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思來想去,好像誰都有苦衷,誰都沒有錯,那就只能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 空青說:“眼下最好還是讓少夫人轉移轉移注意力,可惜身在霍府,抬頭低頭都是咱們,再樂天達觀的人也沒法輕易想開啊。要不郎君將她送去沈宅,讓她換個環境住一陣子?!?/br> 霍留行皺眉否決:“城里這么多流民,我怎么放心?!?/br> “那至少今夜,郎君還是讓少夫人一個人睡吧。少夫人看見您,心事只會更重?!?/br> 霍留行揉著太陽xue,努努下巴跟京墨說:“叫她們傳個話過去,就說我今夜有事忙,不去少夫人院里了?!?/br> * 一夜過去,又有下人向霍留行回報沈令蓁那邊的情形,說她昨夜按點歇,今早按點起,不見有什么異常。 但這不見異常,偏偏就是最大的異常?;袅粜腥滩蛔×?,讓空青推著他往內院去,不料到了半途,卻見沈令蓁和霍妙靈并肩迎面走來,身后跟著一串下人。 霍妙靈側著頭與沈令蓁說:“阿娘說嫂嫂不肯出來與我們一道吃早食,我就猜嫂嫂是因為昨日阿姐的話傷心了。阿姐后來與我解釋了,說什么仇人不仇人的,都是她嚇唬我的,不是真的,嫂嫂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咱們還是好好的!” “我知道不是真的,也沒有放在心上,”沈令蓁掩飾著疲憊,笑著說,“你看我這不是與你一道出來用早食了嗎?” 推著霍留行的空青心又碎了一地。 已經這么難受了,還得顧念二姑娘的感受,跟沒事人似的撒謊,換誰誰不心疼啊。 他低頭看了眼霍留行,果見他皺起了眉頭:“妙靈,你嫂嫂最近身子不太好,不想走動,你別老纏著她?!?/br> 霍妙靈一愣,還沒開口,就被沈令蓁接過了話茬:“沒有?!彼χf,“不用聽你二哥哥瞎說,走,我們用早食去?!?/br> 霍留行只得跟上了兩人。 幾人到廳堂時,俞宛江與霍舒儀已在席上。 霍舒儀一見沈令蓁憔悴的倦容,再看霍留行陰沉的臉色,自知此事全怪她失言,一面有些抱歉,一面又想到沈令蓁的身份,不愿低頭,別扭著一聲不吭。 俞宛江客客氣氣地招呼沈令蓁,悄悄拎拎霍舒儀的袖子,示意她給人家點笑臉。 霍舒儀正要憋出個笑來,反被沈令蓁解圍:“舒儀,你一會兒還上街去施粥嗎?” 她不自在地答:“去啊?!?/br> “那我能不能……能不能跟你一道去?” 霍舒儀詫異道:“你又舀不動……” 霍留行一個眼神殺過去,打住了她:“你那力氣又有多大?” “我這不是……”霍舒儀這次倒是無意中傷沈令蓁的,小聲補救,“我這不是想著街上這么臟這么亂,怕她有個磕磕碰碰嗎?” “你嫂嫂想去,就帶她去?!?/br> 霍舒儀點頭應“好”,沈令蓁尷尬地擺擺手,賠笑道:“我只是想著,不知有沒有什么我能幫上家里的,幫不上就不去添亂了,我也沒有那么想去……” 她訕訕笑著,悶頭吃起了早食。 俞宛江作為長輩,有意說些什么緩和緩和席上氣氛,卻見沈令蓁躲閃著目光,連與她對視都不敢,一頓飯的功夫,就沒抬起過一刻頭。 一家子便全都沒了聲,詭異地沉默著。 沈令蓁似乎又覺自己攪得大家不高興了,擠著笑,親手盛了四碗茶湯,照尊卑長幼次序分給他們。 霍留行一言不發地接過,給她也盛了一碗。 一頓飯吃得僵硬又煎熬,沒有一個人舒坦。 飯畢,霍留行正想叫霍舒儀帶沈令蓁上街去,接濟流民當散心,忽見京墨急匆匆地從府外奔了進來。 京墨為人相對沉穩,少有這樣驚慌的時候,席上幾人都有些意外,霍留行也蹙起了眉頭:“什么事慌慌張張的?” “郎君,八百里加急?!?/br> 霍舒儀一愣之下大驚站起:“西羌人打進來了?” 霍留行卻已經看到京墨手中那一卷明黃色的信筒。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可以用,敢用明黃色。這不是定邊軍傳來的消息,而是汴京來的。 京墨不忍地看了看沈令蓁,垂下眼,向霍留行雙手奉上信筒:“是圣上的手書,請郎君過目?!?/br> 沈令蓁被他那一眼看得一陣發慌:“發生什么事了?” 會是怎樣重要的消息,竟連個傳旨的宦侍也來不及派,逼得皇舅舅以八百里加急的手書傳信? 霍留行拆了信筒,將里頭明黃色的絹布展開來,視線一目十行地掠過去,臉色沉下來。 沈令蓁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踉蹌著上前去:“怎么了,郎君?” 霍留行看著她,咬緊了牙關。 沈令蓁愈發心慌:“你說話呀,郎君!” 他深吸一口氣:“太后崩了?!?/br> 沈令蓁一個腿軟憑空栽下去,被霍留行一把撐住。 她愣愣地看著他喃喃:“郎君說什么?” “太后因病崩于寶慈宮,臨終囑托圣上,一定讓你回汴京送她最后一程?!?/br> 沈令蓁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不會的,我走的時候,皇外祖母還……還好端端的,她還跟我說……”她自顧自點點頭,緊緊盯著霍留行的眼睛,“對,她分明跟我說,讓我先嫁到慶陽,她會再想辦法將我接回汴京的……這是不是她想的辦法?” 霍留行撇開了頭。 千軍萬馬當前,談笑自若的男人,被一個十五歲小姑娘的眼睛盯得撇開了頭。 沈令蓁忽地笑了起來:“外祖母真聰明啊,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好……我可以回家看她了,這個辦法好……” 霍留行握住她的一雙手:“令蓁?!?/br> 沈令蓁還在一個勁地笑。 霍留行給四面眾人打了個眼色。 俞宛江帶著人退了下去。 他這才站起來,把她抱進懷里:“你乖,哭出來,乖?!?/br> 沈令蓁笑著搖頭:“我確實有點想家了,這是好事,我為什么要哭?不過外祖母也太調皮了,開這么大的玩笑,嚇我一跳……” “沒有人敢拿這樣的事開玩笑,”霍留行死死抱著她,“外祖母已經不在了,你乖,哭出來好不好?” 沈令蓁始終不掉眼淚:“我不哭,郎君放開我,郎君弄疼我了?!?/br> 霍留行松開手,皺著眉道:“寶慈宮停靈四十九日,你現在趕回去,應該還來得及見她老人家最后一面,我給你準備車馬好嗎?” 沈令蓁木訥訥地看著他,驀地后退兩步:“不,我突然又不想回去了,郎君不用給我備車……剛剛不是說好了要去施粥嗎?我這跟舒儀一起施粥去?!?/br> 她說著拔步就走,被霍留行一把拽了回來:“你方才不是說,太后說過要想辦法將你接回汴京嗎?她不是當真希望你去送她最后一程,而是在給你一個離開霍府,順理成章回家的機會。她在最后一刻還記著對你的承諾,你不要辜負她?!?/br> 沈令蓁收斂了笑意,一瞬間眼底什么光都沒有了。 霍留行閉了閉眼,朝外吩咐:“京墨,去準備車馬和人手,白露,收拾行囊,蒹葭,帶少夫人回房?!?/br> * 霍府上下很快行動起來。 沈令蓁看著這鬧哄哄的場景,魂游天外似的呆坐在房中,始終沒回過神,直到正午時分,被蒹葭和白露一左一右攙出了府門,才終于反應過來:“我們要回汴京了嗎?” “是的,少夫人,您節哀順變?!?/br> 沈令蓁恍恍惚惚地回頭看了一眼霍府的門匾:“那郎君呢?” 蒹葭面露為難之色,小聲提醒她:“姑爺的腿……” 沈令蓁遲鈍地點點頭。 霍留行眼下是不可能自投羅網地陪她去京城的。 她遲疑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說:“那我去跟郎君辭個別吧?” 猶豫間,空青拿著一封信從府里追了出來,與沈令蓁說:“少夫人,郎君說,您不必特意去與他辭別了,有什么話,來日若有機會,再說無妨,若沒有機會……”他說著笑了笑,將信封以背面朝上遞給她,“這里有封信,是郎君方才匆匆忙忙趕的,您千萬收好。郎君說,您在霍府過得不開心,到了汴京以后,要是覺得那里的家人待你好,不想再回來了,就拆了這封信?!?/br> 沈令蓁愣了愣,驚疑不定地翻到信封的正面,一眼看到“和離書”三個字,瞪大了眼睛,趕緊把這燙手的信遞還回去。 空青又把信推了過來:“少夫人,邊關這仗恐怕也快打起來了,屆時戰火紛飛,人如浮萍草芥,生死難料,郎君萬一有個不測,有了這信,您這后半輩子也好有個著落不是?總歸有備無患。倘使沒有需要,您便當它從未出現過?!?/br> 沈令蓁哽咽著低下頭,緊緊捏住了信。 * 空青送信時,書房里,京墨正驚訝地問霍留行:“少夫人只是去汴京奔喪,也沒說不回來了,您這是……” 霍留行淡淡一笑:“她既已知道真相,長公主豈能不心疼她如今在霍府的處境?這一次,必將以為太后守陵為由,讓她滯留在汴京?!?/br> 雖遭算計,霍留行卻不得不承認,其實長公主一直以來都是對的。 知道真相后的沈令蓁,卑微,弱勢,只要身在霍府一日,就永遠無法再抬起頭。 那個天真鮮活的小姑娘,是慶陽霍家沒辦法找回來的。想她重新笑起來,只有讓她回到汴京去才行。 “那您這和離書?” “她不會拆?!被袅粜泻V定道。 這和離書,只是一出欲擒故縱。 山迢迢路遙遙,總得有樣東西,能夠讓她在汴京時時記著他,念著他。 他終究是要去汴京的,就讓她在那里乖乖等他吧。 京墨恍然大悟:“您是故意讓空青說那些話的……郎君英明,神機妙算?!?/br> 他話音剛落,空青拿著一個包袱急急走了進來:“郎君,有件事,您恐怕沒神機妙算成?!?/br> 霍留行抬起頭:“不是叫你去送信了嗎?這是什么?” “信已交給少夫人,少夫人也收下啟程了。這是底下人剛剛送來的,從汴京國公府拿到的物件。郎君此前不是差人去取了少夫人那恩公的絹帕與披氅嗎?郎君看看這絹帕,就知道什么叫失算了?!?/br> 霍留行皺了皺眉,立刻抬手接過,展開絹帕一看,霍然抬首。 京墨也猛地拉長了下巴。 少夫人曾說,絹帕上的題詞與郎君的字跡不一樣??蛇@手字跡,分明就是郎君的。 只不過當初少夫人看到的,是郎君對外公開的字跡,而絹帕上的,卻是郎君私下寫密信用的。 這手字跡,世上根本沒有幾個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