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他念著世間最慈悲的佛法,殺人時卻連眼睛都不眨一眨。 他若是玉,那也是“玉面修羅”的“玉”。 * 出了這么個岔子,沈令蓁自然沒了游府的興致,渾渾噩噩地跟著霍留行回了家。 她起始還道那小廝是她阿爹安排在沈宅的,后來聽霍留行那句“主仆”,再細看小廝身上的藏藍色粗布麻衣,才辨別出他是霍府的下人。 趙珣走了,不死心地買通了霍府一個小廝。想來這小廝這兩天始終在伺機待動,今日發現可疑,一路跟他們來到這里。 到了霍府門前,沈令蓁還沒緩過勁來,霍留行要扶她下馬車,她卻渾身一抖,避開了他的手:“郎君還沒洗手……” 此次與前兩回有些不同。前兩回見他殺人,皆是兩邊倉促對戰,其實瞧不清細節,這次他笑著擰斷人脖子的手法,著實驚著了她。 雖然可以理解他的難處,但回想起來仍然發怵。 霍留行無奈地放下手:“我提醒你閉眼了?!?/br> 她有些委屈:“我哪有這樣敏捷的反應,郎君應該主動替我捂上眼才是……” 他嘆氣:“好,是我思慮不周?!?/br> 眼見他認錯,她又心軟:“沒關系,郎君殺敵為重?!?/br> 霍留行發笑:“那今日這劍沒舞成,可要再給你演一遍?” 沈令蓁搖搖頭:“我已經見識到郎君高強的武藝了,果真與上回在汴京一模一樣,非同凡響?!?/br> “一模一樣?我倒是不記得,我當時使了什么刀法了?!被袅粜胁[了瞇眼,盯住了她。 “可不就是今日這刀法嗎?”她縮手縮腳地比劃,“這么一翻,這么一拔,這么反手一擲……不過上回你更兇,一劍過去,把人腦袋都串起來了……” 霍留行的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這刀法,這一劍穿顱的劍術,要說天下獨一無二,倒也不敢,但至少屈指可數。 連刀法也與他如出一轍,這倒是奇了。 他這邊正沉思,忽聽沈令蓁顫巍巍地道:“郎君,我也知道你的秘密,你往后不會欺負我吧?” 霍留行回過神來:“怎么,你也要背叛我?” 沈令蓁飛快搖頭:“我一定同郎君榮辱與共,對你的秘密守口如瓶?!?/br> “嗯,”霍留行點點頭,笑著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的后頸,“你這么乖,我當然不會欺負你?!?/br> 作者有話要說: 老霍,撒開你那只罪惡的手,不要嚇著我閨女! 第20章 沈令蓁一回內院就去沐浴壓驚了,到了晚膳時辰,剛平復稍許,便聽說了另一樁事。 下人說,霍舒儀負傷在床,下不了地,這兩天恐怕都得在榻上用膳了。 沈令蓁立刻聯想到了她與兄長及母親發生的爭執。此前她只聽說霍舒儀的院子傳出了哭鬧的動靜,卻不知她還受了罰。 沈令蓁本因對霍留行心生懼意,思忖著暫且避一避他,這下卻不得不硬著頭皮主動找上門去,問問霍舒儀的事。 畢竟季嬤嬤曾說,此事多半與她有關。事發當時,她因顧慮著霍舒儀不喜歡她,并未前去插手,可眼下若還全然不聞不問,實在有些失了禮數。 到了霍留行書房門前,沈令蓁抬起手要叩門,腦海中又浮現出沈宅那一幕,不禁打了個顫,將手縮了回去。 如此抬手,縮手反復幾次,這書房的門卻被里邊人一把打開了來:“你在做賊?” 沈令蓁一見到他就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霍留行揚了揚眉,好笑地看著她,舉起手晃晃:“我洗過手了?!?/br> 沈令蓁克制著盡量不表露嫌棄的神情,跟著他入里。 書房內,空青正在研磨,京墨正在鋪紙。 沈令蓁遲疑道:“我打擾郎君做正事了嗎?” 自然是打擾了?;袅粜性敬蛩銛M一封信,派人去暗查沈令蓁的那位救命恩人。 因他確信,霍府內也許有人能夠偽造他的佩劍與疤痕,卻絕無一頂尖之人可以模仿他的劍法,所以現在改將懷疑放到了外邊。 只是沈令蓁來了,為免被她看見字跡,他便動不得筆了。 他搖搖頭:“你的事也是正事?!?/br> 沈令蓁沉吟了下:“倒也不全是我的事,我是想問問郎君,大姑娘……” 她話只說一半,霍留行卻也懂了:“被罰了十鞭子,母親下手有分寸,沒什么大礙,養幾日便好?!?/br> 十鞭子養幾日便好?這要是換了她,恐怕養一輩子也不會好了吧。 沈令蓁睜圓了眼:“大姑娘犯了什么錯,為何罰得這么重?”她面露歉意,“倘若是因為我……” “與你無關?!被袅粜写驍嗔怂?。 一旁研磨的空青深表贊同地點了點頭。 少夫人要是知道真相,一定會不開心,郎君這回睜眼說瞎話倒說得頗有人情味。 沈令蓁一愣之下微微有些臉熱:“那是我自作多情了,還以為郎君這是為我出的頭?!?/br> 霍留行一噎:“哦,她幾次三番頂撞于你,本也該罰,便算在內吧?!?/br> 沈令蓁猶豫著張了張唇。 “怎么?你有話直說?!?/br> “郎君,我一直不太明白,大姑娘為何這樣針對我?”沈令蓁有些窘迫,“這話我不好直截了當地問她,又不知該與誰打聽,憋了這么久,只好來問郎君?!?/br> 霍留行笑意一滯。 一旁京墨也是萬萬沒想到沈令蓁如此開門見山,不由地呼吸一緊,記起了十年前的那樁事。 這事的淵源,說來還有些復雜。 大齊建朝以來,圣上因得位不正而忌憚朝中武將,多年來一直實施以文制武之法,國中戰力因此日益衰微,西北邊關頻受西羌族人滋擾。 彼時抑武的弊端日顯,坐了十七年皇位的圣上自覺龍椅已然穩固,有心重振大齊武力,便準允了霍家以戰止戰,攻打西羌的請命。 那之后首次發兵,霍留行領軍大獲全勝,重創西羌,從此名震天下。 朝堂上下人人喜笑顏開地向圣上道喜。 然而他們喊著“壯我大齊,揚我國威”的口號,心里卻感到了害怕。 前朝所向披靡的霍家軍早在二十七年前的內戰中全軍覆沒,沉寂已久,始終被動挨打的霍家一朝出山,竟怎仍這般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于是半年后,當霍留行再次乘勝追擊北伐時,朝堂便傳出了爭議,稱霍家好大喜功,為一己私利發起不義之戰,置黎民生計于不顧,令大齊蒙羞云云。 這些聲音,讓原本雄心壯志的圣上也開始猶豫退縮了。 沈家二房的主事人,也就是沈令蓁的二叔,便是在這時候與圣上悄悄進了言,說汴京還留著一位前朝的皇子,正是霍留行的姑姑與前朝末帝所生,這么多年過去了,霍家依然保有如此戰力,怕不是有心復辟吧? 一句“復辟”徹底澆滅了圣上令大齊重整旗鼓的豪情,也叫西北的戰局就此急轉直下。 霍留行那支原本勢如破竹的軍隊在深入西羌之后突然斷了糧食補給,陷入了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境地,最后反成西羌俘虜。 霍舒儀的生父就犧牲在那里。 如此血海深仇在前,她本就不可能接納沈家人,更何況還有“情”之一字在。京墨身為霍留行的親信,貼身服侍他多年,自然瞧得出霍舒儀待他的心思。 只是京墨知道,不管是“仇”還是“情”,眼下都不適宜與沈令蓁道出。 說是“仇”,豈非明擺了霍家在京中安插了探子,這才能曉得十年前的事是沈家人在作祟? 可說是“情”,又該叫沈令蓁將來在這霍府如何自處? 京墨著實替霍留行捏了把汗。 霍留行也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尋了個含糊的借口:“她誤以為我還沒放下二十七年的事,所以替我不平。但你不必多慮,我那時剛剛出生,兩家人的恩怨對我來說不過是長大后的‘聽說’。這么多年過去,我早已釋然了?!?/br> 沈令蓁微微一愣:“郎君所說兩家人的恩怨是指?” 霍留行也是一愣,像在奇怪她何出此問:“是說我的大哥?!?/br> 沈令蓁垂下眼來:“郎君的大哥在當年的戰亂中過世,若我能代皇舅舅向你道歉,我一定代,只是我并非趙家子孫,且就算是,也沒資格替天子說話……” 霍留行看沈令蓁的眼神漸漸有些變了。 京墨也傻住,疑問地望向霍留行。 霍留行隱約間明白過來什么,“哦”了一聲:“那是自然。所以我說,是舒儀狹隘,不懂事了?!币娝粕先ビ行﹩蕷?,他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笑著說,“今日嚇著了你,你早點回去歇息,我一會兒就來?!?/br> 沈令蓁點點頭離開了書房。 待她一走,霍留行臉上的笑容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京墨疑惑道:“郎君,少夫人難道不知道,您的大哥是死在她母親刀下的?而且……”而且郎君的生母也是因失去長子才心如死灰,在生產不久后自殺式地沖上前線,死在了戰場上。 霍留行皺起了眉頭。 十年前,沈家二房的作為是擺不上臺面的,沈令蓁不清楚也實屬正常。但二十七年前,鎮國長公主帶兵斬殺霍家長子一舉,并不是見不得人的秘密。 且這件事,本就是圣上選擇將沈令蓁下嫁的原因——既然是長公主殺了霍家的兒子,那就拿她唯一的女兒賠給霍家,以此平息霍家的怨恨,拉攏霍家。 否則,汴京那么多比沈令蓁身份貴重的公主,要修繕兩邊的關系,圣上為何不挑她們? 霍留行是自始至終默認沈令蓁知情此事的。畢竟沈家大房就這么一個孩子,若連過去兩家人的恩怨都不與她說明,就叫她稀里糊涂地嫁來這里,豈不荒唐? 但如今看來,她竟是當真對此一無所知。 霍留行讓京墨去與季嬤嬤確認此事。一炷香后,京墨回來,說季嬤嬤有事請見。 “叫她進來?!?/br> 京墨伸手一引,示意季嬤嬤請。 季嬤嬤入里后朝霍留行施了個禮,道:“姑爺?!?/br> 霍留行面上笑意篤定:“嬤嬤這是要來與我解釋,為何長公主有意對她隱瞞了過去的事?” 季嬤嬤跪拜下去,以額觸地:“老奴僭越,懇請姑爺體諒長公主為人母的心情。當年敵我雙方立場不同,長公主與霍家兵戎相見亦是無奈之舉,如今時過境遷,圣上欲令少夫人償還長公主欠下的債,長公主不可謂不痛心?!?/br> “這些日子以來,姑爺多少了解了少夫人的性子,倘使少夫人一早曉得此事,知自己如物件一般被交易來去,必將傷心,且進了霍府,也定將永遠無法在姑爺面前抬起頭來。長公主愛女心切,不愿她代為背負過去的恩怨,還望姑爺理解?!?/br>