃菜的三人瞬間齊齊向她投來目光。 沈令蓁垂下眼去,明白了什么。 沈學嶸瞅著她的表情:“殷殷,這些也都是你以前愛吃的菜,怎么,如今吃素吃慣了,覺得不合胃口?” 她干笑:“不是,我未時才吃午膳,這會兒還不太餓呢?!?/br> 沈學嶸與趙眉蘭對視了眼。 趙眉蘭默了默,說:“不餓就別勉強,晚些再吃,給你留著菜,你先回房去吧?!?/br> 沈令蓁垂著眼搖頭。長輩都在,她離席先走,成何體統。 趙眉蘭看了眼蒹葭和白露,讓她們送沈令蓁回房。 沈令蓁不好再推辭,起身離開。 她人一走,三人繃著臉擱下筷子,其樂融融的氣氛消散得一干二凈。 沈學嶸搖搖頭:“這女兒養得太精明,也不好。該說的,還得說開,我去勸勸?!?/br> 他說著,一左一右各看了霍留行和趙眉蘭一眼。 兩人都沒有發表意見。 沈學嶸權當他們默許了,嘆著氣去了沈令蓁的院子,一進門,就見她揮退了四面下人,一個人坐在秋千架上發呆。 天色已晚,天井沒點燈,黑黢黢的,沈令蓁愣了愣才看清人,立刻起身:“阿爹,您怎么也不吃了?” “阿爹來與你說說話,走,我們進屋去?!?/br> 父女倆進了書房,點起燈。 沈學嶸看了眼她發紅的眼圈,嘆息道:“你這孩子,有什么好難過的?” 沈令蓁攥著手沉默。 她看出來了。換作普通人家,女婿上門,今日這番親熱的情境自然合情合理,可霍沈兩家的隔閡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消除干凈的?這初次相見,她的父母與丈夫未免表現得太過輕松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根因。而她就是那個根因。 為了讓她心里舒坦點,別老記著那些沉甸甸的舊事,他們一個個全在裝,裝得云淡風輕,裝得和和睦睦。 她說:“我不是難過,我只是看阿爹阿娘還有郎君為我受累,覺得過意不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們這么費心地護著我,商量著演戲給我看?!?/br> 沈學嶸好笑道:“這你可冤枉我們了,阿爹指天發誓,我們一個字都沒商量?!?/br> 他們從未商量過,在沈令蓁面前應該怎樣相處,應該表露出怎樣的姿態,不過是方才看見她的那一刻,心照不宣地一致作出了這樣的選擇。 沈學嶸繼續說:“殷殷,你就是心思擔得太重。木已成舟的事,誰也不能改變,阿爹實話與你說,要我們兩家人跟普通人家一樣和和美美,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但我們可以退而求其次,至少別像仇人似的爭鋒相對,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你說是不是?” “可以嗎?”沈令蓁皺著眉道,“阿爹,我今日入了一趟宮,看郎君與孟家皇子對皇舅舅的態度,總覺得他們好像在聯手圖謀什么,我擔心……” “擔心什么?擔心他們把你皇舅舅的天給翻了?” “阿爹小聲些!” 沈學嶸笑了笑:“可誰也沒規定,這皇帝當了,就一定要當到底,如果當得不好,為何不能換個人來當?” 沈令蓁驚大了眼:“阿爹在說什么……” “阿爹雖無官職,眼睛卻還是亮的。今春西羌舉兵入侵,環州與保安軍先后淪陷,文武百官紛紛請旨,望圣上派軍增援,圣上卻久久按兵不動,你可知是為何?” “為何?” “圣上要探霍家的底,看霍家如今究竟還有多少實力,看這份實力,是否既能為他所用,又不至于威脅到他?!?/br> 沈令蓁皺了皺眉。 “這一仗,本不必打得這么久,這么懸。為一己私心,置黎民百姓,前線將士性命于不顧,殷殷,你覺得這是一個好皇帝嗎?” 沈令蓁點點頭,示意明白了,又問:“可他與阿娘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br> 沈學嶸嘆了口氣:“他若真將你阿娘當meimei,將你當外甥女,也就不會讓你嫁去霍家了。殷殷,你知道這些年,你阿娘為了這份所謂的兄妹情誼,做過多少犧牲嗎?” 沈令蓁搖搖頭。 “當年你皇舅舅能夠坐穩皇位,多半靠你阿娘這‘智囊’。你皇舅舅主張強攻猛打,不服的舊臣一律斬殺,你阿娘卻不贊成這樣同室cao戈的自損行徑。殺光了那些棟梁,自斷臂膀的朝廷能走多遠?所以她四處奔走,勸降,令他們歸順?!?/br> “可也正因如此,統一后,那些舊臣多服你阿娘,反倒對你皇舅舅心有芥蒂。這無疑讓他感到了威脅。畢竟歷史上也不是沒出過女皇帝。你阿娘為打消他的忌憚,急流勇退,避入深閨,在求親者踏破門檻的情況下遲遲未婚,多年后,待朝局稍穩,才嫁了我這空頭國公?!?/br> “生你的時候,你阿娘特別擔心是個兒子,又叫你皇舅舅多慮,見是女兒才放了心,之后再沒要第二個孩子。所以我們家,至今也沒個繼承香火的男丁?!?/br> “又后來,你二叔在朝堂上越走越高,參與的政斗越來越復雜。你阿娘不愿惹禍上身,與我商量著跟二房分家。當時你祖父還在,為這分家的事氣得險些歸西,痛罵你阿娘仗勢妄為,也將我批得狗血淋頭??晌覀兊目嘤帜芨l說?這些年,我們一退再退,可是殷殷,你是阿爹阿娘的底線,這回,我們不能再退了?!?/br> 沈令蓁眼眶一酸,險些溢出淚來:“阿爹……” “當初若不答應將你嫁到霍家,以你皇舅舅多疑的心思,很可能猜忌你阿娘對他不再忠誠,且不說他是否就此徹底打消賜婚的念頭,即使打消,遲早也會發難沈家。所以你阿娘不得不賭一把。賭一個二十八年前為了蒼生而放棄皇室的家族,同樣不會對你一個無辜的孩子下手?!?/br> “現在一年多過去,事實證明,你阿娘賭對了?;艏胰瞬粌H守著道義,還存著實力。殷殷,倘使霍家與你皇舅舅的這一戰在所難免,我們為何不選更可能成為贏家的那方?這狼和豹子確實曾經相互廝殺,但現在老虎來了,狼和豹子若不暫時放下恩怨,團結一心,就是死路一條啊?!?/br> 沈令蓁渾身震顫。 “其實留行今日來,也沒跟你阿娘多說什么,只是做了從輪椅上站起來這一件事,你阿娘便什么都明白了,也下了決心,作為霍家主動攤牌,以及厚待你的回報,也作為對舊仇的補償,從今往后,她將全力支持霍家。雖然隔閡一時消不去,但至少我們兩家現在絕對不是敵人。你阿娘與留行同桌用飯,同在一個屋檐,并非全為你,更是為了大局?!?/br> “可是皇舅舅不仁,是皇舅舅一個人的錯,趙家還有其他子孫,倘使郎君不僅要扳倒皇舅舅,還要顛覆大齊,推孟家皇子上位,阿娘豈不是……” 沈令蓁沒敢把“背祖棄宗”這四個字說出來,沈學嶸卻也懂了,篤定地笑了笑,說:“阿爹相信,不會有那么一天的?!?/br> * 沈令蓁從書房出來時,腦袋一片混沌,肚子卻倒餓了。 聽說晚膳的飯席還沒撤,她便跟沈學嶸一起回了廳堂,只是里頭已然空無一人。 她問白露:“阿娘和郎君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